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3章 見龍在田,天下文明

胡濙專門留下來,自然是履行他作爲師爺的天職,負責辯經解釋一些問題,他留下來還有個目的,想和陛下好好說一下他的一些想法。

他老了,禮部事他已經很少管理,多數都在教導皇嗣,尤其是太子朱見澄,他打算致仕了,在離開之前,他要跟陛下告別。

只是以守護禮法爲己任併爲之奮鬥一生的胡濙,他的致仕和告別,與衆不同。

“陛下,文明是會滅亡的,名叫羅馬的文明已經滅亡了。”胡濙頗爲鄭重的談到了一個很寬、很闊的問題,關於文明。

這讓在場的人都正襟危坐了起來。

“何爲文明,見龍在田,天下文明。”胡濙首先解釋了一下文明的含義。

東宮蒼龍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合稱龍星。

每年春季的時候,七宿龍星從田間地平線升起,此稱之爲見龍在田,夏季七宿龍星運行至中天,稱之爲飛龍在天。

秋季七宿龍星下墜至地平,稱之爲亢龍有悔,冬季七宿龍星沉於地平之下,稱之爲潛龍勿用。

這是先秦的法四時的哲學,這是一種獨特的、仰望星空的浪漫。

見龍在田,表示春季,代表着昂揚的生機,是萬物之始。

文明與野蠻對立,文明是人類的某個羣體擺脫野蠻狀態的所有社會行爲、自然行爲所構成的集合,包括了家庭倫理、生產工具、語言、文字、信仰、宗教、律法和國家構建等等。

朱祁鈺可以理解胡濙所說的文明二字,靜靜的等待着胡濙繼續說下去。

胡濙停頓了下,繼續說道:“泰西看似一團亂麻,其實極爲簡單,羅馬人四處征伐,攻城略地,建立了一個幅員遼闊的國家,而後北方島嶼上的海盜開始南下。”

“這些北方海盜四處劫掠並且佔領土地,繁衍生息,以部族主要分爲了三種人,法蘭克人、盎格魯撒克遜人、日耳曼人。”

“就比如在泰西以北的英格蘭島上,羅馬人趕走了土著凱爾特人,而後一個名叫盎格魯撒克遜的海盜部落,趁着羅馬的衰弱佔領了英格蘭島,並且用部落的名字建立了英格蘭王國。”

朱祁鈺頗爲驚訝的問道:“法蘭克人、盎格魯撒克遜人和日耳曼人是一個祖宗?都是北方海島上的海盜?”

胡濙十分確信的說道:“是的,陛下,所以泰西一團亂麻的國家,其實都是蠻夷海盜出身。”

“比如諾曼底公國他們的先祖是薩克森人,當然泰西更喜歡叫他們維京人,而維京人和法蘭克人、盎格魯撒克遜人、日耳曼人並無區別。”

“諾曼底公國的建立,就是海盜們強佔了諾曼底,逼迫法蘭西國王承認諾曼底公國,給自己的窮親戚們找了一片棲息之地。”

“諾曼底公國的美男子安茹伯爵迎娶了英王亨利一世的女兒,並且生下了亨利二世,亨利二世繼承了英格蘭的王位和諾曼底公國的領土。”

“至此,英格蘭和法蘭西爲了諾曼底公國的土地所屬,展開了長達百年的戰爭,在羅馬使者尼古勞茲出發之時,英格蘭和法蘭西人剛剛結束了戰爭。”

“這些來自北方的強盜,先後滅亡了羅馬帝國,西羅馬帝國和東羅馬帝國,吸收了羅馬的文化佔爲己有,拿走了羅馬的文字稍加修飾,便成爲了強盜的語言,而後,他們開始定義羅馬。”

“名叫羅馬的文明毀滅了。”

此時的中世紀處於絕對的黑暗之中,暗無天日之下,無所依靠,甚至連神明都無法成爲寄託的情況下,泰西的強盜後裔們嚮往羅馬的輝煌和鼎盛,開啓了一次崇古的文化運動,被後世稱之爲文藝復興。

歷史給東羅馬的代號是拜占庭。

法提赫攻破君士坦丁堡的那一天,是泰西曆史中世紀結束的那一天。

當羅馬消失以後,既不神聖,也不羅馬,更不帝國的神聖羅馬帝國的定義,取代了羅馬本身的含義。

胡濙頗爲鄭重的說道:“陛下,文明是會滅亡的,中華文明源遠流長生生不息,自三代啓脈絡清晰,中華文明展現了其強大的韌性、包容性和同化性。”

“但是這種韌性並不是不會折斷,這種包容不是不會變色,這種同化也會產生迷茫。這個過程是痛苦的。”

胡濙說到這裡開始停頓了片刻,他還以爲陛下或者其他人會反駁他,此時的大明勃勃生機、萬物迸發,剛剛走出冬序的大明,一切的一切,充斥着昂揚和激情。

這個時候,討論文明的衰亡,多少有些不合時宜和危言聳聽。

朱祁鈺卻很理解胡濙的擔憂,因爲這種斷絕文明的事情發生過一次,那就是被倭國日野家整日唸叨的崖山之後無中華。

兩宋軍事的疲軟,讓中華文明陷入了長達百年的昏暗之中,直到朱元璋在應天府宣佈大明的建立。

朱祁鈺往前湊了湊,十分誠懇的問道:“胡尚書以爲,大明應該怎麼做,才能不成爲中華歷史上的罪人?”

