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三年二月十一日事)
烈酒麻木了四肢,思緒卻越發清晰起來。
無邊的黑暗中,隱匿其間的是那片抹拭不去的血紅。
“救命……救命……”無數看不見的人伸出手,拉着我,哀求着。
我害怕的閉上眼,捂住耳,嘴裡不斷說着:“不關我的事……那個硯臺、那塊墨已經給了八阿哥……不是我……”
他們不聽我的解釋,只會拼命的乞求我的幫助,口中不停重複着“救命”二字。“對不起,我救不了你們……不要怪我……”我哭着說。
咕嚕、咕嚕,分明看見那個小孩兒的手冒出血來,我慌忙蹲下,按住她的傷口,“沒事了,沒事了……”我輕聲安慰道。
擡起頭,卻見她咧開過於龐大的血紅的嘴,笑嘻嘻的對我說道:“姐姐,頭掉了呢……”
正說着,頭啪的一聲掉了下來,她伸出雙手穩穩接住,“姐姐,幫幫我……”手上的頭微笑着開口乞求道。
“啊!”我大叫一聲,從夢中驚醒。
“主子,怎麼了?”半夢半醒之間聽到秋蟬的詢問聲傳入耳中。
我直直的坐起身,低頭呆呆的看着雙手,彷彿那上面沾染了腥甜的血跡。
“主子!”秋蟬大聲呼喚,我纔回過神,夢裡清晰的記憶卻未消退,我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氣,那陣恐懼深深烙印在腦海,一次又一次重複上演。
“沒什麼,只是做了個噩夢……”從我喉嚨裡傳來的聲音,沙啞得不像是自己,那麼遙遠而陌生。
秋蟬拿來帕子爲輕拭去額上的冷汗,又端來香茗。
我接過茶盞,喝了一口,疲倦的問:“什麼時辰了?”
“回主子,剛到卯時。”秋蟬撤了茶水,恭謹的回答。
經了方纔夢中的驚嚇,我再無睡意,便吩咐她爲我更衣、潔面。
破曉的晨光撒進室內,洗淨了黑夜帶來的屋裡的陰晦,我沐浴在新生的朝陽裡,怎麼也溫暖不了夢魘帶來的陣陣寒意。
不由得回憶起幼年與哥哥們外出,不經意間看見長江邊上的一具浮屍,回府後一個月都未睡好的往事。而這次血腥的感覺,又會持續多久?我緊握佛珠,內心不停的誦唸: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一.”
“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磐、三世諸佛。……”
夢,並未醒。指尖麻木的數着珠子,如果誦唸百遍能超度心中的亡魂,我願多念千次。
但是,是否我的心不夠虔誠?還是我根本就不信,無止境的誦佛能解脫血腥的束縛?
罷了,心誠則靈,像我這樣胡思亂想的懷疑,就算念上萬次也不會有什麼功效。
嘆了一口氣,放下佛珠,我吩咐秋蟬備好筆墨紙硯。
走到書桌邊攤開紙張,我揮動手中的畫筆,腦中還殘留着夢中人們的求救聲。
“主子,爺來了……”秋蟬輕輕到我身邊稟報。
爲着昨夜在八貝勒府飲宴的事,我心裡仍有些不爽快,見他來了,也不請安,更不與他說話,只顧專心繪圖。
他卻不以爲意,安靜的立於一旁,看我作畫。
勾勒好輪廓,我停下筆,另換了一支小白雲,準備描繪畫面的細部。
他皺着眉,疑惑的開口問:“畫的是……”
“十方地獄。”我頭也不擡的答道。
他僵了僵臉,說道:“怎的畫如此恐怖的東西?”
