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已經腐爛,在初夏傍晚,靈魂飄蕩。

哭,說明疼痛還可以忍受,它逐漸削弱的時候,會引起更劇烈的哭泣,反之,則不會哭泣。

張路崩潰了,他無法交代一切,雖然嘴裡說着記錄本,可警方卻並未追查,畢竟精神分裂的人,可能說出任何虛無的東西。那本記錄,被學知藏匿,當他仔細閱讀後,疼痛達到了頂點,他呆坐在昏暗的衛生間,雙眼無神。期待劉琳回覆信息;遇見她;爬出帳篷;打架;監獄;有一雙眼睛看着自己。他感覺頭疼,噁心,眼前模糊不清,無法聚焦;閉上眼,天旋地轉,他吐了。虛實交織,只想罵街!

看那本記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小刀,在皮肉間扭動旋轉。五次,她折磨蔡欣五次。最後將她永遠困在那副身軀裡。“我覺得2號(蔡欣)纔是他的‘海眼’”,“必須處理掉沉睡區”,“潛意識核是2號”。

一個溫柔的女人,拼勁全力要把深陷沼澤地的愛人拉出來,另一邊是死亡。他放任自己,墜向死亡,任憑女人聲嘶力竭,仍無動於衷。“說說你的夢境,我想聽。”女人似乎有些疲憊,靠在愛人肩膀,閉目而泣,“我不確定”,男人發出渾厚的低音,氣力不足回答:“是不是夢境,還是真的發生過”,他閉眼撫摸着女人的手背,好久沒開口。黃昏結束了,女人端坐起來,注視着愛人堅定的說:“吐出來,把一切都吐出來,然後重新開始,可以嗎?”男人依舊靠在沙發上,那些記憶碎片不由自主的開始跳躍,並不愉快的童年,陰鬱的少年,父親的死,母親絕望的眼神,鏡中的自己像巨大的拳頭,“我操!”他猛的抽自己耳光。

女人看着他傷害自己的身體,努力壓抑淚水,男人瘋狂的折磨自己許久,開始啜泣,這是積極的信號。“即便高佳操縱着我,可我還是遇見了你,不對!是我在尋找你!”男人捂着臉,讓自己平靜下來,“有一天你突然在網上給我留言,然後我就亂了,我當時自己住在郊區,高佳和孩子在城裡。我們聊了整十天,可我感覺我愛上你了”男人苦笑,他現在知道,這些都是高佳對他的大腦動手腳,可他自己又節外生枝,遇見了劉琳,之後突然冒出個蔡欣,說自己是她的夢中人,“現在想想,這麼離奇的事情,怎麼可能呢。”男人看上去輕鬆了一點,女人點燃一支菸遞過去,露出了一些微笑,這讓男人看到了光芒。

事故有些無聊,可兩個人都明白,必須講下去,這相當於排毒。女人偶爾打趣,說自己變成小三兒了,然而看着這張面孔,雖然努力保持自然,仍被察覺到怪異,男人嘆氣。“雖說你原來算不上帥氣吧,但氣質比較對路,現在外表倒是好看一點了,感覺……”,“恐怖!”男人接話,“不是,感覺更有魅力了!”說完女人笑了笑,男人卻哭了。重新開始?談何容易,不說這身皮囊,那些凌亂的記憶,自己根本不能容忍再次傷害愛人,因爲在男人看來,對未來的生活,依舊沒有希望和信心,自己從前活不好,死一次復活就能活的好?不太可能。即便安穩一段時間,也不會長久,他覺得超不過一年,自己便會淪陷,臉上不免露出悲傷,女人明白,當初但凡有出路,他也不會了斷自己,如今出路何在?“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我想說,我們一起尋找好不好?無論如何我們都並肩前行,絕不拋棄彼此好不好?”女人拉着男人的手未說先笑:“你知道最彆扭的是我,身邊睡着一陌生男人,雖說模樣還行,可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啊,我喜歡粗獷一些,爺們兒一點的,您這太文弱了。”男人笑了笑,女人一把抱住他,“李學知!無論你變成什麼模樣,只要你認我,我就陪你到老!”

夏天真的來了,啤酒和世界盃交相呼應中,伴隨着知了的聒噪,劉琳的“新”男友橫空出世,朋友們開着玩笑,父母滿意的點頭,他們對之前劉琳的丈夫不太滿意,現在這個纔是理想中的女婿,斯文儒雅,乾乾淨淨多好,而且醫科大學畢業,曾在航空航天工作,就是家庭差一些,父母早亡,也沒個三親六故的。朋友們開玩笑說他是最理想的對象——有車有房,父母雙亡。學知微笑應付,心裡卻盤算着戶口問題。