襄王朱瞻墡曾經說過,大明總歸是要亡的,多弄些良家子,則多續幾年而已。

朱祁鈺聽聞後,對此極爲贊同,他本身就不禁大明臣工罵他亡國之君,自然爲何亡國,如何亡國,也在討論的範圍之內。

正如沒有人可以長生不老,沒有哪個朝代可以千秋萬代。

如何避免大明一朝,不是中華歷史上的罪人,就成爲了一個可以討論的話題。

胡濙看了一圈,大明朝臣們若有所思,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政治氛圍,並且將這個問題當成可能發生的事兒去討論。

他笑着說道:“如何保持文明不會滅絕,臣以爲只有兩點,第一個就是族羣,第二個則是革故鼎新。”

“族羣是所有一切的載體,沒有龐大的族羣,無論如何璀璨的文化,到最後都會成爲劃過天空的流星供人追憶。”

“革故鼎新是不斷的回望過去,承認不完美,承認缺陷,彌補過錯,改良缺陷,不斷自我清汰,以期許文明永續。”

胡濙總結了羅馬滅亡的兩個原因,一個是不生孩子,族裔快速衰弱,最終沒有了文明的載體,被蠻族李代桃僵鳩佔鵲巢;

而另外一個就是不承認過錯與缺陷,最終錯失糾錯良機,愈錯愈怕,最終被冗疾纏身,泯滅在了歷史的長河之中。

“胡尚書所言有理。”朱祁鈺對胡濙的說辭頗爲認同,大明可以亡國,但是中華不可以亡。

如何做到?

簡而言之,就是多生孩子去多佔地,再多生孩子去多佔地,如此循環往復。

除了生孩子之外,則是革故鼎新。

朱祁鈺對着衆人說道:“朕發覺,只要涉及到變化二字,就一定會觸碰到某些人的利益,做事情,不觸碰任何人的利益是不可能的。”

“有些時候,有些人,不願意做得罪人的事兒,怕遭人恨,往往誰都不想得罪,反而把所有人都得罪了。”

“不想得罪人,就做個無足輕重的人,只有無足輕重的人,纔不招人恨,被分而食之時,連反抗都不能,因爲反抗也遭人恨。”

“想要做事,刀子下去了,見到血了,就要繼續,因爲這是你死我活之事。”

“此所謂:慈不掌兵柔不當政、善不爲官情不立威、仁不行商義不聚財。”

歷史上的明代宗,絕對是個好人,他就不想得罪人,結果最後,得罪了所有人,連自己的兒子、妻子、擁戴自己的臣工都沒能保住。

胡濙俯首說道:“陛下聖明,如此,臣便無憾了,臣已老朽,懇乞骸骨頤養天年。”

賴在這個位置上這麼多年,大明終於在再次偉大的路上一往無前,胡濙終於肯放下手中的權柄了,這個歲數,再不放權,底下的人該罵了。

朱祁鈺點頭又搖頭說道:“禮部事可以放下,東宮事兒,還得依仗胡尚書。”

胡濙俯首說道:“這是自然,臣還能走得動,自然不會懈怠。”

王直致仕,將吏部事交給了王翱之後,也沒有離京,而是仍住官邸,任太子少師,負責教授泰安宮皇嗣事。

胡濙這致仕,是從政務官和事務官中擺脫,卻並不完全從政治中心脫離,一旦朝中生變,需要灑水洗地的活兒,胡濙還能出來應應急。

“禮部尚書之職,胡尚書以爲何人合適?”朱祁鈺再問禮部人選,朱祁鈺比較屬意劉吉,如果說胡濙是無德,那劉吉就是無恥了,可是劉吉作爲胡濙的弟子,在禮法這塊,還是很值得信任的。

唯一的問題是劉吉太年輕,資歷不夠。

胡濙從袖子裡拿出了兩封奏疏說道:“湖廣左布政使蕭晅,宣德二年第二甲第一名,爲人重厚廉靜,在地方上頗有聲譽,爲人廉潔守正,當是合適人選。”

“雲南巡撫都御史姚夔,可以回京爲蕭晅佐貳。”

朱祁鈺倒是對着兩個人知道一些,姚夔自然不必說,去歲,姚夔參贊黔國公沐璘軍務,前往了交趾,參與了郡縣安南之戰,履歷不可挑剔。

但是這個蕭晅,除了爲人重厚廉靜,也就只有爲人了,年齡比胡尚書小了二十歲,可是身體羸弱,蕭晅甚至可能走在胡濙前面。

戀權嗎?戀權爲何要致仕?

