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周拗不過她,只得掮起草鞋,扭頭出門去了。
監河侯的家宰如同卡了點似的,莊周前腳剛走,他的後腿就邁進來,隨身還帶着測量水文的各類器具。家宰說明來意,莊妻喜淚沾襟,正在聽他講解如何測量水線,一輛駟馬豪車沿土路馳來,徑至莊家門外。
一個當地吏員率先下車,在門外大叫:“莊周,莊周在家嗎?”
莊逍跑去開門。
莊妻正自狐疑,家宰認出是里正,趕忙迎出。里正剛要介紹,已從車上下來的兩個內臣以爲家宰就是莊周,揖道:“莊先生——”
“非也,非也,”家宰趕忙攔住,回禮道,“在下不是莊先生,請問二位是——”
兩個內臣互望一眼,一人道:“我們來自楚地郢都,奉楚王諭旨,禮聘莊周先生前往楚宮。”
“楚王?”家宰吃一大驚,“敢問二位,欲聘莊先生去做何事?”
“拜莊先生爲國師。”
堂堂楚王竟然拜莊周爲國師!家宰目瞪口呆。
“國師?”莊妻急問,“國師是做什麼的?”
“莊夫人,”里正拱手賀道,“國師就是國王之師,也就是楚王之師,嘖嘖嘖,你家莊周不得了,大喜臨門哪!”
莊妻驚呆了,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敢問莊夫人,”內臣甲揖道,“莊先生何在?”
莊妻不好說是賣草鞋去了,正自支吾,莊逍朗聲應道:“我阿大到街上賣草鞋去了,走沒多久,要是去追,準能趕上!”
兩個內臣互望一眼,不再多話,將莊逍一把抱到車上,與里正一道朝蒙邑方向疾追。不一時趕到蒙邑,搜遍整個集市,卻不見莊周蹤影。
車馬路過一家粟米行時,莊逍一眼看到櫃中金燦燦的粟米,眼珠子急轉幾下,轉對里正道:“我曉得阿大在哪兒了。”指着粟米,“如果你們肯爲我家買上一袋粟米,這就帶你們尋他去!”
想到他家的窘態,二內臣沒再多話,當即購下數袋粟米,又到布店置辦布匹及其他一應日用,買了些雞鴨魚肉等現成肉食,興致勃勃地一路趕回。
走到十字路口,莊逍指揮車輛拐向一條土路。路越走越窄,前面再無車轍了。內臣吩咐里正陪同車伕原地守候,二人緊跟莊逍,徑至濮水堤岸。
三人沿水而行,走有小半個時辰,果真望見遠處水岸邊佇立一人,頭戴破斗笠,正持竿垂釣。
持竿者正是莊周。
原來,莊周持草鞋赴市,走沒多久,全然忘掉職分,循本能拐往河道來了。春風拂面,萬物共生,天地間最好的風景盡在濮水兩岸,莊周魂牽夢縈,一刻也不想錯過。
二內臣見過莊周,長揖至地,說明來意。
莊周閉目良久,從容揚起釣竿。
二內臣看過去,長吸一口氣,因爲莊周手中所持,不過是根普通蘆葦,上面更無任何釣鉤和誘餌,只有兩剪葦葉,仍在地向下滴水。
乖乖,這是真正的大才呀,難怪陛下要拜此人爲師!
二內臣大爲歎服,互望一眼,再次長揖:“我王陛下誠請先生至郢,託以境內之事,待以國師之禮,敢問先生意下如何?”
莊周將破斗篷推向腦後,道:“聽說楚有神龜,在雲夢澤裡暢遊三千年,之後被人捉住,塞進竹籠,獻予楚王。楚王裹之以錦繡,藏之於廟堂,以其肉獻祭天上諸靈,以其甲卜卦社稷吉凶,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二內臣互望一眼,一臣應道,“先生所言,乃靈王時異事。此龜堪爲神靈,在宗廟裡最受尊崇,其甲骨所斷所刻,無不爲社稷大事、國家要聞。”
“請問二位,”莊周微微一笑,盯住二臣,“假定你二人是此龜,是捨身求死而留骨於宗廟呢,還是全身求生而曳尾於大澤之中呢?”