和劉琳商量幾次,得出結論:沒辦法。派出所知道情況,可李學知已經註銷戶口,這個孫河雖然戶口還在,可人已經實際死亡了,家中父親過世,還有母親,兒子被換了大腦,外表是孫河,裡面是另一個人,這怎麼跟老太太說呢?起初警方通報的是失蹤,如今還是沒找到,一年多過去了,老太太也有點淡性,精神也不太正常。琢磨再三,還是不能和老太太見面。這就難辦了,派出所表示不能憑空捏造一個人出來,通報孫河死亡,可沒有屍體,怎麼給老太太說?學知只得窩在家裡無所事事,家務做飯成了他的全部,劉琳安慰他說,反正之前也是她養着他,有沒有身份差不多,並建議他找那些不用身份證明的事做,學知嘗試了一圈,發現沒有什麼是不用身份證明的,除了去菜市場買菜不用。

重新開始,比想象更難!那些夢魘般的記憶需要時間淡化,新的身體需要時間適應;想到蔡欣永遠醒不過來;想到高佳恐怖的面容;漂浮的大腦;昏暗的地下室,隨便哪個跳出來,都能折騰他一陣子。抱着吉他隨心而彈,曲調壓抑的使人窒息,出門走走,感覺每個人都向他投入怪異的目光,這感覺讓他憤怒,於是開口挑釁路人,終於引發肢體衝突,雖然身體疼痛,卻感覺不錯,過幾天陰鬱累積,胸悶氣短,他便開始自殘,疼痛能緩解“疼痛”。劉琳嚴正警告他,自殘是會上癮的!必須重視,如果他自己無法擺脫,她會辭職陪他,直到度過難關。學知不願這樣,他保證會加倍努力。想起之前劉琳的提示,他開始寫作,寫他和劉琳的愛情故事,寫夢中人的故事,寫一支樂隊的成長曆程,寫超級英雄修煉手冊,然而每個故事都沒有結尾,或長或短,全部半途而廢。

雖然困難重重,他卻忽然意識到,自己好久沒做夢了,他把自己的困境歸結於此,他認爲做夢是健康生活的保障,如果好久都不做夢,說明現實生活陷入困境。劉琳對這個觀點表示疑惑。學知提出週末去看蔡欣,劉琳說好。

蔡欣仍舊昏迷,母親辭去工作在家照看。她家住在城西北,父親是體育老師。學知把自己寫的小說讀給蔡欣聽,其實就是他的夢境,讀到夢中人關於蔡欣父親那一段,蔡欣母親露出了久違的笑臉。學知似乎找到出口,暗暗決定,每週都要來看蔡欣,給她讀自己寫的東西,萬一奇蹟出現,那該多好啊。然而他還是沒有夢境,那本記錄裡面的內容卻時不時跳出來,無論他在做什麼。這比夢魘更糟糕,那些看不懂的名詞,以及在自己昏迷時的遭遇。他看着雙眼緊閉的蔡欣,再次陷入困頓,感覺自己永遠也逃不出去。

時間腳步不停,不知不自覺中,學知正注視着手機屏幕,等待着對方回覆,一秒,兩秒,剛放下手機,隨即又拿起來,“是不是等着我回信息呢?”對方發來消息,學知莫名激動,卻回覆道:忙着呢!沒空理你。對方回覆:好吧,那你忙吧。學知放下手機,心不在焉的給花澆水,時不時看一眼手機。怎麼感覺這些場景像是發生過呢?於是他打開手機,留給對方一個微信號,便關閉了對話,卸載了軟件。

鳥鳴引誘着美夢,緩緩睜開雙眼,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帳篷上印着人影,雙馬尾,小身材,伴隨着呼喚聲。睡眼惺忪走出帳篷,年輕女孩臉上的笑容霎時消失,隨即被驚訝代替,她拉着身後的少年,躲到車後,嘀咕片刻,又以微笑面孔出現。男人眉頭微蹙,旅行路上,多了兩個不太滿意的旅伴,並且女孩行爲詭異,然而一天後便知曉答案——夢中人——自己是——她的。

旅途夭折,深陷囹圄,書寫命運之手,按着看上去順序的時間軸,它們列隊行進,學知呆呆的看着,沒有表情,沒有言語,沒有動作。終極哲學命題不由自主冒出來:我是誰?我從哪來?將要去哪?淚眼朦朧的醒來,凌晨兩點半,終於做夢了!學知自言自語,聲音微弱,卻驚醒了妻子劉琳,詢問他是否安好,學知爲避免影響睡眠,敷衍說沒事,並拍打着妻子的肩膀,哄她入睡。

腦幹、腦髓、中網、下觸、腦皮質、海馬體、微電刺激…………,神經細胞閃動跳躍,學知看到紛雜凌亂的公式和名詞,在眼前交替出現,“我們對自己大腦幾乎一無所知……”,聲音很遙遠,卻非常清晰,“我們的無知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大腦和宇宙的聯繫……”,學知的眼球快速轉動,在柔聲呼喚中驚醒,眼前一張溫柔的笑臉,劉琳怕嚇到他,溫柔的問他是否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