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青心情好時給人醫病,那規矩也大得很。
他在郊外的府邸邊、竹林外常年掛着一塊木牌子,上頭寫着宇青想要之物,大多是藥材,有的生於蠻荒,有的生於雪山,有的是深海遠島的奇蟲異獸。
這些藥材珍貴難尋,千金難買,拿着禮物來的,宇青纔會出診,沒有的,他是絕不理睬。
廖清遠搖頭無語,這世上興許也就這剛回京城的小子把宇青當個普通郎中用,先前他去討要尹莫幽說的草藥時,就想瞧瞧笑話,哪裡知道宇青竟然一句話都不說,直接拿來藥鋤,走到他那藥草園子裡挖了,仔仔細細地整好,還親自跟着他過來了!
宇青依舊拿衣袖掩着口鼻,聽見尹莫幽的話將臉微微一轉,那神情一副嫌惡之色:“我不醫髒病。”
尹莫幽一愣,宇青的神情她不會看錯,那是毫不掩飾的厭惡至極的神情。
“莫雨訥的祖母吃齋唸佛,面善心慈,卻並不柔弱可欺,莫國丈常年鎮守邊關,莫府在她的操持下,一切井然有序,莫雨訥是嫡長孫,自幼本該由老太太教養,可玉華公主仗着身份不依,硬是強留在公主府,寵着順着,養成了這副德行;
他十二歲時就瞧上了他娘府裡的一個宮女,逼得人家投了井,你猜這事兒後來如何了結?”廖清遠的談笑聲把尹莫幽的思緒拉了回來。
“你要說就爽快些,這地方味道很好聞?”尹莫幽冷聲問。
廖清遠抽了抽嘴角,認命地答:“那老太太聽說了,非但沒用家法責打他,反怪公主縱着宮女勾引嫡長孫,硬是做主把那宮女送去城外的庵子裡,爲此公主府徹底與莫府斷絕來往,莫雨訥也搬回莫府居住。”
尹莫幽聽得暗想,這婆媳之間的矛盾夠大的,一個重視規矩的老太太,長子娶了一個驕縱跋扈的公主,她這婆婆當得該有多憋屈!
“直到半年前,莫雨訥偷偷搞大了老太太屋裡一個丫頭的肚子,老太太才知道不能再縱着他了。”廖清遠那嘴巴順溜,說得也生動。
尹莫幽皺眉,這老太太算是自作自受嗎?
“但老太太依然也沒重罰,只攆他住到外城的宅子裡反省,結果他又看上了桂花園裡的小桃紅,還回去到處鬧着要納妾。”
額——尹莫幽覺得有此不省心的孫子,該恨誰呢?當即問道:“莫雨訥年齡幾何,可曾娶妻?”
“他?二十啦,早該娶妻,只是他這副德行京城裡無人不知;
門第太低的,老太太瞧不上人家,門第差不多的,人家瞧不上莫雨訥,高不成低不就,這婚事兒就一直拖着。”
尹莫幽聽着皺了皺眉,緩緩點了點頭,略一沉吟,對廖清遠道:
“現在,王爺可以跑一趟腿了,把莫雨訥帶來,但不是你一人去,而是和府衙的捕快以及巡捕司的人一起去,把人綁來!”
此言一出,一直背對着女屍的方正大忽然轉過身來,餘光瞥見那女屍,腹中又開始翻攪不已,
當即擡袖一擋,問道:“李將軍之意是——兇手就是莫公子?”
以尹莫幽剛纔那番做派,驗屍的血腥的冷靜之色,她說要綁人,那人就有可能是兇手。
可是——這屍體那死法,那小子有此能耐嗎?
“你真確定兇手是莫雨訥?”廖清遠問出了方正大的疑問,“那小子病怏怏的,手無縛雞之力,牀笫間的事兒都未必有多少力氣!殺人?他連起碼的動機都沒有!”
