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四十一

落地窗敞着, 庭院涼涼的風灌進來,水池邊落了只灰斑雀,扭着喙梳理羽毛。寧稚榮仰倒在鋪着羊毛毯的躺椅上, 捏着杯紅酒, 煙含在脣間, 煙霧隨着躺椅一上一下晃動, 在空中劃出各種軌跡。

她是對自己要求很高的人, 平日即使不出門,也要精心裝扮自己。今日卻例外,未施粉黛, 容色蒼白。

警察上週來找她,莊倩倩死了。

每一天都有人死去, 有人悲慼, 有人冷漠, 有人幸災樂禍。寧稚榮以爲早練就了刀槍不入的功夫,連血都是冷的, 可莊倩倩的死,仍讓她悲涼不已。

看來,有人等不及了。

突兀的門鈴讓她渾身一抽,摔了酒杯。

自然光迫使她微微迷了迷眼,看清來人, 瞳孔默然放大。

“失憶了?”潘健摘了墨鏡, 嘴角傲氣十足翹着。

“不是說明年回, 怎麼提前了?”寧稚榮回過神, 打起十二分精神。

“想你了唄。”潘健揮開她, 拉着箱子進去,要換鞋, 卻找不到他的地拖鞋了。

寧稚榮屈身從鞋櫃下層拿出一雙一次性拖鞋。“阿姨打掃的時候扔掉了。”

潘健手握着拉桿,一腿屈起,閒閒倚着另一腿,扯脖子看着寧稚榮,脣角掛着玩味的笑。

寧稚榮被這個笑弄得汗毛倒豎,正要說話,潘健摟住了她的腰。

潘健早年當過偵察兵,體能不是一般的好,寧稚榮有自知之明,沒敢掙扎。潘健抓着她左胸使勁揉,口裡說道“大了”,又俯身在她頸肩嗅了嗅,“咦”了聲:“多了點味道,誰的?”

寧稚榮面上一紅,“呸”一聲,打掉他的爪子。“您大駕光臨,是來捉姦的?”

潘健低低笑着,舔着她耳根:“你會讓我捉到嗎?”

說着,攔腰抱起她走向沙發,腳上,還是那雙站佈滿塵土的手工皮鞋……

*

鄭啓陽又送走了一撥警察,憤懣甩甩頭。在他的認知裡,和這些蠢蛋警察打交道是一件非常晦氣的事情,他從心底仇視穿那身皮的人。

送走警察,他也無心工作,時間也不早了,便拿了鑰匙出去。

到負一樓,出電梯,林雨薇電話來了。

“晚上吃什麼?”

“我不回去吃了,別等我。”

“又去醫院報到?”

鄭啓陽坐上車,正要解領帶,聽到她陰陽怪氣的,暫緩了手上動作,微怒:“說多少遍了,餘奶奶對我們家恩重如山,我不能忘恩負義。有意見保留!”

“我不敢有意見,更不敢攔着你報恩。你要還嫌不夠,可以以身相許,做她家女婿,那才叫報恩。”

神經病!鄭啓陽咬牙忍着沒罵出來,掛了電話。

醫院。

餘秀英一天天憔悴下去,什麼也不說,只有她自己知道正承受多大的痛苦。吃不下東西,吃了就吐,傷口又疼,癌細胞也擴散了……陶筠死命掐着自己大腿,不敢哭出來。好不容易又喂她喝了一點點粥,擦擦臉,醫生打了針鎮定劑,這才漸漸合上眼睡了。

陶筠捂着嘴巴跑到客廳,眼淚成串成串滾落。

冉靖快步跟了出來,默默把她臉按進懷中。

陶筠摟住他的腰,壓抑着哭聲。

“我以前只會和她吵架,和她對着幹,她讓我往東我偏往西。”

生命是那麼那麼脆弱,連一根頭髮絲的重量都無法承受。

冉靖喉嚨似被針着,疼得說不出話,眼睛紅紅的。勾着她肩膀,靠在自己肩上。

“我五歲那年,經歷了一場很可怕的車禍,父母全部去世了。”說着,察覺肩上的腦袋動了一下。冉靖把頭一歪,靠着她腦袋,“幾家親戚把我推來推去。最後,我被送進了孤兒院。”

陶筠緩緩張開手,緊緊握住他稍顯粗糙的大掌。

茫茫塵世,總有一隅,佑你無恙。

*

鄭啓陽眼睛被刺了下。想象是一回事,親眼所見又是另外一回事。推門就見二人相擁,他很不痛快。

“來了,今天不忙啊?”陶筠揉着眼睛,起身去倒水。

“今天沒什麼事。”他走到單人沙發邊坐下,無視對面的冉靖,關切地問陶筠,“奶奶睡了?”

“嗯。”

茶倒好,端給他,陶筠又坐回原處。

誰都沒有開口,場面詭異。這些天,鄭啓陽和冉靖在醫院時有碰面,不過多數都是在餘秀英醒着的情況下,宋敏也在場,陪着長輩說話,還不至於太尷尬。今日這般……陶筠尷尬地搓着手。

“我還沒吃飯,阿筠,幫我買晚餐。”鄭啓陽忽然說。

“噢,好。”陶筠邊應着邊猶豫地瞄着冉靖,看到冉靖點頭她纔拿上包利索地出門。

小小的客廳,昏暗的光線中,兩名雄性對物虎視眈眈瞪着對方。

*

入夜後,黑黢黢的天幕令人生畏。

這一帶別墅區,遠避市區,異常清淨。庭院的燈沒亮,天上既無月亮亦無星星,那種壓抑的黑暗,如同末日來臨。

屋角,地燈亮起柔和的光芒,寧稚榮影影綽綽站在窗邊,窗半開,拱進來的風掀動她如絲的長髮和身上輕薄的紗料睡裙,她展了展雙臂,似要凌風飛舞。

風漸冷,她關了窗,回到沙發上躺下。

白天,她沒讓潘健得手。

他猴急地把她壓在身下,撕掉她的衣物,狗一樣啃咬。手摸到那個地方忽然停下,咬牙切齒:“你他媽成心的!”