朱祁鈺想了想恍然大悟,胡濙舉薦禮部尚書的真正人選,並不是蕭晅,而是姚夔,只不過姚夔未曾履任京官,對京中事物多不熟悉,所以給姚夔一段學習和適應時間。

朱祁鈺看完了這兩本奏疏問道:“那胡尚書盡心培養的劉吉呢?幹甚去?”

胡濙想了想說道:“去遼東做督遼東軍務參贊範廣軍務較爲妥當。”

沒有地方歷練,還想做六部尚書?履歷不夠,那就是硬性條件不夠,所以去遼東吃點苦,回來才能更好爲陛下效命。

“那就拿去一起廷議。”朱祁鈺將奏疏交給了于謙,于謙是百官之首,新的禮部尚書的任命和廷推,由於謙主持比較合適。

朱祁鈺和幾位朝臣聊了些朝政,便結束了奏對。

于謙、胡濙、賀章、沈翼起身告退,隨後各自回有司當值。

胡濙卸了擔子,自然是無事一身輕,溜溜達達的回府折騰自己的小閣樓去了。

胡濙回到家,三進三出的大宅裡,冷冷清清,胡長祥今日不在太醫院當值,也在家中。

“弄什麼呢?”胡濙看着盤腿坐在地上寫寫畫畫的胡長祥,笑呵呵的問道。

胡長祥低聲說道:“養老鼠。父親小點聲音,這雌鼠聞巨響,就會吃仔鼠,這老鼠可貴了,貴到其次,它少的很,太醫院用的老鼠,都得從我這兒取呢。”

雌鼠吃仔,雄鼠擅鬥。

胡長祥把家快折騰成動物園了,但是胡濙從來沒有因爲這件事指責過胡長祥。

一來,胡長祥養這些東西,是爲了太醫院的醫術進步,二來,胡長祥養的這些都在飼養室內,從沒有跑出過一次。

“我退了,陛下昨天回來,我今天跟陛下說了致仕的事兒,陛下準了。”胡濙找了個板凳坐下,看着飼養室的老鼠,笑着說道。

胡長祥頗爲輕鬆的說道:“父親退了也好,勞心勞力勞碌命,奔波了一輩子,盡是罵名,退了就帶帶孫子,去太醫院完善下醫術,做些自己想做的事兒。”

胡濙帶着幾許歉意說道:“當初攔着你科舉,不讓你入仕,現在我退了,伱要是想考科舉也還來得及。”

胡長祥連連擺手,頗爲嫌棄的說道:“知子莫如父,父親還不知道我?那是我該去的地方?”

“我性子軟,到了官場這個最大的名利場,怕是早就被人吃的渣兒都不剩了,還連累父親,我在太醫院蠻好的,不想考,也考不上。”

胡長祥是真的喜歡在太醫院當值,他沒有遺傳他爹的政治智慧,卻遺傳了他爹的醫學天分,在學醫這件事上,胡長祥是樂在其中。

官場爾虞我詐,胡長祥這麼多年,都看累了。

“你這是在寫什麼,跟我講講。”胡濙頗感興趣的問道,他兒子搗鼓這些飼養室都快十年了,到底在搗鼓什麼,他過去忙,從未關注。

胡長祥猶豫了下說道:“這些老鼠,其實決定家庭的是雌性老鼠,而不是雄性老鼠。”

“當雌性老鼠不能從與一個雄性老鼠的結合中獲取好處時,這樣的結合就不會發生。”

“基於這個前提,得到兩個結論。”

“第一:雄性老鼠在過去爲雌性老鼠所提供的所有好處,並不能維持兩者的未來關係。”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胡濙試探性的問道。

胡長祥連連點頭,頗爲興奮的說道:“對,對,對。”

“第二,雄性老鼠爲了維持日後與雌性老鼠的關係,所提供的任何當前好處,都是無效且徒勞的。”

“比如這個三號雄鼠,之前存了不少食物給雌鼠,可是昨天這雄鼠輸給了別的雄鼠,還受了傷,雌鼠吃完了食物之後,就走了。”

胡濙興致勃勃的看着胡長祥指的那隻老鼠,這隻老鼠傷勢比較重,怕是日後沒辦法再收集食物了。

“你說的只是老鼠嗎?”胡濙笑着問道。

胡長祥搖頭說道:“不僅僅是老鼠,貓、狗、獅子、老虎、熊,大約都是如此。”

胡濙笑了起來,他在借代,他兒子很認真的討論着自然現象。

借代是一種修辭手法,指不直接把所要說的事物名稱說出來,而用跟它有關係的另一種事物的名稱來稱呼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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