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三年一月-二月事)
我衝上前扶他,卻未見他睜眼迴應。“胤禛!”情急之間,脫口喚了他的名。
受傷了?傷哪兒了?爲何不回答?爲何不說話?!
竟然傷了他,這些人!我不禁怒火中燒,大聲呵斥:“你們放肆!”
那些人愣了愣,看着我面上的怒意,半天不敢動彈。
一一掃過這些面孔,卻認出其中一人,乃是府裡傭人,我氣得漲紅了臉,罵道:“德保!你還要命不要?!自家主子也認不出來?!”
德保雖不在內院侍候,卻因他與秋蟬有婚約,我見過一次,故而認得出他。
德保聽我叫出他的名字,再一細看我懷裡扶着的人,早已嚇白了臉,腳一軟,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其餘人等,不知所措的看着他面露驚慌,又看向我眼中的陰冷。
我怒道:“現下跪什麼?!你若想要命,趕緊找頂轎子將爺送回府!”
德保嚇得連滾帶爬的衝出門,片刻間便尋了頂軟轎來,衆人七手八腳的扶他上轎,一路趕回王府。
回到府中,不敢驚動大福金,我只吩咐蘇培盛偷偷找了醫家爲他診視。
對着屋外跪着不停磕頭的一干人,我冰冷的開口說道:“都到偏廳去,一樣樣兒給我說清楚!”
入了偏廳,我說道:“我說過不可到府外做訛人錢財的混帳事,你們可是明知故犯?”
幾個人耷拉着腦袋,嘴上不停討饒:“福金饒命,下次再不敢了……”
我冷笑一聲,打斷他們的說話,呵斥道:“你們還想有下次?!如今快些兒將主謀說出來,不然一會一塊兒送到宗人府!這傷害皇子的罪名,我看你們有幾個腦袋!”
地下跪着的幾人你看我,我看你,見逃不過,便由德保開口,一五一十的將事情始末話與我聽。
聽完德保的回話,我沉默半晌,才說道:“你們若想家人無憂,這個事兒以後再不要提,不然爺都護不了你們。”
他們聽我如此說,忙不停的磕頭,齊聲說道:“奴才定不會說出去的,萬望福金饒命。”
腦子飛快的思考,我開口吩咐:“一會兒聽我處置,什麼都別說便是。”
衆人諾諾答應下來。
深吸一口氣,不去理會這樣的決定會惹來多少怨恨,我嚴肅的對屋外隨侍的太監劉希文下了命令:“將他們帶到正殿,聽侯發落!”
回屋換了衣裳,匆匆趕到正殿時,見得殿外黑壓壓的聚了一干唯恐天下不亂的閒人。
“消息傳得倒快。”我冷哼一聲,徑直往裡走。
“主子,他們是李福金屋裡的人,是不是……”秋蟬悄悄在我耳邊提醒。
我回首看了她一眼,問道:“這話可是因了德保與你的婚約才說的?”
秋蟬慌忙跪來,答道:“主子明鑑,奴才的婚事是佐領、主子做的主,奴才至多不過見着德保一面,怎會因他的事觸怒主子,更何況這個事原是他的錯,主子處罰,旁人決不敢多嘴,只是……”
我扶她起身,笑着說:“你起來,我知道你的意思。不過多問你一句是否在乎德保,看你急成這個樣兒。”
略一沉吟,我又對秋蟬說:“若你在乎與德保的婚約,且忍耐一、兩年,我定爲你想辦法周全……”
她抹了抹眼淚,垂首回答:“奴才並不在乎這個婚約,只求能在主子身邊多服侍幾年。只是李福金處,未問過她的意見,這樣輕易處置,恐怕會……”
我揮手打斷她的說話,嚴厲了語氣:“明兒我自會去跟李福金說。但是今日,不管是哪個屋裡的人,我一定重處絕不輕饒!”
因未知曉他受傷的事,見我失去了往日的隨性,一派嚴肅,秋蟬不明所以的低着頭,不敢再開口求情。
丫環、婆子、太監們聽說了德保數人在外胡鬧被抓現行,如今我要處置,個個幸災樂禍的趕來看熱鬧。
“府裡的管事官何在?!”待坐定,我揚聲問道,見得親王府大管事在一旁垂首待命,我吩咐道:
“將這一干人等送至盛京莊園爲奴,永不許進府!其家眷不得擔任要職,若有誰膽敢與這幾人交接,立即逐出府去!”
“是!”大管事領命退下。
我看着底下的人,沉着臉宣佈:“若有再犯,本福金絕不輕饒!”
