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暮塔到達長安的時候正是傍晚時分,黃昏時溫柔的緋色光芒灑在策馬而來的少年的身上,彷彿英雄身載滿天霞光。

凌輒在城樓上恰好看見那絕塵的單騎,便下城迎他入府。

暮塔堅持要在夏天的時候先將郝散從姑臧城接出來,以免戰爭的時候殃及郝散。

然而凌輒和阮流柯都不願意在開戰之前就打草驚蛇,拓跋匹孤若是先有所警戒,對於他們攻佔姑臧城會增加一些困難。

暮塔認爲既然在他們看來拓跋匹孤根本不足爲懼,那麼他事先有所察覺或者沒有察覺根本就不能對戰爭造成什麼影響。

阮流柯根本不拿睜眼看暮塔,端着茶盞吹了吹:“你是匈奴的王子,我們並不想要限制你的自由,所以你要在長安在洛陽我等皆不予管制,”阮流柯喝了一口茶,將茶盞放在几案上,“但是若是爲了一個人而影響戰局,這是絕對不可能的。”

暮塔無話可說,他不能讓黎國的軍隊就只爲了營救一個匈奴人而導致更多的犧牲。

然而如此並不能阻擋暮塔營救郝散的心。

阮流柯只說他不能動用黎國的軍隊去營救郝散,並沒有限制他的自由,也就是說,他以個人的身份去做的話,並不會受到來自黎軍的阻礙。

暮塔告別阮流今,單槍匹馬前往涼州。

阮流今無法勸阻他,也是不想勸阻。匈奴人小王子決定的事情無人可以改變,更何況,在阮流今看來,這樣勇敢的行爲簡直應該痛飲一大白並擊節讚歎。

暮塔執意前往姑臧城並沒有對凌輒的生活造成任何影響,他仍舊每日循規蹈矩地操練士兵同時與阮流今廝混。

但是暮塔小王子的行蹤卻是在紅葉齋的掌握之中的。

聽風酒莊的眼線遍佈秦涼,他哪一日到了秦州,哪一日到了涼州,何時到了金城郡,何時到了姑臧城外,都一清二楚。

這樣也好。阮流今想,如此,也可確認他是安全的。

其實柳熙年的想法他也不清楚,如果他是柳熙年的話,他無論如何也不會願意暮塔單身赴險。然而,這大概便是人與人之間的區別。

彼夜,阮流今勾着凌輒的脖子,說着寫沒營養的廢話的時候順便就說起了暮塔,凌輒不作它言,只是一句“柳熙年肩上的的東西怕是比你我更加沉重”便又繞到了先前的無聊話題上,當然手上的動作自然是少不了的,阮流今後來就沒有心情再說話了。

凌輒當然是一開始就沒有什麼心情說話的。

“唔。”

——暮塔那遊俠一般的匪氣終究不是他們這樣的每日努力練出世族風度的人可以擁有的。

日升月沉,草木榮枯。長安城繁華如昔,不曾因爲西方的戰事而顯出一點點地蕭條景象,沒有封城也沒有戒嚴,東西兩市中的行人依舊摩肩接踵,叫賣聲依舊綿延不絕。

相同的時間裡,不同的人們正在經歷着不同的事情。

阮流今相信在這東市裡做着各種營生的人們當然知道西北方仍然有人處在緊張戰爭的狀態中,但是,這對他們的生活又有什麼影響呢?除了在“帝國雙璧”犧牲的消息傳來的時候部分人擔心了一陣子以外,他們的生活,仍舊是要有驚無險地過下去。

他在一個賣面具的攤位停下來,將一個什麼都沒畫的純白的面具拿在手中打量,旁邊的商販小聲對阮流今道:“匈奴小王子暮塔已經成功進入了姑臧城。”

阮流今仍然在端詳着那個面具,挑眉道:“這麼快?你們在其中沒少出力吧?”

商販笑了笑:“反正……大家閒着也是閒着嘛。”這樣說自然是承認了他們在當中對暮塔的助益,商販又補充道,“小王子對於鮮卑人而言,並不是什麼威脅,而且他們說不定還以爲能靠王子殿下說服匈奴人一同起兵呢。”

阮流今道:“……他的身份,倒也的確能讓鮮卑人減輕戒備。”——更何況,放人進去了,大可以不讓他們出來。

龍朔七年,九月,阮流柯任命凌輒爲先鋒,率兵由雍州入秦州。

阮流今跟着凌輒一起去了,而阮流柯竟然也只是警告凌輒一句“阮流今毫髮不可傷”便同意了。大抵是這一次的戰爭真的沒有什麼可以擔心的地方。

這時的“無需擔憂”與兩年前陳寒谷江風舟二人出征時他們在京洛時想當然的“毋須擔憂”自然是不同的,這次是建立在充分的瞭解與準備上。

——當然一切還是取決於陛下,當年陳寒谷與江風舟也是滿懷着必勝的信心,然則臨戰時卻接到了必須戰敗的命令。或者有人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是那是爲了打勝仗,只要贏了,上面的人亦不會計較。但是當年的帝國雙璧不一樣,若是他們違背君令獲勝了,打亂了陛下的計劃,只怕從此不得安寧。

——若是這個時候他們仍然接到陛下要求他們戰敗的旨意,那麼凌輒恐怕也只有聽從。同時也說明陛下的計劃還沒有進行到他滿意地程度。

入秦州的前一日,黎軍在雍州邊界處安營紮寨。

凌輒將小阮壓在身下,雙手撐在阮流今耳邊,一邊親吻身下人的臉頰一邊說:“如果我在今年立冬之前就擊退了鮮卑人,你就主動坐上來好不好?”

阮流今瞬間臉紅了,別過臉去,“……哼,你真的在那之前就殺了拓跋匹孤再說吧。”

凌輒發出極輕的笑聲,他心情甚好地吻上身下的人,阮流今就只剩下喘息聲。

黎軍一路摧枯拉朽勢如破竹地收復了隴右五郡——隴西、南安、天水、略陽、武都。軍令所指,無往不勝。凌輒攻下天水郡,登上上邽城樓的時候,拓跋匹孤已經帶領舊部從西側突圍逃出。那一日的晚上,凌輒帶着阮流今站在城樓上,身旁是披堅執銳的大黎兵士,身後的上邽城上方明月高懸,凌輒看着西北天狼終歿之方,心想:拓跋匹孤,爾命不久矣。

阮流今扯了扯身旁人的衣袖。

凌輒低頭看他,臉上的笑意顯得風流不羈:“我看,你很快就要兌現那一天的諾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