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鬼谷子開山收徒,隨巢子總算放下心頭巨石。許是有所頓悟,許是預感到自己身體大不如前,甚至已經時日無多,隨巢子在處理完一些急務後,一改過去親力親爲的墨家行事風格,悄然回到堯山,在先師墓前結草爲廬,潛心著述,很少外出了。各地墨者聽聞鉅子在此,紛至沓來,漸漸建下這所大院。隨巢子也就順勢推舟,一面在此修身養性,整理心得,一面啓迪後輩墨者,遙控天下墨事。
多年奔波,完全掏空了隨巢子的身體。尤其是在入秋後,生命於他已如一盞枯燈在山風裡搖曳,隨時都有可能熄滅。
這日迎黑,親近隨巢子的墨者知道,訣別的時刻正在臨近。大家靜靜地守候在他身邊,更多的人仍在晝夜兼程,從四面八方向這兒趕來。
草廳裡氣氛莊嚴,隨巢子斜倚在草堂靠正牆處的木榻上,面色蠟黃。榻前放着一隻藥碗,碗中是黑乎乎的半碗藥汁,早已涼了。
在他前面,胡非子、告子坐在一塊稍稍破舊的草蓆上,面色靜穆。二人之後,是宋研、屈將子等一百多人,多是第二代、第三代,甚至第四、第五代墨者,各按輩級席坐。
草廳門口,不斷有墨者趨進。同先來者一樣,他們一入草廳,就不聲不響地席坐在所屬輩級應該席坐的位置,秩序井然。
彌留中的隨巢子強撐坐起。望着紛至沓來的新老墨者,隨巢子臉上浮出笑意,兩道目光不無慈愛地掃視大廳,在每個墨者身上均作停留,似是要把他們刻在心底。
“諸位不辭勞苦,從四面八方趕來看望老朽,”隨巢子略顯吃力地拱起兩手,“老朽——”輕咳兩聲,“老朽致謝了!”
衆人盡皆改坐爲跪,叩首,齊道:“墨家子弟參見鉅子,祝願鉅子貴體早日康復!”
隨巢子擺擺手,苦笑一聲:“老朽賤軀行將就木矣,云何貴與不貴?諸位兄弟,諸位姐妹,大家都是墨道中人,莫講這些虛禮了。坐吧!”
“敬從命!”衆墨者改跪爲坐,再次拱手。
“老朽召請諸位,”隨巢子再次擺手,“主要爲三樁事情:一是老朽私事,二是墨道家事,三是天下公事!”
衆墨者知道鉅子這是要託付大事,無不斂神正襟,齊將目光射在隨巢子身上。
草廳一片沉寂。
“這第一樁,”隨巢子微微一笑,巡視衆人,“老朽甚是思念諸位,臨行前貪心再見諸位一面,再看諸位一眼。諸位既來,老朽這個心願,也就了了。下面是第二樁。”
衆人齊齊拱手,無不淚水盈眶。
隨巢子緩緩接道:“自先師始創墨道,墨家迄今已經立世百年。行墨道者由初起之寥寥數人,到眼前數以千計,遍滿列國,可謂前仆後繼,代出楷模。時至今日,墨道行於天下,婦孺皆知,可與孔儒之學分庭,黃老之學並舉,事業方興未艾。老朽不才,承蒙先鉅子孟勝擡愛,承蒙諸位墨者擁戴,屍鉅子之位逾三十年,其間雖無建樹,卻也兢兢業業,不敢有一日懈怠。近年老朽智竭力枯,不堪奔波,不宜再屍此位。本欲早選賢良,承擎墨道旌旗,無奈天不遂願,拖延至今。今日風和日麗,氣氛祥和,各路墨者雲集於此,老朽不敢再誤天機,就此舉薦新鉅子,由新鉅子引領諸賢,繼續墨道大業。經與諸老商議,老朽舉薦的新鉅子是——”目光劍一般射向告子,“告不害!”
