三個鼓手神色黯然,勉強打起精神聽。
尹莫幽繼續道:“這鼓曲我並不熟悉,是跟着你們的鼓點打的,如果讓我開頭,你們慢半拍的話,估計我就無暇他顧了;
你們用的是臂力,我用的是鞭子,鞭子帶着勢能甩着鼓槌擊打,聲音自然就更大些,也省力氣;
鼓曲本來就是遇強愈強的樂器,你們的鼓聲強大,我才被激發,這樣的效果是我們共同的努力。”
三位鼓手徹底被她的謙虛打動,殷勤致敬之後,就下了臺。
聽到的觀衆也覺得尹莫幽不貪功,這些話她自己不說,誰也不會知道什麼,偏偏她說出來了,以真誠心來表達對同伴的幫助。
許多上位者卻看出此女的品質來,她不曾因爲三位鼓手是毫無地位的末技之人而心生輕賤,也不因皇上親自詔令賞賜而面露驕色,如此坦然平靜從容,讓人不由另眼相看。
廖塵封盯着那自臺上翩然而來的尹莫幽,她的身後,是巨大瑰麗的八個大字——國泰民安、五穀豐碩!
這是一個閨閣女子的心願唄,果然不同尋常女人一般見識。
世間多的是沽名釣譽之人,那些污濁不堪之事恨不得全數推諉他人,光鮮亮麗恨不得一人獨有,此女倒讓人出乎預料,明明佔盡風光,卻依然要分功他人,以小見大,此女品性高潔,自非常人可比。
身上不愧流着白家的骨血。
他的眼神悠遠,似乎看到昔日幼年被人踐踏時,那個優雅如仙子的白玉鳳對他微笑着告訴他,他的心血自然有人看到,只要努力,就不會被任何人爲抹掉痕跡。
深宮暗黑,於是更加憧憬光明,也對光明更加敏感。
尹莫幽裙裾如同水波,翩然流淌到御座之前,端然叩拜,禮節謹嚴:“臣女尹莫幽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廖塵封廣袖搖曳,自有太監喊她起身。
他本可以開口吩咐太監賞賜即可,偏偏他不知爲何,想要與她多說幾句,就開口道:“尹小姐蕙質蘭心,巧思天成,這鞭子耍得確實是常人難得的境界,可否把手中皮鞭借予寡人一觀?”
尹莫幽聞聲自然把軟鞭從腰間解下,放到內監的托盤上。
廖塵封看着那襯托着金黃綢緞軟底的托盤,那馬鞭紅色的柄已經磨得十分光滑,熟牛皮浸泡而成的鞭梢顏色依然鮮豔,這馬鞭他當然見過,兒時他與穆王玩耍,這鞭子讓他豔羨過許久。
眸底似乎藏着萬千情緒,理不清品不明,亂作一團,終於化作一聲惆悵嘆息:“可惜,遺物在,故人非。”
廖幕城的眼神緊緊地盯着皇上的眼睛,一絲神態都不曾放過,可是——除了淡淡的懷念,他什麼都看不出來。
太監擡手輕輕託下玉盤,恭敬地遞迴尹莫幽面前。
尹莫幽伸手接過馬鞭收好,對廖塵封燦然一笑:“皇上慈悲,心懷故舊,人生百年,終究會有塵歸塵土歸土的那一日,無需感傷
,穆王如果借這馬鞭,知曉皇上的惦念之情,九泉之下,定能酣然微笑。”
廖塵封心神俱醒,望着面前少女,暮色披落她單薄的肩頭,青卓高遠,光華璀璨,思及昔日那眸光悠遠穿越高高宮牆的女子,或許,當日放她邊關一行,斷然不會如今日這般,天人永隔。
當即沉聲道:“尹氏女莫幽,襟懷曠達,心憂天下,此番隨孃親歸省青州,封青州郡主,參與賑災重建事務,地方軍政長官要全力支持。”
尹莫幽一聽大喜,爽快地叩頭謝恩:“謝主隆恩。”
衆人暗暗心驚,如此一個別出心裁的節目,竟然就換得郡主這樣的封誥,真真是鴻運當頭,更多的人還是認爲,這個封號在衝着她外公與父親的顏面上給的,畢竟對於尹丞相來說,在官職上已經升無所升了。
可那鼓聲振聾發聵,那字跡斗大如椽,即便在座的男子,許多也不敢保證,能夠寫得如此灑脫,何況此女還一邊擊鼓,一邊舞蹈,一邊寫字,如此來看,這個郡主封號她當之無愧。
廖塵封看那笑容明豔,澄澈如月,聲音裡也含了笑意:“你還有其他什麼要求,可一併說來。”
尹莫幽恭謹跪下再次謝恩,旋即擡頭笑道:“聖上隆恩,沒齒難忘,歷來都是論功打賞的,臣女不過是些微末技,博得皇上一笑,如此賞賜已然過重,再要就顯得呆傻無力了;
本來還擔心到了青州無法幫到外公,這下好了,可以名正言順地到處走走看看,這明月王朝的萬里江山,臣女如今終於有機會見識一番了。”
“呵呵,女子不是應該更喜歡閨閣裡調朱弄粉,習字彈琴嗎?”
