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四十二

大寒, 一年中最冷的時刻。

餘秀英病情一天重過一天,昏迷的時候多,清醒的時間少。陶筠片刻不離守在牀前, 冉靖也沒日沒夜陪着她熬, 不叫苦不嫌累。陶筠不是不動容的。

這一夜餘秀英時醒時睡, 一會兒喊疼一會兒喊渴, 又是個備受折磨的夜晚。

這種時候, 陶筠也沒什麼顧慮了,又叫護來士打了針鎮定劑,她只希望奶奶能少遭點罪。

折騰到後半夜, 老人終於睡了。

冉靖出去倒垃圾,回來時看到陶筠趴在牀沿。他輕輕抱起她。

頭一沾枕頭, 陶筠立馬睜開了眼, 燈亮着, 冉靖眼底的血絲和下巴的鬍渣一覽無餘。她舉起手背在他下頜蹭了蹭,心裡酸酸的, 朝裡側挪了挪,騰出半張牀。

冉靖順勢笑了,臂彎一伸,把她抱進懷裡。

陶筠眼皮越來越重,都快睡着了, 倏然間奶奶憔悴的臉孔從臉前閃過, 頓時沒了睡意。耳邊是沉重的呼吸聲, 冉靖睡着了, 她不敢亂動。腦袋裡一遍又一遍回想奶奶近日形狀, 其實,到了這種光景, 她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只是不與陶筠點破罷了。

“……你爺爺年輕時候可威風了,解放江城他是第一個衝上碉樓的,開勝利大會,上級安排我給他戴大紅花,我們啊,就是那時候認識的……早知道就不該供你爸唸書,早早去當兵就好了,就不會有後來……”

餘秀英精神好點的時候,就愛和陶筠說話,彷彿要把滿肚子的話都全倒出來。她腦袋異常的清醒,哪年哪月哪家的狗叼了哪家的肉,都記得清清楚楚。

“你吶,又倔又笨,跟你爸一樣,一點都不像你媽。你媽那種女人,那叫厲害,你怎麼一丁點都沒遺傳她?”

陶筠撇撇嘴:“我纔不要跟她一樣,唯利是圖,趨炎附勢,一身銅臭味。”

“榆木疙瘩。”餘秀英苦笑着,無力地搖搖頭,“咱們家風水不好,出不了金鳳凰。不說了。冉靖這孩子不錯,我躺這麼久了,他端屎端尿,沒埋怨過一句,沒給我擺一個臉色。你爸都沒這麼孝順。你沒看走眼,你跟着他,我也就放心了。窮就窮點吧,眼前沒房子不要緊,過兩年咱們家一拆遷……”

越聽越像交代後事,陶筠把頭轉向一邊,眼淚奪眶而出。

“冉靖比鄭啓陽牢靠,鄭啓陽這小子,他小時候我就看出來了,不穩當,心思重,我就怕他哪天鬧出什麼事來。你倆小時候那麼好,我真怕長大後你倆成了,宋敏那麼挑剔一個人,沒事還嫌你笨,你要做了她兒媳,那還不……”

陶筠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點不嫌煩,她發現,奶奶的嘮叨那麼好聽,怎麼都聽不夠。

臘八節那天,家家熬粥。

陶筠一大早跑超市買了好幾樣米和穀物,洗好了,就在醫院用電飯煲熬上。定好時間,讓冉靖幫忙看着,她又出去買小菜。

“奶奶,你先眯一會兒,等我回來粥就能喝了。今天咱們好好過個節。”

陶筠裹得像個球一樣跑出去,背影憨憨的,餘秀英無聲地笑完了嘴。

冉靖見狀趕忙助興般說道:“奶奶,粥裡放了銀耳、蓮子、桂圓好幾樣呢,您今天可要多喝一碗。”

餘秀英望了望窗外一片天,目光深邃。“是啊,要多喝完一碗,纔有勁上路。”

冉靖本來要坐下,聞言,僵直了,臉色十分難看。

餘秀英擺擺手,讓他不要說話。她現在非常痛苦,感覺渾身的力氣正在一點點外泄,她要搶在時間前面,把沒交代的全部交代清楚。“人跟鳥一樣,幾時飛走,幾時飛回,心裡都是有數的,該我走的時候了。”

冉靖頭一低,眼淚砸了下來。

餘秀英朝他伸手,他忙伸手向前,緊緊握住老人乾枯的顫巍巍的手。

“冉靖,我就把孫女交給你了。你能保證,對她好一輩子嗎?”

眼淚擦過臉頰留進脣隙,冉靖沒顧上擦,沙啞着嗓音承諾:“能!”

餘秀英激動得拍拍他的手,說:“她心眼實,腦袋不靈光,不像她那個媽。她有個好歸宿,我就無憾了。可、可是……聽鄭啓陽說……說你……你真的能讓我放心嗎?”