她推開他,披上衣服坐直。我是誠心想讓你舒服舒服,都怪姨媽太不聽話了。”

潘健手指點點她。“逆行!”

氣急敗壞從她身上起來,去了浴室。

好半天才光着膀子出來,豬一樣倒在另一張長沙發上,呼呼喘着粗氣。

“你不回家啊?正宮娘娘可是望眼欲穿哦。”

“你能不倒我胃口嗎,那也叫女人?都成肥豬了,咬一口都成濺出豬油。”

寧稚榮狂笑。忽然想起一件事,戛然收了笑,幽幽盯着潘健,眼珠一眨不眨。

潘健被她看得頭皮發麻:“見鬼了?幹嘛這麼看我?”

“好像真見到鬼了。”她露出驚懼的神色,面色慘白。

潘健不予理睬,頭枕在腕上,閉目養神。

“是個女鬼,好像是莊倩倩!”

潘健倏地睜眼:“莊倩倩?”

“她死了。”

潘健本想說她死她的幹你屁事,耳邊又傳來一聲幽幽的:“她死前來過我這裡,就躺在你躺的地方,姿勢也和你一模一樣。”

潘健迅速坐了起來,還覺不妥,屁股向上一擡,整具身體徹徹底底和沙發脫離。

他罵道:“真他娘晦氣!你還留着幹嘛,趕緊找人擡出去扔了!”

寧稚榮縮了縮膀子:“我不敢,公安局的人來找過我好幾次了,我想我這裡一定被監控起來了,萬一扔沙發被他們看見了,錯當成我銷燬物證,我十張嘴都說不清。”她可勁搖頭,“不能扔不能扔。”

看她那副蠢樣,潘健擰眉,女人果然都是豬腦子。他想今天真夠倒黴的,大半年沒碰過這個狐狸精了,心癢。一下飛機就奔這兒,想好好解解饞,誰想……女人就他媽事兒多。再瞅瞅沙發,聯想到莊倩倩那個公共廁所在他身下□□的姿態……他也大力搖了搖頭,太瘮人了。果斷套上衣服,走了。

“你歇着吧,改天我再來。”

瘟神一走,寧稚榮慢慢躺倒,長舒一氣,臉色恢復自然。

做賊心虛。她冷笑。

潘健。

這個名字,是她榮耀的開始,也是噩夢的開始。

寧稚榮的父親是個混蛋,吃喝嫖賭無樣不沾,早早地就把自己作死了。母親想改嫁,卻因帶個拖油瓶,兩次都沒嫁成。後來也就歇了這心思,她考慮到,萬一再嫁個像死鬼前夫那樣的,閨女跟着也是遭罪。算了,還是娘倆相依爲命的好,日子苦點就苦點。

寧稚榮的父親和寧廣武是堂兄弟,寧稚榮小的時候之前對這位堂伯父並沒太深的印象,她小時候跟着父母住在郊區,那位伯伯是一等一的有錢人,常聽大人豔羨地說起他住在城裡最熱鬧的地方,家裡的房子多大多大。一次,一位長輩過世,寧廣武出席了喪禮。寧稚榮那時候十五歲了,出落得花一樣,誰見了都忍不住誇幾句,包括寧廣武。寧稚榮至今都忘不了寧廣武看她的眼神,當時不懂,只覺那個眼神複雜,後來才醒悟,那是看到奇貨時,貪婪的眼神。等到悟到這一層時,她已經躺在潘健身下了。

喪禮之後,寧廣武對寧稚榮家上了心,隔三差五讓他老婆前去送溫暖。寧稚榮從高中到大學的學費都是寧廣武出的。如今看,那真是一筆長期投資,當然取得的彙報也是及其豐厚的。

大二的暑假,寧稚榮接到了堂伯母的電話,先是噓寒問暖,後說家裡有個party,問她要不要來玩。

她去了。那個party令她大開眼界,就是那一次,她被包裝成一個絕美的禮物,送給了潘健。

*

冉靖觸在開關的手頓了下,睡着的老人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樣子,看着生命從眼前慢慢流逝,那滋味不啻於凌遲。

大限將至,人都是有感應的。這幾日,沒人的時候,餘秀英會拉着冉靖悄悄問:“我不是不行了?她們都不跟我說實話,冉靖,你告訴我,我是不是快不行了?”

老人的眼神充滿痛苦與渴求,有那麼一瞬,冉靖幾乎要哭出來。

“沒有,奶奶你想多了,大概是藥物的副作用,讓你很難受,我問問醫生,能不能減少劑量。”

她將信將疑鬆開手。

一轉身,冉靖就擦起了眼睛。

冉靖默默關了燈。關門退出來,外面的小牀上,陶筠睡熟了。他躡手躡腳走過去。

她瘦了許多,下巴尖尖的一點肉都沒有。眼腫着,哭的了。

冉靖心絞痛。

口袋裡手機震動,他看了看亮起的屏幕,輕輕去了陽臺。

“我懷疑莊倩倩的死,和潘家有關。”寧稚榮的聲音混在夜風中顯得異常冷。

“爲什麼不是林滔?”冉靖問。

寧稚榮又說:“莊倩倩一直在做投資,你猜錢誰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