小桃紅剛纔已經被她斷言是被人勒死的,莫雨訥沒這力氣,沒這膽量,即便動手的是他手下的人,他沒理由殺小桃紅呀。
“我說綁人就綁人!”尹莫幽接都不接他們的疑問,堅定要綁人。
廖清遠見她如此篤定之態,就信了此事是莫雨訥指使手下人所爲,於是招呼了府衙的捕快,便帶人出了巷子。
方正大沉吟片刻,拱手道:“將軍懷疑莫公子是兇手,要審他只怕此地不合適,還是回府衙升堂比較妥當。”
“好。”尹莫幽態度溫和一口應了,破天荒的客氣了起來,“那就有勞府尹大人先回府中準備升堂之事吧。”
她原本想在這巷子裡當着百姓的面洗清青州軍的嫌疑,但現在她改變主意了,拘押了莫雨訥,兇手來源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身份這事兒,不考慮還真不行。
方正大被她的溫和嚇到,受寵若驚,即便面前陳着具血肉模糊的女屍,他也擠出了笑來,拱手道:“此乃本官職責所在,京城裡的命案,斷案拿兇原就是本官的職責,倒是辛苦李將軍了。”
這案子如若不是涉及青州軍,他纔不會讓尹莫幽來審,如今牽涉到如此重要的大人物,他後悔也來不及了。
尹莫幽哪裡管他的心情,只管提自己的建議,說是建議,那話裡的意思並無商量餘地:“此案性質惡劣,見者惶恐,爲了安撫民心,維護律令尊嚴,我希望方大人開堂公審。”
方正大笑着點頭道:“李將軍所言有理。”
方正大的心裡只想着公不公審都無妨,只要讓他先走,把這事兒急速通知公主與刑部尚書莫天霖大人就好。
“那就請方大人先行一步,回府準備吧。”尹莫幽再次客套。
“那本官就先告辭了。”此話說完,方正大帶着身邊的人便走了,只留下了維持秩序的那些衙差。
廖清遠走了,方正大走了,尹莫幽身邊只剩下柏然、廖幕城和宇青。
廖幕城走近尹莫幽,貼在她耳畔低聲說話,看起來就像是在稟事:“他這一走,必是向公主府和莫府報信去了。”
“就是放他去報信的。”尹莫幽望向方正大急匆匆地如火燒屁股一般沒進人羣裡的背影,淡定地說道,“此案就得鬧騰得熱鬧些,不熱鬧還真審不了。”
此話意味深長,廖幕城瞧了尹莫幽一眼,她丟給他個放心的眼神,卻沒再多言,蹲去女屍身旁便開始收拾起來。
尹莫幽拿出針線,先把
女屍的胃部縫合起來,再重新縫進體內,把其他的內臟也都裝入,隨後縫合了她腹部的傷口,爲她穿好衣衫,連袖口也重新用紅繩紮了起來,諸事復原完畢,乍一看跟剛從牌坊上解下來時一樣。
尹莫幽收拾好那條鋪在地上的帕子,包了從女屍胃裡取出的食物殘渣,將一切證據妥善放進工具箱,脫下驗屍的外衫、口罩,拿出特製的藥水把那表面絲毫瞧不出一絲污漬的手套泡進去,細細地從頭到尾洗了一遍,這才鄭重地收拾好。
廖幕城看她如此寶貝那雙手套,低頭微微勾了脣角,不白浪費他的一片心,她倒是個識貨的。
尹莫幽收拾妥當後起身,道:“走!去京兆府府衙!”
柏然伸手接了那工具箱,兩名衙差把女屍用草蓆一裹,擡着跟着尹莫幽身後,巷子裡擠滿的百姓見尹莫幽要走,自覺讓出條路來。
但當尹莫幽走出巷子,往府衙走去時,圍觀的百姓卻都沒散去,依舊跟在她身後,邊走邊相互招呼。
“走走走,看審案去!”
“收了這般罪,不看到結果,夜裡睡不着,走唄!”
府衙裡今日公審,觀審的百姓四面八方地圍攏過來,很快就擠滿了長街,只有擠在前邊的極少數人能看見堂上的情形,外邊的人卻不願離去,不停地向前頭的人打聽着堂審的情形。
紛紛的議論聲裡充滿着惋惜、豔羨,讚歎——
這個說,桂花巷的牌坊底下吊了具女戲子的屍體,青州軍那少年將軍親自驗屍,懷疑兇手是莫國丈家的嫡長孫,玉華公主的兒子。
那個說莫家位高權重,莫國丈手握重兵,鎮守銀嶺關,唯一的嫡女是皇后。
更有清楚朝廷大局的,大聲地做補充說明——
莫啓的大兒子莫天昊雖然當年戰死沙場,玉華公主改嫁他人,但皇家榮寵不衰,莫天昊死後被追封爲振國侯,由弟弟莫天戟承襲他的侯爵,手握重兵,鎮守北方,是明月王朝的鋼鐵長城;三兒子莫天化是掌管京城防務軍隊的太尉,四兒子莫天霖是刑部尚書;
莫老太太孃家的兄長是刑曹侍郎,這一家人普通人家便是出一個如此權位的,便足以傲視京城,別說這些特權都集中在莫家裡。
普通權貴犯案,京府衙門向來不敢審,今兒如此鬧騰的場面,即便是莫家的頂級的權貴,京兆府衙門卻不敢不審。
疑兇是青州軍的兵,小李將軍非查出兇手不可,廖大將軍也站在那裡壓陣,強強對決,這下子有好戲看了!
再說,莫雨訥昨夜果真是住宿在外城的那所宅子裡。
他昨兒傍晚是偷偷溜進城來的,今兒一早本該出城回莊子“閉門思過”,剛要離開,得小廝急報,說小桃紅吊死在桂花巷口的牌坊底下。
莫雨訥聽得當即就紅了眼睛。
以爲是他昨夜未能爽快地應了納她爲妾之事,她才走此絕路,頓時悔恨不已,可又擔心事情鬧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