“這樣說也不錯,可這樣的日子臣女已經過了十四年了,人生不滿百,以六十花甲來算,也耗去了十分之一的時光,剩下的除去吃飯睡覺,能有幾許?
多謝聖上給予臣女機會,讓我能夠走更多的路,看更多的風景,見識更多的世態人情,當我老的時候,我可以對伺候在身邊的小孫女說,喏——想當年奶奶怎麼怎麼着出京,攀高山,趟大河,那多得意傲氣!
不然,我就只能告訴她說,別羨慕飛鳥銀魚,都有各地活動的地兒,這世間就如此,女子的天空就是後院內宅那麼大,這不是坐井觀天,害了小孫女嗎?”
這匪夷所思的奇談怪論,讓周圍聽着的人或忍俊不禁或淡然深思。
廖塵封也呵呵笑出了聲:“青州郡主,果真是有趣的人,等你從青州回來,朕也想請你入宮給朕說道說道你在外邊的見識,可好?”
“嘻嘻,當然好了,臣女知道皇上定然也是很想很想到處跑着耍耍子,可惜這天下江山擔在肩頭,哪裡能如願;
即便想聽點什麼,那些在你面前說話的人也都是琢磨着你想聽什麼,才說什麼,如臣女這樣率真實在、心口如一的人,實在太少了。”
尹莫幽絲毫沒有面見天威的緊張窘迫,反而嬉笑自如,句句驚人。
廖
幕城聽得險些笑吐,這尹莫幽也太太太無恥了吧,她率真實在?她心口如一?
尹倩兒與田氏更是恨得咬碎銀牙,這妖女太能胡說了,她要是心口如一率真實在,那她們母女倆親身經歷的那些有苦難言的事兒,全都是幻覺嗎?
皇后冷眼看着尹莫幽在廖塵封面前倩然歡笑,後者也目露笑意,心裡暗暗冷笑,笑吧笑吧,總有你笑不出來的時候,如今不過是入了廖塵封的眼而已,隱約有有些不舒服,難道那傳言是真的,不然,他爲什麼明明看着尹莫幽,卻好像是透過她看着另外一個女人?
她敏銳的心思瞬間百轉——總會查到真相,這世間只要發生過的事情,是絕對不可能什麼痕跡都不留下的。
“嗯,等你與外公冊封的徽印及公/文下了,就動身吧。”廖幕城發覺皇后窺視的視線,臉色變得淡淡的。
尹莫幽謝恩走向自己的座兒,臺上已經是第四個節目了,表演的女子正是那名穿着奇衣閣誇張舞蹈服的那位,她在跳舞。
可惜前邊有了尹莫幽那節目的氣勢與新意,後邊再出色也免顯得暗淡。
而廖幕城衣袂如雪,眸色如墨,就那麼遠遠地望着她,一步步地走到自己身邊。
待她走到身邊,廖幕城起身讓座,低聲戲謔道:“小生見過青州郡主!”
尹莫幽雙臂振振裙角,勾了脣角,端然入座,方微微頷首:“免禮,坐吧。”
廖幕城看她那模樣也笑着坐過去,小聲道:“果然皇上就是大方,幾個大字就換得這麼大一個郡主封號。”
“回頭謝你,不是你提點,還把這第一號的榮耀讓給我,哪裡會有這天大的餡餅。”尹莫幽笑得很開心,模樣很爽快地表示謝意,可那咬牙切齒的笑,怎麼看都有點不甘心的味道。
“這是你自己的能耐得來的,”廖幕城覺得這樣的結果出乎所有人的預料,包括他自己,看她垂下的眸色裡透着倦意,那心瞬間就變得軟軟的,“一定很累吧。”
尹莫幽隨口嗯了一聲,閉目養神。
廖幕城把一個紙包放在桌上,輕輕推到她面前。
尹莫幽此時心神俱疲,懶得理睬他,可是隱約好像有什麼好聞的類似糕點的味道,一縷一縷地侵襲着她的嗅覺,腹內壓制許久的飢餓感忽然就洶涌而來。
她睜眼看,只見面前桌上,廖幕城那纖長的指尖,解開油紙包裹着的什錦糕點,露出芙蓉香橘包那誘人的賣相。
咕嘟——尹莫幽咽了下口水,眼神直勾勾的放着亮燦燦的光芒。
“你上次到我家吃得最多的芙蓉香橘包,吃吧,知道你餓了,來宮裡赴宴,也不知道早些吃點糕點墊底。”廖幕城看她那沒出息的模樣,又好氣又心疼,那麼多心眼子,怎麼就不知道照顧好自己的肚子。
尹莫幽看他一眼都不曾,眼裡此刻只有糕點,擡手毫無忌諱地在桌上的茶水杯裡洗了洗手指,捏着那香包就要往口裡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