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子,”蘇厲妻壓低聲音,“剛纔聽娃子他大說,二弟,哦,不,是相爺,相爺他依舊單身,身邊並無女人,連僕女也沒一個,清一色全是爺們兒。一個大男人家,身邊沒女人只有一個解釋,就是他沒有花花腸子。相爺這人是怪,可不究他咋怪,身邊沒女人不成。這個坑本來就是妹子的,妹子不去填,早晚得讓別人佔去!”
小喜兒的嘴脣咬得更緊了。
“妹子,不究咋說,你得再試一次。要是相爺執意不肯,咱就認了。可依嫂子推算,相爺這次回來,跟以往不一樣。”
小喜兒微微擡頭,盯住她。
“以往他回來,因爲不得志,沒臉見人,心裡窩火,對妹子自是不待見。此番不一樣,他是六國相爺,光宗耀祖,威風八面,整個是春風得意,脊樑骨挺得筆直,在村裡見誰都要打招呼。在家裡更不一樣,莫說是待娘和你哥、蘇代他們,即使對待嫂子我,也是禮數齊全。以前嫂子有眼無珠,那麼屈待他,他一點也不記仇,何況是對妹子你呢?依嫂子看來,你沒啥對不住他的,是他對不住你。他紮下架子不來尋你,定是大男人家臉皮薄,拉不下面子。妹子,聽嫂子的話,他要面子,咱就主動點,尋個機緣拱他懷裡,看他硬着心腸把妹子推開!”
“這……”小喜兒嘴巴大張,喃聲道,“能成嗎?”
“成與不成,不試一下咋能知道?再說,相爺官兒做大了,面子看得重。妹子咋說也是他的正宮娘娘,實在不中就鬧騰起來,看他咋個收場?”
小喜兒的嘴脣再次咬起,有頃,擡頭望向蘇厲妻:“他身邊人多,怕……見不上!”
“唉,妹子呀,連阿黑也沒你實誠。你要由頭,咋也能尋它一籮筐去。來,妹子,嫂子授你一計!”蘇厲妻湊過頭,附耳低語。
小喜兒遲疑許久,喃出一字:“嗯。”
人定時分,匠人次第安歇,村中漸趨沉靜。
蘇秦三步並作兩步,沿村中土路朝家中疾走,飛刀鄒緊隨。離家門尚有數十步,阿黑嗅到蘇秦味道,“嗖”一聲從院門裡躥出,嚶嚶嚀嚀地撲他身上。
蘇秦顧不上睬它,大步衝進院子,直奔中堂,邊跑邊叫:“娘,娘——”
中堂亮着燈,堂上擺着蘇虎的靈位。蘇姚氏正襟端坐於一張草蓆上,神色沉定。
蘇秦幾步跨進堂,在蘇姚氏跟前跪下,伸手摸在她額上,見並未發燒,亦不見其他家人守候,略略一怔,輕問:“娘,聽說您病了,咋哩?”
“嗯。心口悶!”蘇姚氏指指心窩。
“啥時候開始悶的?”蘇秦急了。
“有些年頭了。”蘇姚氏緩緩地應道。
“咋沒聽你說起過哩?”蘇秦嗔怪一句,朝外叫道,“鄒兄!”
飛刀鄒快步進來,立在堂門外:“主公有何吩咐?”
“速請醫師!”
飛刀鄒應一聲,轉身欲走,蘇姚氏攔道:“等等!”
飛刀鄒頓住步子,望向蘇秦。
“娘,心口悶是大病,不看不行啊!”蘇秦勸道。
蘇姚氏送給飛刀鄒一個笑臉,輕輕搖頭:“小夥子,大娘這病不打緊的,不勞煩醫生了,我這主要是想跟秦兒嘮嘮嗑兒!”
觀蘇姚氏面色淡定,語氣沉穩,真還不是有病的樣子,飛刀鄒有些不解,轉看蘇秦,見他也是一臉茫然,識趣地扭身走出,在院門外守護。
“秦兒,來,”蘇姚氏指着自己身邊的席位,“坐娘這兒。”
蘇秦在蘇姚氏跟前坐下,兩眼眨也不眨地望着她:“娘,您這心裡——”
“娘這心裡悶,不是因爲病。”
“爲啥?”
