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 寧稚榮想舒舒服服補覺,反被一通電話攪醒了。
她正困着,腦細胞沒激活, 難得沒有出言調戲他。
“你不是想知道, 那些東西交給誰有用?”
她掀開被子坐起來:“好, 等我半個小時。”
寧稚榮一直好奇, 冉靖蒐集證據是要交給誰。
“你不是蒙我吧?”
他一直支支吾吾, 就是不肯說要把證據給誰。只說適當的時間會讓她見到。
“不要問了,到了就知道了。”
冉靖回了一句。
寧稚榮撇撇嘴:“好吧。”
車在古玩街停下,寧稚榮納罕:來這兒幹什麼, 又不買古董。
讓她驚訝的是,他們要找的, 竟是陶然唐的老闆, 老唐。
她怎麼看這個邋遢的老闆也不像能幹大事的人, 但冉靖一臉篤定的神色。她沒好意思當面問。
老唐帶他們去了裡屋。
今日霜降,秋天的最後一個節氣。
看到手機提醒, 陶筠嘴巴張了半天,又一個季節要過完了。
下公交的地方離古玩街還有點遠,她走着過去,儘管走得很慢,到陶然唐檐下時, 鞋面、褲腿, 仍全被泥水打溼了。
陶筠合上傘, 擦掉腳上的泥, 狼狽不堪地跨進了鋪子。
老唐沒在, 櫃檯後是一個年輕小夥子。
陶筠報出李老師的尊姓大名,小夥子哦了聲, 拿出一尊玉獅鎮紙,放進盒子裡包好。
陶筠裝進包裡,待要走,忽瞥見牆上字畫,不由剎住腳步,細細觀賞。
簾布挑起,內間走出幾個人。
“喲,陶筠——”老唐乾笑着,假裝不知道她和冉靖的關係,“你怎麼來了?”
陶筠腦袋嗡嗡響,強令自己鎮定,假裝沒有看到另外兩張臉,裝作淡然對老唐笑說:“奉家師之名,前來取鎮紙。”
“這樣啊。”老唐向前幾步,擋在陶筠和冉靖之間,“不是說他公子要過來嗎?”
“他有事,我代替。那你忙着,我走了。”
說着,逃也似的鑽進雨幕。
冉靖擡腿就要追,被老唐攔下。“你省省吧!”
雨勢變得猙獰,雨搭被砸得噼噼啪啪響。陶筠單薄的身影一下一下衝擊着大腦神經,冉靖揮開老唐,衝了出去。
“這頭倔驢!”老唐罵道。
“喂,我怎麼回去啊!”寧稚榮氣得跺腳,“冉靖你混蛋!”
“這個……”老唐摸摸鼻子,“要不您坐着喝杯茶,雨小點了我叫車送你回去。這雨大的,車不好打啊。”
陶筠疾步快走,一手握着傘,一手緊緊捂着包,生怕鎮紙有個閃失,殺了她也賠不起啊。傘身稍稍一傾,豆大的雨點一股腦全往身上砸。
後方有汽車駛來,激起兩排水花,陶筠忙閃到路邊,遲了些,褲腳遭了殃。
汽車急急剎住,下來一個人影,快步走向陶筠。
“雨太大了,我送你。”
冉靖的聲音和雨點啪啪聲一起傳入耳鼓,陶筠打了個激靈,眼淚刷刷淌了出來,和雨水混在一起黏在臉上,分不清誰是誰。
“不用。”她固執地說,舌根都在顫。
冉靖特別想把她打暈,然後拖上車。
“出租不好打,公交一定特別擠,鎮紙磕着碰着了你怎麼辦?”
“我……”傘幾乎已經不起什麼作用了,陶筠努力睜開被雨打得痠疼的眼睛,她看見,冉靖渾身上下溼透了,幾縷烏黑的髮絲黏在額上,一綹恰掃在眼梢,一定很難受。她很想擡手抹開。
她愣神的功夫,冉靖趁機把她抱了起來。她沒敢動,心說,是那尊珍貴的玉獅子讓她不敢動。
被塞到副駕,陶筠有些不自在,左挪右挪,似怎麼也找不到一個舒服的坐姿。
冉靖探過身,爲她繫上安全帶,說:“她沒坐過副駕,任何人都沒有,這個位子只能你坐。”
陶筠扇扇眼睫毛,闔上眼皮,碩大的淚滴無聲滾落。
冉靖湊過來,在她溼漉漉的鬢角,輕輕烙下一吻。
“謝謝,再見。”到宿舍樓下,陶筠飛速解了安全帶,推門下車。
她像逃離瘟疫一樣逃離,冉靖擡掌,重重落在方向盤。
*
劫數來的時候,神仙都擋不住。
陶筠剛收拾好準備去噌BOSS的課,忽然接到了電話,宋敏打來的,在醫院打來的。
陶筠滿頭大汗跑到醫院,奶奶還在手術中,宋敏一個人呆呆坐在病房外。
“宋姨!”陶筠嗓子冒煙,聲音乾啞難聽。
宋敏回過神,一臉憂容:“小筠啊,你可來了!”