二臣不約而同道:“這還用說,全身求生,暢遊於大澤之中。”
“謝二位擡愛。”莊子拱拱手,揚起蘆葦指向河水中一隻因受驚而快速爬走的河鱉道,“在下非大楚靈龜,不過一個宋地土鱉,這將曳尾於爛泥淖了。”
話音落處,莊周將蘆葦置於腳下,沿河水揚長而去。
二臣先是驚愕,繼而撩腿狂追,邊追邊揚手大叫:“先生留步,先生留步——”
莊周聽若罔聞,越走越快,見二人仍舊緊跟不捨,索性拐入水中,趟水而去。二人慾再跟從,但試試河水,依舊清冷,且見最深處已經漫至莊周腿根,只好作罷,與莊逍暫回村落。
多年來,楚人一直惦念宋人國土,宋、楚堪稱世仇,因而,楚王使臣一進宋地,就被宋國的人盯梢了。
得知二人奉楚威王諭旨聘請屬下臣民莊周爲國師,宋王偃本就震驚,又聞來者是楚威王寵臣,愈加駭然,急召衆臣謀議。衆臣七嘴八舌,議論紛紛,卻無一人知曉莊周是何人。宋王問不出個所以然,只好傳喚蒙城令。
蒙城令召到里正、監濮令等一行諸人趕至王宮,監濮令得到機緣,遂將莊周、惠施與自己同窗就讀等陳年舊事一五一十地盡述一遍,末了提及漆園舊案,爲自己洗刷。當講到莊周一家斷糧,莊周上門學狗叫借粟之事時,衆人無不唏噓。
得知惠施之才遠不及莊周,惠施早晚見莊周都要禮讓三分,宋王偃大是驚愕。惠施早已貴爲大魏相國,比惠施才高几分的莊周卻在自己轄內默默無聞,宋王偃臉上本就掛不住,若是此人再被楚威王聘去,更叫他情何以堪?
就在此時,軍尉來報,楚使已在莊周草舍旁邊紮下帳篷,看樣子,不達目的不罷休了。楚是大國,宋國本就不敢招惹,此來又是聘賢,在列國不爲犯禁。
情勢不容再緩,宋王當即決定將現任相國改任太師,空出相位,旨令莊周即時入宮拜相,同時安排專人“款待”楚使,以免他們先一步得到莊周。
然而,大賢莊周卻不見了。
楚使、宋臣兩撥人馬在莊家門外對峙三日,仍舊沒有莊周蹤影。楚使拗上勁了,賴在此地不走。宋王偃面上也過不去,旨令司徒府畫出圖像,如捉拿犯人般四處張貼,更出動軍卒,將濮水兩岸如拉網般搜尋一遭,仍舊一無所獲。
正自一籌莫展,有人從魏地回來,說是在魏境看到一人貌似畫中人莊周。
如果莊周赴魏,必是去尋惠施。若惠施推舉,以莊周之才,必爲魏王所用。宋王偃聞報愈加震驚,即召監濮令覲見,當廷晉其爲中大夫不說,又將漆園的監管職分悉數返還,旨令他趕赴魏境,務必請回莊周。
前後不過旬日,原本讓人頭大的莊周竟就鬧出如此之大的動靜,不僅使漆園失而復得,更使監河侯如做夢般由下大夫一舉躍升爲中大夫,真正是匪夷所思之事。面對這份突如其來、連先祖也可望而不可即的榮耀,監河侯喜不自禁,在詳細盤問過報信人後,當即安排好家事,帶足銀兩直驅大梁。
莊周果是奔大梁去了。
自遇楚使之後,莊周一連晃悠兩日,見天色黑定,肚子也着實餓了,循路回家,遠遠望見門外燈火通明,人喊馬叫,眉頭皺起,忖道:“瞧這樣子,楚人想必是不甘白走這一趟了。也好,我正存心遠遊,何不就此成行?”
想至此處,莊周扭頭就走,沿濮水上溯半個時辰,一拍腦袋:“有了,久沒見到惠施,且到大梁尋他耍去!”
