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

學知說不想去蔡欣家,他對那幅畫沒多大興趣。留下聯繫方式,掙脫雙臂的束縛,他快步往家走。

無論如何煩憂,見到孩子,總能讓他高興起來。在他的童年時代,父母的笑臉是奢侈品,在那樣的家庭活着,壓抑茫然,他可不想讓自己的孩子過那樣的日子。妻子高佳抱抱他,然後催他去洗澡,岳父母也趕來,母親正在做飯,看樣子,並不知道他入獄的事,一家人其樂融融,只是兒子和自己有些生疏,推開自己的擁抱,默默走到陽臺,偶爾偷偷看自己一眼,岳母說他害羞了,他便扭臉背對大家,再不回頭。

飯後,學知告知家人,過倆天仍然要回鄉下去,有些事務需要處理,雞狗貓,拜託鄰居照看這麼久,也不太合適。家人不置可否,除了母親嘮叨兩句,岳父母和妻子並未發表意見,兒子此時已經和自己熱乎起來,想和他一起回去,被他溫柔的拒絕了。在躲到鄉村以前,學知想見劉琳一面,琢磨着這事,使他有着神情恍惚,飯後的閒聊便他也心不在焉,兒子追着學知,寸步不離,直到夜裡十點多,才上牀睡覺,他本想和妻子說說話,可高佳睏倦的睜不開眼,只好作罷。有些疑問困擾着他,似乎只有高佳可以回答,她背對着他,呼吸勻稱,看來是誰着了。

打開手機,劉琳只發來一條信息:你還活着嗎?這是她的風格,三個多月音信不通,她肯定心神不寧,可絕不會過度外露,只一條信息,然後等待。學知看着那幾個字,感到親切,他回覆道:活着,現在跟一個叫地球的行星上。然後關掉屏幕,在黑暗中期待。琳現在應該剛剛洗完澡,如果要回覆信息,她會躲到書房謊稱工作,學知計算着時間,想象着她的行動。手機突然震動,學知趕緊打開,琢磨着不應該這麼快啊。琳的信息,簡短一句:在地球還適應嗎?學知笑了。

約好了後天晚上下班,在琳工作單位北邊的一個衚衕餐廳見面,然而第二天,學知便出現在琳住家小區門口,他影在一輛麪包車後面,探頭探腦。琳從遠處拐角出現,他便迎她而去,琳看見他後站住不動,他還接着往前走,假裝沒看見她,琳也不理他,待到擦肩而過,琳頭也不回邁步進小區,學知追過去挎着她胳膊,琳忙掙脫,瞪他一眼,把他拉到門口東面的小公園裡,推他一把說:“你是唯恐天下不亂是嗎?”學知左右看看,走上前試圖親她,被推開,再上前,再推開,兩個人站着不動對視,學知面無表情,琳則有些不悅。學知進一步,她退一步。

“我想你!”

“你非得給我添麻煩!”

“我想你!”

“咱能不在我家附近見面嗎?這…………”

“我想你!”

說着一步跨到琳面前,這次琳沒有躲開,學知抱着她,親吻琳小巧柔軟的嘴脣。起風了,吹亂了她的頭髮,遮住了淚花,學知替她擦掉眼淚,琳低下頭帶着哭腔說:“你不該來這找我。”

公園門口站着一個身材健碩,面孔冷峻的男人,學知看看琳,看看那個男人,大概明白了那是誰,他揮手打招呼,琳快步走過去,企圖把他拉走,可雙手一起用力,身體傾斜,也沒能撼動他。那個男人死死盯着學知,面容陰沉,學知原地不動,掏出煙點燃,露出奇怪的表情,意思是:這麼看人不禮貌。持續足夠尷尬的時間後,那男人掙脫了琳,大步走進了小區門口,琳也匆匆追了進去,學知緊隨其後,不遠不近,待他們進了樓門,便溜到對面公園走廊坐着,看着黑洞洞的樓門抽菸。