她用祈求的眼神望着自己。

冉靖不願這位善良的老人留遺憾。擦掉眼淚,目光堅毅,點點頭。

他做了個出人意料的舉動,拿出手機,插好耳機,把耳機送到餘秀英耳邊……

這個時間,城中某個地點,有人氣急敗壞砸了電腦。

臘八粥熬好了,陶筠盛了一碗,送到餘秀英跟前,舀起一勺,吹了半天,送到她嘴邊。“好吃吧?快誇誇我!”

“好吃。”餘秀英笑着,眼神已經開始渙散,緩慢擡起手,摸了摸孫女瘦得沒肉的臉,而後落下,抓起她的手。

“奶奶。”陶筠眼睛紅的像兔子。

餘秀英又伸出另一隻手,抓起冉靖的手。

“奶奶。”冉靖艱難地吐出這兩個音節。

餘秀英把他們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三雙手交疊。

餘秀英瞳孔越放越大,眼中光亮一點點熄滅,她目不轉睛,執着地看着兩張鮮活的臉,彷彿那是全世界。

陶筠也同樣執着地凝視餘秀英,看着她眼皮緩緩地、緩緩地合上。然後,再也沒睜開。

一盞長明燈,滅了。

“奶奶!”

*

“……西伯利亞正有一股霸王級的寒潮蓄勢待發,將在本週影響我國大部地區……”

鄰家的電視機幾十年如一日音量開到最大,老房子的隔音在它有生之年是甭想好。

陶筠又回到最最熟悉的地方,老舊的二層小樓,蒙着布罩的21吋熊貓彩電,老式洗衣機。這些物什都蒙着上個世紀的暗影,這棟房子彷彿被時代的車輪甩下,永遠定格於舊時光中。只有一樣東西是新的——正堂上的一幅黑白遺照——照片上的人已在寒潮入侵前,長眠了。

喪事從簡,但不寒酸,尚算體面。孝子賢孫應做的活全落在陶筠肩上,若沒有冉靖,她連守靈那晚都撐不過來。

她和冉靖主內,宋敏跑進跑出幫着招呼客人,陶筠偶爾魂遊天外時忍不住會想,奶奶若見了宋阿姨這般,不知會不會感動得老淚縱橫。

出完殯,她睡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才有力氣爬起來數禮錢。冉靖把她放在腿上,兩人在沙發上覈對了大半天,發現多出了兩萬塊錢。

冉靖喝口水,說:“我不知道,問問宋阿姨?禮金是她看着收的。”

陶筠搖搖頭:“不用了,我知道是誰。”

那兩萬塊錢是裝在信封裡的,信封是名品酒店定製的,印着名品的地址和logo.名品酒店是陳家的產業,這錢,是曹文華給的。

喪禮上曹文華沒露面,陶筠不覺稀奇,她要是來那才叫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你猜我收不收?”陶筠拋了拋信封,分量不輕。

冉靖老老實實回答:“猜不出來。”就是因爲對陶筠足夠了解,才知她有可能做出任何一種決定。

“誰跟錢有仇?收!尤其她的錢,最該收!”

奶奶說過,曹文華的孃家兄弟,也就是陶筠名義上的親舅舅,早年問陶筠父親借過一筆錢做生意,二十多年過去了,那錢到現在都沒要回來。

“爸爸過世後,有段時間家裡錢全壓在貨上,實在週轉不開了。奶奶領着我去要賬,你猜怎麼着,人家拿着棍子把我們打出來了。奶奶氣得坐馬路牙子哭。去報警,警察說沒有欠條就沒有證據,口說無憑。回家後,奶奶指着爸爸的照片把他大罵一通,罵他沒出息,罵他眼瞎。我當時可生氣了,就吵她,憑什麼罵我爸。結果,她老人家的火一下全撒我身上了……要不是鄭啓陽聽到聲音跑過來把她拉走,沒準我那天就被打死了……”

陶筠吸吸鼻子,抹掉眼淚。“所以這錢,我必須收!”

“收,堅決收!”冉靖展開雙臂把她摟在胸前,拿了毯子抱住她。

這屋子透風,空調也不是特別管用。

曹文華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冉靖看不懂。人性這東西,誰又說的清。奶奶有句話說得很對,陶筠不像曹文華,一點都不像。冉靖想,他真是太幸運了。

這麼抱了一會兒,陶筠去廚房燒了壺開水,泡上茶。

回到客廳,冉靖躺下睡着了。

她拉了毯子輕輕爲他蓋上,他也累得不行了。

陶筠搬了矮凳趴在茶几,拿起筆,算算做五七大概要花多少錢。視線不經意掃過旁邊攤開的賬單,看到了魏老先生的名字。她咬着筆頭,若有所思。

停靈期間,魏老先生老兩口也來了,說送送餘奶奶。陶筠感激。當時的情況,壓根沒心思想其他的,現在,她努力回憶,老兩口離開時,是冉靖送的他們。

她擡起手指在紙面敲了敲,又看見另外一個名字:佟玉。

佟玉沒有親自來,把禮金給了了冉靖,託冉靖帶話給她,請節哀。

陶筠手下頜維擡,擰眉望着沙發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