蒙本爲宋、魏邊邑,不消一日,莊周即入魏境。
此時正值縱親軍伐秦無果而還,魏國境內一片哀慟,幾乎村村有號哭,路人皆孝服,天和地也似被某種莫名的哀傷和壓抑籠罩了。
然而,這種哀傷、壓抑與早就參透了生與死的莊周全然無關。脫開楚人糾纏的莊周一身輕鬆,漫無目的地遊山賞景,想歌即歌,想詠即詠,想睡即睡,想走即走,渴了掬口水喝,餓了隨便尋些吃的,真正是逍遙自在,無拘無束,竟連此行的目的也拋諸腦後了。
提醒他的是一次小小意外。
一日,莊子遊至大梁城外的一個市集,見人們紛紛圍向一塊新貼的告示牌,打眼一望,驀然一驚,因爲上面赫然寫的是他的名字,畫的是他的畫像,懸賞十金。
細看落款,不是司徒府,而是相國府。
照理說,相國府不事緝拿。
“咦?”莊周拉下斗篷,閃至一邊,忖道,“魏國相國不就是惠施嗎?我來投他,人還沒到呢,他怎就曉得了?我不曾妨礙到他,他卻這般拿我,又爲哪般?這這這……我這剛得自在,怎就……待我尋上門去,問他個所以然來!”
莊周不由分說,撒腿就奔大梁。
莊周邊問邊走,將到相國府時,一眼瞥到街邊一溜兒跪着三人,是一個女人攜一對兒女行乞,每人面前各擺一隻破損陶盆,裡面雜亂地放着各種施捨。女人還很年輕,看樣子二十多歲,模樣還算俊秀,只是一臉塵垢,頭髮凌亂,衣裳比莊周的還要破爛,僅僅是遮個羞處。一對兒女倒是靈秀,兒子五六歲,女兒又小一些,兩隻大眼緊盯路人,一見有人望來,不管給不給賞,只管伏地磕頭。
莊周呵呵一樂,衝這家人走去。男孩子盯住他看,小姑娘不管三七二十一,接連磕下好幾個。女人上下打量他幾眼,指着男孩子旁邊的空地說:“這位大叔,若是不嫌棄,就跪在那兒吧。此處有錢人多,或能討個賞錢。”
莊周在她跟前蹲下,兩眼盯住她:“你年紀輕輕的,爲何在此乞討?”
“唉,”女人見問這個,潸然淚下,“他阿大戰死沙場,公婆傷悲過度,得病走了,家裡沒男人,有這兩個娃子,想改嫁也尋不到合適人家,地賣光了,沒有營生,這又遇到荒春,只得離鄉背井,舍臉討點吃的。”
想到也在捱餓的妻子及兩個孩子,莊周心裡一酸,瞄一下他們破陶盆中的幾個銅板,問道:“阿妹,想不想討到比這個多點的錢?”
“多少?”女人問道。
“十金。”
“十金?”女人吃一大驚,盯他看一會兒,苦笑一下,別過臉去。
“阿公,”男孩子眼睛大睜,“我想去討!”
“好小子,”莊周衝他笑笑,起身道,“想要錢,跟我走就是!”
男孩子站起,拿起陶盆,跟從莊周就走。女人見兒子從莊周揚長而去,怕有閃失,這也起身,拉起女兒急跟於後。
莊周尋到懸掛告示的地方,取下遞給那孩子道:“拿上這個,跟阿公領金子去!”
母子三人將信將疑,跟從莊周徑至相國府前。
莊周一手拉起一個孩子,頭前闖去。
毋庸置疑,幾人全被門房攔住。莊周示意,孩子舉起手中的告示牌,門房這也看到了,又將莊周上下打量一番,飛奔進去稟報。
不一時,一個家宰模樣的急急走出,拱手道:“先生可是莊周?”
“正是在下。”莊周亦回一揖,“宋人惠施可在?”
“主公進宮去了,很快就回。”家宰看一眼女人及兩個孩子,以爲是他家人,遂拱手道,“莊先生,府中請!”
“且慢,”莊周從孩子手中拿過牌子,指道,“賞金還沒兌付呢。”
“是了,是了。”家宰笑笑,使人取來十金,遞給孩子。
望着黃燦燦的小金塊,女人與兩個孩子目瞪口呆,良久,方纔“撲通撲通”跪在地上,磕頭連呼恩公。家宰這時也明白原委,輕笑幾聲,攜莊周入府。
一杯水未涼,惠施散朝回府,聽聞莊周已經入府,一改往常慢動作,三步並作兩步地直趨客堂,人未進門,聲音已經鑽入:“莊兄,莊兄——”
莊周黑喪起臉,側過身子,給他個背。
“莊兄,想殺吾矣。”惠施跨步過來,見他這般動作,一把扯住他胳膊。
莊周一把甩開,鼻孔裡哼出一聲。
“莊兄——”惠施略吃一驚。
“莊兄?”莊周冷笑一聲,“這辰光叫得倒是親呢!”順手拿過木牌,“啪”地擲在地上,“這個牌子上,可是相國大人手筆?”
