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窗敞着, 庭院涼涼的風灌進來,水池邊落了只灰斑雀,扭着喙梳理羽毛。寧稚榮仰倒在鋪着羊毛毯的躺椅上, 捏着杯紅酒, 煙含在脣間, 煙霧隨着躺椅一上一下晃動, 在空中劃出各種軌跡。
她是對自己要求很高的人, 平日即使不出門,也要精心裝扮自己。今日卻例外,未施粉黛, 容色蒼白。
警察上週來找她,莊倩倩死了。
每一天都有人死去, 有人悲慼, 有人冷漠, 有人幸災樂禍。寧稚榮以爲早練就了刀槍不入的功夫,連血都是冷的, 可莊倩倩的死,仍讓她悲涼不已。
看來,有人等不及了。
突兀的門鈴讓她渾身一抽,摔了酒杯。
自然光迫使她微微迷了迷眼,看清來人, 瞳孔默然放大。
“失憶了?”潘健摘了墨鏡, 嘴角傲氣十足翹着。
“不是說明年回, 怎麼提前了?”寧稚榮回過神, 打起十二分精神。
“想你了唄。”潘健揮開她, 拉着箱子進去,要換鞋, 卻找不到他的地拖鞋了。
寧稚榮屈身從鞋櫃下層拿出一雙一次性拖鞋。“阿姨打掃的時候扔掉了。”
潘健手握着拉桿,一腿屈起,閒閒倚着另一腿,扯脖子看着寧稚榮,脣角掛着玩味的笑。
寧稚榮被這個笑弄得汗毛倒豎,正要說話,潘健摟住了她的腰。
潘健早年當過偵察兵,體能不是一般的好,寧稚榮有自知之明,沒敢掙扎。潘健抓着她左胸使勁揉,口裡說道“大了”,又俯身在她頸肩嗅了嗅,“咦”了聲:“多了點味道,誰的?”
寧稚榮面上一紅,“呸”一聲,打掉他的爪子。“您大駕光臨,是來捉姦的?”
潘健低低笑着,舔着她耳根:“你會讓我捉到嗎?”
說着,攔腰抱起她走向沙發,腳上,還是那雙站佈滿塵土的手工皮鞋……
*
鄭啓陽又送走了一撥警察,憤懣甩甩頭。在他的認知裡,和這些蠢蛋警察打交道是一件非常晦氣的事情,他從心底仇視穿那身皮的人。
送走警察,他也無心工作,時間也不早了,便拿了鑰匙出去。
到負一樓,出電梯,林雨薇電話來了。
“晚上吃什麼?”
“我不回去吃了,別等我。”
“又去醫院報到?”
鄭啓陽坐上車,正要解領帶,聽到她陰陽怪氣的,暫緩了手上動作,微怒:“說多少遍了,餘奶奶對我們家恩重如山,我不能忘恩負義。有意見保留!”
“我不敢有意見,更不敢攔着你報恩。你要還嫌不夠,可以以身相許,做她家女婿,那才叫報恩。”
神經病!鄭啓陽咬牙忍着沒罵出來,掛了電話。
醫院。
餘秀英一天天憔悴下去,什麼也不說,只有她自己知道正承受多大的痛苦。吃不下東西,吃了就吐,傷口又疼,癌細胞也擴散了……陶筠死命掐着自己大腿,不敢哭出來。好不容易又喂她喝了一點點粥,擦擦臉,醫生打了針鎮定劑,這才漸漸合上眼睡了。
陶筠捂着嘴巴跑到客廳,眼淚成串成串滾落。
冉靖快步跟了出來,默默把她臉按進懷中。
陶筠摟住他的腰,壓抑着哭聲。
“我以前只會和她吵架,和她對着幹,她讓我往東我偏往西。”
生命是那麼那麼脆弱,連一根頭髮絲的重量都無法承受。
冉靖喉嚨似被針着,疼得說不出話,眼睛紅紅的。勾着她肩膀,靠在自己肩上。
“我五歲那年,經歷了一場很可怕的車禍,父母全部去世了。”說着,察覺肩上的腦袋動了一下。冉靖把頭一歪,靠着她腦袋,“幾家親戚把我推來推去。最後,我被送進了孤兒院。”
陶筠緩緩張開手,緊緊握住他稍顯粗糙的大掌。
茫茫塵世,總有一隅,佑你無恙。
*
鄭啓陽眼睛被刺了下。想象是一回事,親眼所見又是另外一回事。推門就見二人相擁,他很不痛快。
“來了,今天不忙啊?”陶筠揉着眼睛,起身去倒水。
“今天沒什麼事。”他走到單人沙發邊坐下,無視對面的冉靖,關切地問陶筠,“奶奶睡了?”
“嗯。”
茶倒好,端給他,陶筠又坐回原處。
誰都沒有開口,場面詭異。這些天,鄭啓陽和冉靖在醫院時有碰面,不過多數都是在餘秀英醒着的情況下,宋敏也在場,陪着長輩說話,還不至於太尷尬。今日這般……陶筠尷尬地搓着手。
“我還沒吃飯,阿筠,幫我買晚餐。”鄭啓陽忽然說。
“噢,好。”陶筠邊應着邊猶豫地瞄着冉靖,看到冉靖點頭她纔拿上包利索地出門。
小小的客廳,昏暗的光線中,兩名雄性對物虎視眈眈瞪着對方。
*
入夜後,黑黢黢的天幕令人生畏。
這一帶別墅區,遠避市區,異常清淨。庭院的燈沒亮,天上既無月亮亦無星星,那種壓抑的黑暗,如同末日來臨。
屋角,地燈亮起柔和的光芒,寧稚榮影影綽綽站在窗邊,窗半開,拱進來的風掀動她如絲的長髮和身上輕薄的紗料睡裙,她展了展雙臂,似要凌風飛舞。
風漸冷,她關了窗,回到沙發上躺下。
白天,她沒讓潘健得手。
他猴急地把她壓在身下,撕掉她的衣物,狗一樣啃咬。手摸到那個地方忽然停下,咬牙切齒:“你他媽成心的!”