“想到什麼便畫什麼了。”我看着躍然紙上的惡鬼,張牙舞爪的炫耀自身的邪惡。京城就是這十方地獄,心裡如此想着,卻未話與他知。
彷彿感覺到了我的作對,他接過我手中的畫筆,在畫面正上方空白處描了個如來的模樣。
被衆鬼怪包圍的如來,那麼蒼白、脆弱,卻隱隱像道對未來充滿期待的希望光芒,在我陰暗絕望的畫作上閃過。內心的想法也開始改變它當初的存在意義,變得積極、生動起來。
“誰要你攪壞我的佳作,畫得那麼糟糕……”我裝作不以爲然的樣子,抱怨出聲。
他也不答我,只輕輕笑了笑,好像看透我的僞裝。“昨個兒……”他頓了頓,開口道。
“你要賠禮道歉。”我掀開衣袖,指着手腕上的紅印說道。
“我道歉。”他皺眉看着我手上的痕跡,輕聲解釋,“但我必須這麼做。當初廢太子這麼跟老八說話,你也看到他的下場了……”
心裡一驚,那麼和藹溫柔的八阿哥,會麼?
“還有賠禮呢?”壓下心底疑問,見他露出無措的表情,我說道,“我要你的金獒。”
“好。”他微微笑了笑,我有些懷疑他的爽快,又開口:“‘造化’、‘百福’也是我的。”
“好。”我皺起眉,不禁反問:“你怎的這樣大方?”
他哈哈笑了起來,“那些狗兒性子暴,你哪裡能養,不過是掛個名兒,隨你怎麼說。”
wωw ⊕ttκá n ⊕co
“你……”我瞪着他,另說道,“過幾日我阿瑪生辰,我要回家給阿瑪賀壽。”
“不好。”有些惱怒他的拒絕,他說道,“你阿瑪生辰那日去,他要給你下跪行禮,你於心何安?不如今日跟我一塊兒過去,可好?”
“你來是帶我回家的?”我不解的眨眨眼,不明白他突然的好心,可是因爲昨晚的愧疚。他點點頭,道:“壽禮都備好了,你也不用操心打點。”
與他上了馬車,坐定下來,想起老頭兒家滅門的慘事,心情又變得低沉。我直視他的眼,問道:“那日你沒有出面阻止何圖他們的行徑,是因爲害怕八阿哥的權勢吧?”
私下想了很久,他旁觀的原因,雖然皇子阿哥們放肆妄爲,謀奪錢財的事已不是什麼秘密,但衆人還是三緘其口,視而不見,他無力改變,即使是出面干預,也要考慮那幫惡奴身後勢力強大的主人。
這個人怎會爲一個不相干的百姓輕易得罪現下如日中天的八爺一黨。
他,微微笑了笑,眼神冰冷的望着窗外熙攘的人流。我說中了他的心事麼?他爲何不回答,我不依饒的開口又問:“你就任由八阿哥一黨作惡不法麼?”
“你說我應該怎麼做?”他冷漠的轉頭看向我,反問道。
“上奏皇帝,參劾他們。”
“然後呢?”
“然後?然後皇帝就會處理,就會懲罰他們!”
“愚蠢!”他兩個字就把我的說法全盤否定,我氣憤地瞪着他,“老八他們背後盤根錯節多少厲害關係,豈是我等之薄力可以扳倒?!這些現實你可知曉?”
“就連你阿瑪、哥哥都是……”他停下話來,冷冷的看着我。
“你騙人,”我着急的爲父兄辯駁,“阿瑪、哥哥他們纔沒有……”
想起已經過世的明珠大人與我家千絲萬縷的聯繫,我越說越沒有底氣,最後只得作罷。
他揚揚眉,有些好笑的看着氣鼓鼓再說不出半句話的我。
“難道就當作一切都沒有發生?難道你可以裝作什麼也看不見?”仍有些不甘心,我喃喃低語。其實,這個答案,我比他更清楚。現如今,我們都無辦法改變任何已然存在的現實。
僵持片刻,突然他哈哈笑了起來,好像想到什麼絕妙的點子。“老八他們決不會一直這般權勢的。”他直視前方,預言道。
我默默的看着露出神秘微笑的他,卻不知曉,在不久的將來,這句話竟成了真。
注:
一.語出自《心經》,即《摩訶般若波羅密多心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