惠施呵呵笑過幾聲,接過牌子,看也不看,扔到一邊:“在下就曉得莊兄是這反響,昨晚還爲這個與人打賭來着。”
“這等反響?”莊周又是一聲冷笑,兩眼直逼過來,“姓惠的,我且問你,莊某犯下何等王法,或又何時何事招惹你了,你竟使出此等下作手段,四處懸賞緝我?”
“莊兄,且聽在下一言。”惠施呵呵又是一笑,在他對面坐下。
“說吧!”
“莊兄既沒犯王法,也沒招惹在下,在下之所以緝拿莊兄,是因爲有人前來府上,密告在下說,‘莊子已來魏國,欲搶相國之……’”
“哈哈哈哈,”未及聽完,莊周即爆一聲長笑,笑畢謔道,“南方有鳥,其名爲鵷(yuān)鶵(chú),相國大人可曾聽說?”
“未曾聽說。”
“鵷鶵乃一奇鳥,一年二度,春日發於南海,飛抵北海,秋日發於北海,飛抵南海。沿途飛越千山萬水,此鳥卻品性高潔,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有鴟(chī)一隻,偶得腐鼠,正自喜而啖之,忽見鵷鶵飛掠頭頂,乃驚恐萬狀,仰天奮爪斥道,‘嚇!’今朝相國難道也想爲這區區樑國‘嚇’我不成?”
“哈哈哈哈!”惠施亦出幾聲長笑,兩手擊掌,連聲道,“精彩,精彩,這些年不見,莊兄口舌越發精進了。”
“非關口舌之事。”
“嗯,的確非關口舌之事。不過,莊兄難道不想問問是何人來我府上,又爲何事講出那般話麼?”
莊周略略一怔:“請講。”
“監河侯!”
“監河侯?”莊周先是吃一驚,繼而作色道,“這個吝嗇小人,他來做啥?”
“呵呵呵呵,”惠施指他笑道,“莊兄,你這叫不識好人心喲!”
“此話怎講?”
惠施遂將因他而起的諸多事端一五一十,盡講一遍,莊周這才明白自己誤解了監河侯,着急地問:“監河兄呢?”
“在下打發他回去了。什麼大楚國師、大宋相國?在莊兄眼裡,這些不過是鴟鳥爪下的一堆腐鼠而已。”
“謝惠兄遮擋了。”莊周拱手謝過,目光瞄向旁邊的牌子,“在下還有一事不解,既然惠兄已經打發監河兄了,爲何還要緝拿在下?”
“呵呵呵,”惠施笑道,“莊兄試想,如果不用此法,在下何以請到莊兄呢?”
“諸事已經過去,你請在下做啥?”
“解悶哪。不瞞莊兄,在下自來魏地,是天天煩悶哪!”
“哦?”莊周故作驚訝,“在這一隅之內,你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了,理應志得意滿、心想事成纔是,又因何煩悶呢?”
“唉,”惠施長嘆一聲,“一言難盡哪。莊兄之快,在於逍遙自在。在下之快,在於天地名實。”指向外面,“可你看看,滿城金碧輝煌,滿街綾羅綢緞,卻難見到能讓在下吐一時之快的活物,豈不悶哉?”
“唉,”莊周亦出一聲長嘆,“在下尋你,是想邀你遊於天地之間,你尋在下,卻是要逞口舌之強,於你可得快活,而於在下,豈不悶哉?”
“走走走,”惠施顯然是急不可待了,起身扯住莊周,“這就後花園裡耍去,讓你見識一下什麼才叫花草。不瞞你講,近年來在下口舌發僵,唯有園藝功夫大有長進呢!”
二人走至後花園中,尚未欣賞園藝,家宰急追過來,說是國家又出戰事了,殿下緊急召請,要他即刻入宮。惠施苦笑一聲,兩手一攤,朝莊周做個無奈動作,請他園中自在賞遊,匆匆上朝去了。
這場戰事,仍舊發生於秦、魏之間。
戰端仍是由龐涓挑起來的。
從安邑東出大梁,魏人只有兩條道可走,一條是橫穿中條山,經此渡口至陝,取道崤塞,東至洛陽,再沿河水南側官道抵達大梁,另一條是取道王屋山與太行山交錯處的軹關陘至南陽盆地,經由孟津渡河。兩條道互爲倚重,就軍事而言,任何缺失,對魏人而言都是不可容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