沒有人驚訝。
告子名不害,齊國即墨人,年幼即從先鉅子墨子,照理說當與隨巢子、胡非子等墨家諸老是一輩,但因他年少許多,自虛一輩,以弟子禮事隨巢子、胡非子等。墨家第一代大弟子多已過世,仍然健在的諸老中,相里子、相夫子、鄧陵子均與隨巢子一樣步入耄耋,因道遠路遙未能趕來。胡非子雖然在座,卻也年老體弱,病魔纏身,不堪重任。唯有告子身健資深,更得墨道根本。由他來做新一代鉅子,既是意料中事,亦爲衆望所歸。
告子卻誠惶誠恐,跪地泣道:“鉅子,弟子——”
隨巢子擡手指向自己木榻前面的主席位:“不害,來,請坐此處。”
告子跪前幾步,坐在榻前主席位上。
衆人見他坐定,包括胡非子在內,盡皆改坐爲跪,齊叩:“參見鉅子!”
墨家不似儒家,沒有更多的繁文縟節,一齊跪拜,就算是承認新鉅子了。
告子拱手還過禮,起身走到胡非子跟前,將他拉起,連連拱手:“胡師叔,弟子……弟子豈敢受師叔大禮?”
胡非子一臉嚴肅,亦拱手道:“墨者胡非參見鉅子,謹聽鉅子差遣!”
告子飽含熱淚,將胡非子扶坐下去,朝他又作一揖,回至隨巢子榻前的主席之位上,面向隨巢子跪下。
隨巢子伸手握住他,老手略略顫動:“不害,從今日始,老朽將天下這個爛攤子卸給你了。”
“鉅子,”告子緊握隨巢子,聲音哽咽,淚水盈眶,“弟子德淺力薄,深恐有負鉅子重託!”
隨巢子吃力地擺擺手:“莫說這個了。”揚手向衆人,“諸位墨者,下面老朽來說第三樁,天下公事。”咳嗽兩聲,轉望告子,“你是新鉅子了,這一樁,就由你主持。”
“敬受命!”告子不再推辭,抹去淚水,退後兩步,朝隨巢子連拜三拜,改跪爲坐,細細稟道,“稟報鉅子,眼前局勢,天下大事當在函谷。六國縱軍近四十萬雲集關外,勢在伐秦。秦不甘示弱,以傾國之力應戰。這場大戰一觸即發,在所難免!”
山外局勢就如山雨欲來,這是誰都清楚的。雖然如此,在告子緩緩道出時,廳中氣氛仍顯壓抑,就似一塊千鈞之石擱在每個人的心頭。
告子仍嫌不夠,略頓一下,不無憂心地追加一句:“縱軍如果開戰,七國兵力或逾七十萬,場面亙古未有,天下必將生靈塗炭,血流漂杵。”仰頭望着隨巢子,“如何應對,弟子祈請鉅子點撥。”
隨巢子吃力地給他個笑,緩緩閉上眼睛,喃聲叫道:“宋研,來……”
宋研趨過來,輕叫:“鉅子!”
“扶……扶我……躺下。”
宋研扶隨巢子躺下,在他頭下墊塊木枕,在榻邊跪伏。
看到隨巢子的雙眼完全閉合,告子明白,整副擔子已經責無旁貸地落在自己肩上,由不得心中一顫,轉頭望向胡非子。
胡非子凝眉如鉤,一動未動,猶如一尊雕塑。
告子閉目穩會兒心神,再度睜開,轉對衆墨者,深深一揖,誓道:“諸位墨者,承蒙鉅子錯愛,承蒙諸位擡愛,不害暫屍鉅子之位。從即時起,不害誓與諸位賢達一道,竭誠盡力,爲墨道大行、天下大同、百姓安居而赴湯蹈火,死不旋踵!”
衆墨者皆起立盟誓:“我等誓願追隨鉅子,爲墨道大行、天下大同、百姓安居而赴湯蹈火,死不旋踵!”
告子再打一揖:“諸位賢達,天下烽煙再起,大戰一觸即發,不害才疏,望諸位教我應對妙方。”
衆墨者七嘴八舌,暢所欲言。討論約有一炷香時間,告子見衆人並未議出切實可用的方略,又恐妨礙隨巢子休息,提請明日再議。
衆墨者紛紛散去,廳中只剩下胡非子、屈將子、宋研和告子。屈將子是胡非子的首徒,宋研多年來一直跟從隨巢子,二人皆是衆墨者中次一輩的核心人物。
經過前面一番折騰,隨巢子似是耗盡精力,面色蠟黃,額上現出豆大的汗珠,用手緊緊握住宋研,顯然是在忍受什麼。
胡非子急趨上前,伸手搭在隨巢子脈上,叫道:“隨巢兄!”