前幾天一場大雨,衝倒了街邊許多建築垃圾,餘秀英今天開着三輪經過,車翻了。幸好上班時間,附近工人路過,打了救護車。
“你是沒見,那血流的啊……”宋敏抹着淚,全然沉浸在悲痛中,似乎忘了和餘秀英鬥了半輩子嘴。
陶筠手腳冰涼,腦袋裡嗡嗡半天才安靜下來。奶奶這麼大歲數,還要遭這麼大罪,陶筠難受得不得了。餘秀英一輩子勞碌命,沒享過一天清福。陶筠越想越覺自己不孝。
也不知坐了多久,手術室燈滅了,門打開。
宋敏嚇得不敢上前,陶筠定定神,迎上去,詢問醫生。
醫生沒有立即說話,看了她一眼,似乎在考量應如何說。
這短暫的沉默,陶筠頓感不安。
“車禍沒傷到要害,問題在於她腦部有個腫瘤,這一摔……”
陶筠腦袋轟一下炸了,醫生後面說的她幾乎一個字都沒聽進去,晃了一下,險些摔倒。忍住沒哭,問:“她還有多久?”
醫生大約詫異於她的鎮定,默了默,說:“儘量多陪陪她吧。”
晴天霹靂,平地驚雷。
陶筠強撐着,待到餘秀英轉入病房,宋敏進去陪着,陶筠終於忍不住,跑到病房外,靠牆蹲下來,捂住嘴失聲痛哭。
哭聲混雜在腳步聲、說話聲、器皿碰撞聲等一團混合聲中,並不引人注目,還有人的哭聲更響亮,更放肆。
這裡是醫院,生命從這裡開始,也從這裡結束。
春生秋落,歲月榮枯。自然之道。以前安慰別人的時候,道理一串一串,攤在自己身上,全是屁話。講十天十夜至聖大道,能拯救一條性命嗎?陶筠越想越痛苦,恨自己沒用,爲什麼當年不學醫,不學個金融?
有人拍拍她肩膀,揚起臉,宋敏紅着眼睛看着自己。
“奶奶醒了,找你呢,你進去看着。我回趟家,給你們做飯,再收拾些換洗衣服。馬上就來。”
心頭一暖,陶筠說:“謝謝宋姨。”
“咱們兩家,說這個幹嗎。行了,你快進去吧,問問她想吃什麼,給打個電話。”
陶筠擦乾眼淚進去。
麻藥勁還有殘留,餘秀英不大舒服,察覺有人走近,擡擡眼皮,又闔上。“你不用上班啊,請假扣多少錢啊?”她有氣無力問着。
陶筠愣了,挨着牀沿坐下,嘴上說得輕鬆:“沒多少,你就別操心了,宋姨回家做飯去了,你想吃什麼?我打電話給她。”
“嘴裡全是藥味,沒什麼想吃的。”
“那可不行,哎,煮碗雞絲粥吧。”打完電話,陶筠故意說,“平常你那麼擠兌她,她竟然不記仇,還樂呵呵跑來幫忙。等出院……”她揪着牀單,“等出院好好請人家吃頓好的。”
“我擠兌她?”孫女爲宿敵說話,餘秀英很激動,一擡身,受損的脊柱迫使她躺了回去。
看她疼得齜牙,陶筠又氣又難過,輕輕將枕頭扶正,嘟囔:“讓你別動別動,遭罪的還不是自個?”
餘秀英揮下手指:“你呀,吃裡扒外,白眼狼。”
白眼狼撅起嘴巴。
宋敏很快就來了,提着大包小包,走到門口還掉了一地。
陶筠跑去撿,回來時宋敏已經盛出來一碗香噴噴的粥。
“餘嬸,我燉得特別爛,準對你口味。”
宿敵這麼照顧自己,餘秀英老臉有點掛不住,尷尬地道了聲謝。
待餘秀英睡下,宋敏朝陶筠使了個眼色。
兩人相攜着,一直走到走廊盡頭才停下。互相一瞧,都是兩眼通紅。
“小筠,你想開些,人吶,早晚有這麼一天,今天是你奶奶,說不定明天就是我了……”
“阿姨你……”
“別打岔,聽我說完。她連長瘤子都不肯告訴你,就是不想讓你擔心,這回啊,你也要瞞着她,千萬不要在她面前漏了陷。讓她……走得愉快些。”宋敏忙把臉扭向一邊,捂住嘴巴。
入夜,陶筠好說歹說,把宋敏打發回了家,她一人陪護。端水端尿,毫無怨言。餘秀英終於捨得開口誇獎了她。
陶語忽然偎在她身邊,拿出手機,打開了前置攝像頭。
餘秀英慌地擋住臉。“我這幅模樣怎麼能照啊。”老輩人心裡,照相是一件莊重的事情必須嚴肅對待。
“照張相嘛,又不是上電視。”
在陶筠威逼之下,餘秀英這才同意。
日後,很長很長一段時間,陶筠都在懊悔,爲什麼沒有多和奶奶拍些合照呢?
清晨,陶筠先行醒來,提着熱水瓶去打水。回到病房,一個高大的背影立在奶奶病牀前。
陶筠張開嘴,卻發不出聲。
鄭啓陽回頭,一眼望見了她紅得嚇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