發落了德保等人,我才得空至書齋察看他的傷勢。跨過門檻,見得蘇培盛正爲他上藥,見我進來,他飛快的穿好衣裳,斜靠在榻上,我忙向身旁伺候的蘇培盛打聽:“醫家怎麼說?爺的傷勢怎樣?”
揮了揮手,他將正要回話的蘇培盛打發下去。笑了笑,他輕描淡寫的對我說道:“沒事兒,只是些許擦傷罷了……”
我不相信的反問:“方纔都昏過去了,怎會只是些許擦傷?!”
“你不也騙過我麼,今兒可算是報仇了。”他看着我,得意地笑了起來。
我愣了愣,想起去歲密函的事,好笑的對他說:“爺真是小心眼兒,多久遠的事兒了,還記在心上。”
坐到他身旁,我不放心的又問道:“真沒事兒麼?我看看。”
“沒事兒。”他笑了笑,淡淡打消了我的疑慮。看了一眼桌上的藥瓶,原來是化淤的跌打藥酒,我輕聲問:“還沒上藥麼?我……”
“不用。”話未說完,他立即拒絕,一面扭捏着別過臉,看向紙糊的格窗。
微微皺起眉頭,難道他怕我見到他的傷勢嚴重?壓抑不住對他的擔心,我勸道:“及時上藥,淤傷纔好得快。趁着患處尚未淤結,我幫你……”
“不用!”他避開我的手,神情激動地拒絕。驚訝的睜大眼,看着他拉緊了衣裳,而我像個登徒子一般抓着他的手。
我慌忙放開手,紅着臉低頭擺弄項鍊上的魚形吊墜。一陣尷尬的沉默,他緩緩開口說道:“聽蘇培盛說,你把那些人都處置了。”
“是。我正要跟爺說這個事。”我低着頭,把對那五人及其家眷的處理告訴他。
“可能處置重了點……”我偷眼看了看他不做聲的模樣,接着解釋,“但若不如此,傷了爺這個事叫外人知道,他們幾個腦袋都不夠,就連我,府上的管事,大福金可能都……”
“我知道,”他打斷我的話,笑着說,“只沒見過你這般嚴厲的樣子。聽蘇培盛說:底下人怕再也不敢胡鬧了。”
我的頭更低了,還不是見着他受了傷,氣昏了頭纔會如此。
沉默片刻,我輕聲問道:“他們,是你指使的吧。”
他淡去笑意,問道:“怎麼知道的?”
“我單獨問過他們……怕他們把爺指使的事兒說出去,不得已才決定將他五人貶至盛京莊園爲奴……”爲了府上的安穩,我不得不這樣做,即使因此錯待了一些人。
我知道,對於高高在上的主人來說,出了錯,做替罪羊的永遠是無辜的下人。這個時候,我只能選擇犧牲他們。心裡泛起一陣悲哀,久久不願作聲。
“是,我想要這兩件東西,”他嘆息一聲,輕聲說道,“囑了他們去買,誰知竟……”
“下面人只想着主子的吩咐,哪裡管用什麼混賬方法。倘出了事,誰人不說是作主子的不是,那個作惡的奴才倒成了聽使喚的應聲蟲了……”我默默的說着,心裡想的卻是其他。
他點點頭,想是聽進我話裡的意思,我又問他:“如今他們搶來的這兩樣東西怎生處理?”
見他有些爲難,我建議道:“我見那老頭兒是個倔強、較真的,鬧不好出了人命,到時就有口難辨了。這兩樣東西不若送還給那老頭兒。做件善事,功德無量呢。”
“你倒也跟我談佛論道了。”他笑看着我,一臉的稀奇。
見他眼中仍有些不捨。“爺看這樣可好,”打開隨身帶來的一個漆盒,我說道,“這是我央了大哥哥在肇慶府尋到的鴝鵒眼青綠鳳端硯一.……”
他聽着急忙接過,拿在手中仔細觀賞,嘴上讚歎:“果真是一絕好端硯!上品!上品也!”
我指着端硯背後笑說:“這是大哥哥仿了爺的字刻的‘破塵居士’銘文。”
他反覆看了又看,才放下硯臺,同意了我的建議。
我二人又商量起退還奪來物品的事情,當下約定過兩日出府將硯、墨送回,我才離開書齋。
注:
一.端硯硯石中含天然生成的各種花色,視花色不同而有青花、水紋、玫瑰紫、黃等品種。
各種花色中有一種“石眼”,綠暈數重中含以圓如眼珠的黑晶,晶瑩鮮活,俗稱“鴝鵒眼”,是極爲少見難得的珍品。
關於端硯的眼,古有“自唐以來,便以青眼爲上,黃赤爲下”之說。(周作明·《中國起居圖說2000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