隨巢子微微睜眼,握住胡非子的老手,苦笑一聲:“胡非兄——”
告子、屈將子和宋研三人盡皆跪下,泣道:“鉅子——”
隨巢子微微一嘆,不再言語。靜坐良久,待神色略微恢復後,才望向滿臉絡腮鬍子的屈將子,再次張口:“屈將,你那個飛刀弟子可有音訊?”
屈將子拱手應道:“稟報鉅子,他一直隨從蘇子,不曾有片刻遠離。”
“他的功夫可有長進?”
“大有長進,尤其是一手飛刀,已經出神入化了!”
“好呀。”隨巢子臉上浮出一笑,“此人忠勇,心實無雜,是塊好料。他的武功即使在墨者中也爲上乘,這又精進許多,實是可喜。你轉告他,蘇子安危,老朽交付他了!”轉問告子,“孫臏可有音訊?”
“回稟鉅子,”告子應道,“孫子已經獲救。蘇子安排淳于子將他營救至齊,隱身於上將軍田忌府中。”
隨巢子籲出一口氣:“在齊國就好。他一日不離開大梁,老朽一日放心不下。”
宋研插道:“弟子有惑。”
“說吧。”隨巢子微微一笑。
“鬼谷先生既然有心拯救天下,收下蘇秦、孫臏也就夠了,緣何又去容留龐涓和張儀?有此二人在,尤其是那龐涓,天下不亂纔怪!”
“鬼谷子之棋下得深遠,豈是爾等目力所能看見?”
“弟子敢問遠在何處?”宋研不依不饒。
想到鬼谷子昔年在鬼谷言及快刀剔毒之語,隨巢子長嘆一聲:“唉,遠得爲師也看不真切啊!”轉對告子,“老朽碌碌忙忙一生,天下戰亂非但未得絲毫消歇,反倒是愈演愈烈。近年來,老朽體衰身懶,在此幽谷苟延殘喘,得以反思。墨道未能大行於天下,非墨道之過。道家老子曾雲,‘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僞;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今天下失道,愈演愈亂,愈亂亦愈需我墨道。至於我等苦求未果,非墨道不通,乃方不對症。鬼谷一行,老朽略有所悟。鬼谷子不辭勞苦,僅用區區數年即育出蘇秦、孫臏等天下大才,威服列國,實令老朽汗顏。對方今亂象,蘇子應之以列國合縱,堪稱妙方!爾等務必全力以赴,協助蘇秦,促使天下縱親。”
“弟子謹記!”
“眼前戰事,非蘇子不可化解。我觀列國,雖然合縱,卻是各懷異志,與蘇子並不同道。合縱旨在摒秦,秦人也必不甘,或會加害蘇子。蘇子任重道遠,不能沒個防備。”說到這裡,隨巢子轉望屈將子,“屈將,諸墨者中,論俠義武功,無人及你。你師徒二人,他在明處,你藏暗處,輔佐蘇子,助他成就天下大功!”
屈將子拱手應道:“弟子遵命!”
“諸位賢達,”隨巢子環視幾人,目光落在告子身上,“無論蘇子成功與否,墨道都要光大,墨道也必須光大。而要光大墨道,必須經由天下達才。齊國稷下匯聚天下飽學之士,此種達才或可覓得。告子,你可使人前往稷下,挑選達才,揚我墨道。”
“弟子遵命!”