琳的男人端坐沙發,面對黑漆漆的電視,琳先去看看女兒彈鋼琴,說了幾句走出來帶上門,在男人旁邊坐下,不知如何開口,男人鐵青着臉不看她,除了隱約的琴聲,只能聽見牆上的時鐘滴答作響。如果想要黑暗環繞,只需閉上雙眼,那需要勇氣,尤其此時此刻,琳不敢閉眼,她看着茶几上的蘋果,看着牆上的照片,她不敢閉眼。聲音不大,略帶沙啞:“離婚吧。”劃破空氣,飄飄蕩蕩,琳哆嗦了一下,把目光投向男人,剛要質問,那聲音再次傳來:“離婚吧。”琳靠在沙發上,同樣輕聲說:“你外面也有人,張雪對嗎?我同事,怎麼就…………”男人嘆氣,把臉轉向琳說:“沒錯,我外面也有,不止一個,可我不能接受自己的媳婦被別的男人…………我明白,這不公平,我睡別的女人,你心裡肯定也彆扭,你假裝不知道,維持着這個家…………我做不到,我現在腦子裡都是他親你抱你脫你衣服…………”“行了!別說了!”琳站起來:“張路!你沒資格說我!”說完走進臥室用力摔門,粗暴插上門栓。

她不知道這感受是什麼,傷心?委屈?說不清,用被子矇住頭,任由天崩地裂,她彷彿能理解,爲什麼鴕鳥把頭埋進土裡,她不想哭,只求時間能走快一點,讓這一切快點結束。敲門聲音,男人的聲音,告訴她今晚不在家住;告訴她明天回來收拾東西;告訴她下週一民政局門口見。走開的聲音,和自己母親說話的聲音,和女兒再見的聲音。琳這才流下眼淚,母親過來詢問,她全盤告知,不卑不亢,不緊不慢,母親能說什麼呢,帶着女兒回自己房間去了。門開的聲音,母親勸阻的聲音,父親默不作聲,關門的聲音。琳感到疲憊,腦子那些紛亂,越來越遠,終於消失不見,她睡着了。

學校門口,一個少年長髮垂肩,雙手插進褲兜,琳開心的跑過去跳到他身上,少年抱起她,在耳邊溫聲細語:這輩子你都是我的女人!她使勁點頭,雙臂緊緊摟住少年脖子。朦朧間,看見手機呼吸燈閃爍,深吸一口氣,推開夢境,打開署名學知的信息:樓下看星星,凍出鼻涕泡。時間顯示凌晨一點半,他還沒走?琳趕忙下樓,門口張望,一個小光點,忽明忽暗,學知叼着煙朝她走來。

琳用手搓他的臉,又去客廳給他倒杯熱水,學知接過水杯放在牀頭櫃上,把琳抱起來放到牀上,自己開始脫衣服。在這張牀上,在被窩裡緊緊擁抱自己的人,是自己的情人,琳有些恍惚,她仔細端詳學知,心存疑惑,不知自己是身處夢境,還是醒着。

“嗯…………我是不是該道歉呢?”學知表情慚愧。

“你不是人!”琳仍然端詳他。

“你別這麼看着我,我心裡沒底。”

“我是不是你的女人?”

“算……是吧。”

“一輩子都是?”

“最好下輩子也是。”

琳把頭埋進學知懷裡,使勁咬了他一口,學知捂住嘴,疼的直流淚。

第二天早上,母親開門看見他們,趕緊又關上房門,只聽見琳父親說:“見鬼了?幹嘛呢?”再開門他們已經離開,“神神叨叨,看見什麼了?”她父親叨唸着四處張望。

學知要回村裡,琳讓他放心,自己能應付,學知不忘逗頻:“你內同事張雪,估計把他接收了吧。”琳白他一眼,離婚這事,最難的是如何跟孩子說,她需要好好想想,其他的問題不大,學知告訴她,先別說離婚,孩子理解不了,就說她爸搬去奶奶家住了,離工作單位近,琳點點頭,叮囑幾句學知,公交車進站,便出發上班去了。

學知揮手道別,駕車先回北城,送孩子上學後,收拾東西,上午九點出門,中午到達郊區院子。

三個多月沒回來,院裡一片狼藉,兩隻狗把能毀的全毀了,幫他餵食的街坊,偶爾遛狗,大部分糞便都擺在院子裡,學知忙活到下午四點多,這才大概恢復原狀,做飯,餵雞,吃完飯已經七點半。坐在牀上抽菸,眼皮發沉,蔡欣發來十幾條信息,他也懶得看。不行,先睡覺,明天再說,他累壞了。