“唉,”蘇姚氏長嘆一聲,“秦兒,娘打聽過了,你身邊並無女人。你三十開外,早過而立,身邊沒個女人,咋能成哩?再說小喜兒,自嫁進咱家,一晃就是十來年,天天守着空房。娘看在眼裡,疼在心裡。男人家終日在外,事情多,有個忙的。女人家一天到晚悶在家裡,若再沒個念想,每寸光陰都是個熬。你這番回來,想必也住不長久。眼見日子一天天過去,娘有些急了,這想問問你,秦兒呀,究竟你是咋個想的?”
“娘——”蘇秦改成跪狀,低下頭去。
“秦兒,”蘇姚氏輕輕撫摸蘇秦的頭,“你說句實話,是小喜兒配不上你,還是你心裡另有女人?”
蘇秦垂首不語,淚水模糊。
“秦兒,你不說,娘心裡明白。可你也得反過來想想。小喜兒哪兒都好,是個好媳婦兒,甭說在咱家裡,即使衆鄉鄰,也沒人說她不好。她唯一的缺憾是跛腳,可這不是她的錯。不究咋說,她是咱的人,是咱明媒正娶過門來的。過去你沒個進取,咋耍性子,衆人不會說啥。今兒你當上官差了,要是再與從前一樣,叫別人咋個看待這事兒?”
蘇秦將頭垂得更低,一個字也不吐口。
“唉,”蘇姚氏復嘆一聲,“秦兒,你不想說也就算了。你阿大沒了,這事兒得聽孃的,於情於理,你都要跟喜兒合好。喜兒!”
東間蘇姚氏房中窸窸窣窣一陣響動,布簾子掀開,小喜兒兩手捂面,半是哽咽地跛出角門,在蘇秦身邊跪下:“娘——”
小喜兒陡然露面,蘇秦吃了一驚。愣有一小陣兒,蘇秦朝一邊挪挪,責怪道:“你……爲何也在這兒?”
小喜兒將頭埋在臂彎裡,泣道:“奴……奴家……”
堂間死一般的靜。
蘇秦漸復常態,坐直身子,板起面孔對小喜兒道:“朱小喜兒,誠如娘方纔所說,你賢惠,勤勞,有孝心,是蘇家的好媳婦兒,我認你!”
“相……相公……”小喜兒喜極而泣,顫聲道。
“家中一切,屬於我的那份,歸你所有。我常年不在家,娘又年歲大了,你須替我盡孝。再就是阿黑,”蘇秦伸手拍拍臥在一邊舔他腳面的阿黑,“一如既往歸你照管。它就是我,我就是它。”
小喜兒怔在那兒,目光落在阿黑身上,淚水滾出。
“還有,”蘇秦語氣冰冷,“你可以做我夫人,但我不會與你圓房,你也休作此想。既然你情願嫁入蘇門,就做個蘇家的兒媳婦吧。不是我對不起你,是你自己的選擇!”轉對蘇姚氏,“娘,入更了,早點歇。沒別的事兒,我走了!”話音未落,人已起身,大步走到院中。
聽着腳步聲響出院門,漸去漸遠,四周復歸寧靜,小喜兒方如噩夢中醒來,一頭撲進蘇姚氏懷中,淒厲長號:“娘——”
從家裡出來,蘇秦走到帳門口時,見大哥蘇厲、三弟蘇代一左一右,蹲在帳門前等候。見他過來,二人站起來,默不作聲地跟他進帳。蘇秦在几案前坐下,剛要說話,遠處傳來腳步響,公子卬與一個疾醫匆匆走過來。公子卬讓疾醫候在帳外,自己大步入帳,邊走邊叫:“蘇子,老夫人玉體如何?”
蘇秦見他面上焦急,二目卻在放光,知他唯恐此處不亂,由不得苦笑一聲,指着對面席位:“是公子呀,請坐!”
公子卬兩眼盯他一會兒,在席上緩緩坐下:“觀你面色,老夫人她——沒事了?”
“娘——娘咋哩?”蘇厲、蘇代臉色皆變,同時問道。
蘇秦擺擺手,苦笑一下:“沒啥子,不過是想跟我說說話。”
蘇厲、蘇代各舒一口氣。
“好好好,”公子卬怔了一下,笑應道,“沒事兒就好。在下本已歇息,一聽說老夫人有恙,二話沒說,叫上疾醫就趕來了!”朝帳外,“沒事了,你回去吧!”