在墨家掌門人新老交接後,隨巢子又撐三日,於第四日正午在逾百墨者的靜靜守護下於草廳木榻上溘然長辭。
在先鉅子辭世的次日,位於洛陽軒裡伊水東岸的琴廟也告落成。與公子卬大興土木營建的蘇家府院、墓園、家廟相比,琴廟土牆草頂,沒有圍牆,遠看像是山間隱廬,低矮、孤獨而簡陋。不是公子卬捨不得花錢,是蘇秦堅持這樣,說琴師並不需要高屋廣廈,能有個遮風擋雨的草舍也就夠了。
落成儀式上,周顯王躬身祭典,在正堂上親自掛起王后遺像,讓她正對琴師泥塑。坐在地上的琴師捨身投入,掛在壁上的王后如癡如醉,好一幅琴人和合的知音場景。
掛好遺像,周顯王擺上供品,坐在一旁觀賞一時,孩子般哭了。蘇秦跟着哭了,在場的所有人也都哭了。
然而,在場諸人中哭得最投入、聲音最響亮的卻不是蘇秦,而是公子卬。許是感動於琴師的悽慘人生,許是聯想到蘇秦、龐涓諸人年紀輕輕就已建下蓋世奇功,而自己行將不惑依舊碌碌無成,許是憶起因自己的無能而白白丟失的河西和因此而喪生的八萬將士,公子卬越哭越傷感,到後來竟是涕淚滂沱。
這哭聲於顯王卻是刺耳。俟其哭聲降低,顯王緩緩起身,凝神聚意,在一塊羊皮上揮毫寫出“天下第一琴”五字,起駕回宮。
公子卬吩咐工匠,照此製作一塊椴木匾額,黑底金字,懸於琴廟門楣。門框兩側是蘇秦貢獻的一副楹聯,上聯是“文武二絃協唱高山流水”,下聯是“天地五音共奏明月清風”,與顯王的橫批“天下第一琴”珠聯一體。
待工匠把刻寫楹聯的木板全部釘好,公子卬退後幾步,眯眼看一會兒,讚道:“文武二絃,乃周初文、武二王所加,契合人間文治武功。天地五音,乃宮、商、角、徵、羽,爲古琴初始五絃,契合天地金、木、水、火、土五行。高山流水爲塵世雅曲,明月清風爲高天清韻。此七絃合鳴,天上人間無所不包,共成‘天下第一琴’,真是絕聯呢!”
蘇秦凝視楹聯,嘴角現出一絲苦笑:“真沒想到,論起音律,公子倒是雅緻呢。”
“蘇子高擡了。”公子卬知是揶揄,仍舊呵呵笑出幾聲,顧自接道,“傳說上古伏羲氏制琴,以摹天地之音。在下以爲,天地之音過於縹緲,過於曠遠,沒有人間之律實在、柔溫。呵呵呵,《詩》曰,‘窈窕淑女,琴瑟友之。’”斜看蘇秦一眼,“咦,說到這裡,在下倒是想起一事,這欲求問蘇子。”
“公子請講。”
“《詩》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蘇子離家多年,好不容易歸門,當與嫂夫人琴瑟相和纔是,在下卻觀蘇子日日守在帳中,讓嫂夫人獨守空房。”
蘇秦低頭不語。
“呵呵呵,”公子卬恍然悟道,“在下明白了。嗯,嫂夫人的確太土,配不上蘇子!”又笑數聲,“不過,話說回來,女人還是始配的好。就說在下吧,此生也算風流,閱歷女人無數,可真正知疼知愛知冷暖的,仍舊是始配夫人。嫂夫人雖說土氣,但依在下觀之,賢淑恭柔皆具。蘇子如此冷落她,不該呀!”
蘇秦不好再說什麼,輕嘆一聲,走進廟中,在琴師泥塑前跪下,緩緩閉目。
黃昏,軒裡村依舊喧囂。數不清的匠人與兵士仍在頂着夜色趕活兒,爲新貴蘇府起房造屋。新府選在村北,佔地半井,東至蘇家桑林,西至伊水岸邊,前後一共六進院落,餘爲園林。這在周室,除去王宮和東西二位周公的宮室,規模當是最大的了。
小喜兒顯然不適應不期而至的巨大富貴,依舊打着圍裙在廚房忙活。從早上忙到天黑,她實在累了。喂好阿黑,關好院門,她正要進房睡覺,聽到叩門聲。
見是蘇厲妻,小喜兒勉強擠出一笑:“嫂子——”
“妹子,”蘇厲妻反手掩上門,將她扯進屋裡,急切地說,“你咋不聽勸呢?嫂子主意出了一籮筐,你卻按兵不動,真是急死人!”
小喜兒咬緊嘴脣,低下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