她推開他,披上衣服坐直。我是誠心想讓你舒服舒服,都怪姨媽太不聽話了。”
潘健手指點點她。“逆行!”
氣急敗壞從她身上起來,去了浴室。
好半天才光着膀子出來,豬一樣倒在另一張長沙發上,呼呼喘着粗氣。
“你不回家啊?正宮娘娘可是望眼欲穿哦。”
“你能不倒我胃口嗎,那也叫女人?都成肥豬了,咬一口都成濺出豬油。”
寧稚榮狂笑。忽然想起一件事,戛然收了笑,幽幽盯着潘健,眼珠一眨不眨。
潘健被她看得頭皮發麻:“見鬼了?幹嘛這麼看我?”
“好像真見到鬼了。”她露出驚懼的神色,面色慘白。
潘健不予理睬,頭枕在腕上,閉目養神。
“是個女鬼,好像是莊倩倩!”
潘健倏地睜眼:“莊倩倩?”
“她死了。”
潘健本想說她死她的幹你屁事,耳邊又傳來一聲幽幽的:“她死前來過我這裡,就躺在你躺的地方,姿勢也和你一模一樣。”
潘健迅速坐了起來,還覺不妥,屁股向上一擡,整具身體徹徹底底和沙發脫離。
他罵道:“真他娘晦氣!你還留着幹嘛,趕緊找人擡出去扔了!”
寧稚榮縮了縮膀子:“我不敢,公安局的人來找過我好幾次了,我想我這裡一定被監控起來了,萬一扔沙發被他們看見了,錯當成我銷燬物證,我十張嘴都說不清。”她可勁搖頭,“不能扔不能扔。”
看她那副蠢樣,潘健擰眉,女人果然都是豬腦子。他想今天真夠倒黴的,大半年沒碰過這個狐狸精了,心癢。一下飛機就奔這兒,想好好解解饞,誰想……女人就他媽事兒多。再瞅瞅沙發,聯想到莊倩倩那個公共廁所在他身下□□的姿態……他也大力搖了搖頭,太瘮人了。果斷套上衣服,走了。
“你歇着吧,改天我再來。”
瘟神一走,寧稚榮慢慢躺倒,長舒一氣,臉色恢復自然。
做賊心虛。她冷笑。
潘健。
這個名字,是她榮耀的開始,也是噩夢的開始。
寧稚榮的父親是個混蛋,吃喝嫖賭無樣不沾,早早地就把自己作死了。母親想改嫁,卻因帶個拖油瓶,兩次都沒嫁成。後來也就歇了這心思,她考慮到,萬一再嫁個像死鬼前夫那樣的,閨女跟着也是遭罪。算了,還是娘倆相依爲命的好,日子苦點就苦點。
寧稚榮的父親和寧廣武是堂兄弟,寧稚榮小的時候之前對這位堂伯父並沒太深的印象,她小時候跟着父母住在郊區,那位伯伯是一等一的有錢人,常聽大人豔羨地說起他住在城裡最熱鬧的地方,家裡的房子多大多大。一次,一位長輩過世,寧廣武出席了喪禮。寧稚榮那時候十五歲了,出落得花一樣,誰見了都忍不住誇幾句,包括寧廣武。寧稚榮至今都忘不了寧廣武看她的眼神,當時不懂,只覺那個眼神複雜,後來才醒悟,那是看到奇貨時,貪婪的眼神。等到悟到這一層時,她已經躺在潘健身下了。
喪禮之後,寧廣武對寧稚榮家上了心,隔三差五讓他老婆前去送溫暖。寧稚榮從高中到大學的學費都是寧廣武出的。如今看,那真是一筆長期投資,當然取得的彙報也是及其豐厚的。
大二的暑假,寧稚榮接到了堂伯母的電話,先是噓寒問暖,後說家裡有個party,問她要不要來玩。
她去了。那個party令她大開眼界,就是那一次,她被包裝成一個絕美的禮物,送給了潘健。
*
冉靖觸在開關的手頓了下,睡着的老人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樣子,看着生命從眼前慢慢流逝,那滋味不啻於凌遲。
大限將至,人都是有感應的。這幾日,沒人的時候,餘秀英會拉着冉靖悄悄問:“我不是不行了?她們都不跟我說實話,冉靖,你告訴我,我是不是快不行了?”
老人的眼神充滿痛苦與渴求,有那麼一瞬,冉靖幾乎要哭出來。
“沒有,奶奶你想多了,大概是藥物的副作用,讓你很難受,我問問醫生,能不能減少劑量。”
她將信將疑鬆開手。
一轉身,冉靖就擦起了眼睛。
冉靖默默關了燈。關門退出來,外面的小牀上,陶筠睡熟了。他躡手躡腳走過去。
她瘦了許多,下巴尖尖的一點肉都沒有。眼腫着,哭的了。
冉靖心絞痛。
口袋裡手機震動,他看了看亮起的屏幕,輕輕去了陽臺。
“我懷疑莊倩倩的死,和潘家有關。”寧稚榮的聲音混在夜風中顯得異常冷。
“爲什麼不是林滔?”冉靖問。
寧稚榮又說:“莊倩倩一直在做投資,你猜錢誰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