冬日農村,恬靜慵懶,陽光已然爬上臉頰,學知和狗,仍酣睡不醒。接連幾條信息,沒能打破夢境,蔡欣便撥通了電話,學知皺着眉頭,睡眼惺忪,掛掉不接,須臾,鈴聲又起,再掛,電話不再響起,可睡意全無,看着房頂發呆,還是不想起牀,拿起手機,看那幾十條信息,幾乎都是蔡欣發來,問他在哪,問他在幹嘛,學知不想回答,扔下手機,伸個懶腰,又拿起來回復:沒在城裡。緊接着就收到回信:自己住?我去找你好不?不好!學知把手機扔在一邊,開始穿衣服,嘴裡嘀咕:煩人!

盥洗已畢,餵雞遛狗,準備午飯,中午十二點半,門前曬太陽,拿出手機,琳發來一大段留言,仔細並且富有感情的閱讀起來:

這一切如同夢境,我有些分不清。從放任你擾亂我的生活開始,大概能預料到結果。被你的文字吸引,對你拍的照片感興趣,開口跟你打招呼,如我判斷的一樣,你有些不愛搭理人。當你回覆的字數越來越多,我由衷感到高興。一個看上去傲慢,並且清高的你,漸漸打開心扉,給我唱歌,彈琴,可你還是很少主動找我,每次都是我先開場,在我心裡暗暗決定,一定要讓你變的主動才行。

可是當你開始主動,卻是要離開,我嘴上說無所謂,可心裡難受。你消失了,刪除了所有痕跡,留下微信號,讓我選擇是否繼續。學知,你真的挺招人煩的,真的!

你的微信號印在我心裡,時常默唸,可我做不到,我就是沒辦法聯繫你,無論我多想。八天後,得知你自殺,你知道那種滋味嗎?你到現在也沒跟我道歉,你知道那是怎樣的感受嗎?你真的挺煩人的!你的妻:琳

學知讀完,心情複雜,他斜靠在牀頭,回想着兩年前的一些事情,手機再次響起,琳又發來一段文字:

學知!你相信這是我第一次真正的戀愛嗎?你不要再突然消失了好嗎?注意身體,積極陽光的活着,無論去哪,告訴我一聲。

狗狗蹲在學知腳邊嗚咽,他猛的跳起來:“走!拉臭去!”他不知道如何回覆,琳是他喜歡的類型,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直接表白,對學知來說意義非凡。是她第一次真正的戀愛?因爲這個,他感到胸口憋悶,等等!你的妻?我的妻?學知心想:壞了!她這種做法很危險!她明知道我不可能離婚取她,還自稱我妻,這不是讓我難受嗎?這是往死路上逼我啊!完!報應來了!攪和人家離婚了,人還就賴上自己了,怎麼辦!

寒風輕撫臉龐,淚花凍在睫毛,我們的男主李學知,即將陷入困苦。因爲規律如此,你撥動的每一根線,傳遞出的每一縷能量,都會對世界造成影響。開心過後,傷悲隨後到來;痛苦結束,驚喜會突然跳出來。你影響着世界,世界也影響着你。如果足夠智慧,就能察覺到能量的涌動。月盈則虧,否極則泰至,這是世間萬物無法逃脫的規律。

筆者智慧有限,幾十年的人生,所見所聞所感受到的一切,全部遵循着一個規律————能量守恆。言行舉止,無論好壞,終會折返回來,人的好運氣不會憑空產生,同樣厄運也不是無端降臨的。作爲他的好朋友,我曾不止一次告誡他這些道理,然而他不僅不屑,還極其反感,有幾次居然惡語傷人,讓我好不心寒!虛心一點不好嗎?見面笑臉相迎,好話壞話不說,那不是真朋友!像我這樣告訴你一些道理,指出你不足之處的朋友,纔是真的良師益友。可惜,說多嫌我煩,從此不言語了成嗎?馬上要倒黴了吧,嘿!我就看着,絕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