疾醫答應一聲,轉身離開。
蘇秦衝公子卬抱拳道:“家母之事,勞公子費心了!”
“瞧你說的!”公子卬應過禮,順手朝蘇厲、蘇代各拱一拱,“兩位兄弟,你們說說,老夫人一生操勞,總算盼來好光景,這正要享幾日清福呢,如何再能有個長短?”
“不說這個了。”蘇秦截住話頭,“公子來得正好,在下正有大事與你相商!”
“蘇子請講!”
“合縱初成,百事待舉,在下卻因家事纏身,誤下大事,心實不安。今家父已葬,此處並無大事,在下這想……”
公子卬擺手截住話頭:“眼下墓冢未就,新府未立,蘇子怎能離開?再說,七七是令尊大祭,在下昨日已曉諭列國,爲老先生大辦一場。那時,列國皆來弔唁,獨蘇子不在,如何能成?”
蘇秦長嘆一聲:“唉……”
“呵呵呵,”公子卬換作笑臉,“我說蘇子呀,你一天到晚愁眉苦臉,累也不累?在下這就講給你一樁喜事,開開心。今兒後晌,西周公差人來,說是獻紫檀九根。知他爲何獻紫檀嗎?我們這裡起房蓋屋,鬧出如許動靜,周室上下無不驚動,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只西周公一毛不拔。在下氣不過,探出他宮中藏有九根紫檀,皆合抱粗細,兩丈長短,心裡樂了,使參將上門,向他索買。老傢伙不識相,死活不賣,說那幾根紫檀是他特從楚國買來,預備來年翻修宮室呢。在下震怒,捎話予他,說縱親逾萬人馬月餘來一直駐守東周境內,有失公允,不日將去他的西周略駐一些時日,讓他酌情安排。老傢伙慌了,使人來報,說是願意奉送幾根木頭,一文不收,算作賀禮。呵呵呵——起宮造殿,紫檀可是上好木料,每根少說也值十金,僅此一項,我們就可省去百金呢。”
蘇秦驚道:“這如何能成?”扭身吩咐蘇代,“三弟,明日晨起,你去一趟河南邑,到西周宮謁見西周君,就說咱家謝他美意了。咱家起建的是民宅,用不上紫檀,請他不必送來。記住,要好言相謝,不可再生枝節!”
蘇代點頭應過,囁嚅道:“二哥——”
蘇秦這也想起他倆這陣子來,必定有事,問道:“啥事兒?”
“我……我……”蘇代吭哧一會兒,低下頭去。
蘇秦略略一想:“三弟,要是沒啥緊事,明日再說吧。”
“二……二哥,我……我不想種……種地了!”
“不種地,你想幹啥?”
“聽說二哥是在雲夢山中跟鬼谷子學到這身本事的,我……我也想去,求二哥在鬼谷子跟前討個人情。”
蘇秦撲哧笑道:“這個不成。先生早就不收徒了。”
“那……”蘇代急了,“我就跟着二哥學!”
蘇秦沒接他的腔,將目光移向蘇厲:“大哥,你有啥事兒?”
蘇厲憨憨一笑:“你嫂子前幾日瞞着我在東周地界置田二十井,置完方知不對。”
“咋個不對?”
“那些地全是上等水田,溝渠多,適合種稻。稻貴麥賤,你嫂子相中的也是這個。你嫂子沒想到的是,地勢西高東低,東周之水大多是從洛水上游截壩引來的。這幾年二位周公不和,西周君使人把守水壩,旱天一滴水不放,雨天泄洪,那些好稻田就擱置了。要不是這層原因,恁好的水田人家爲啥賤賣?你嫂子不懂,一見便宜,二話沒說就買下了,置完地才聽我說起這個,後悔得直抹淚,要我來求求你,說你面子大,能否在西周君跟前討個情,讓他按時放水,我們情願多給點水錢。要不然,好好的水田只能改成旱田,可惜了。”
蘇秦想一會兒,轉對蘇代:“三弟,你方纔說是有心跟從我學,這陣子還想學嗎?”
蘇代急急應道:“想想想,做夢都想!”
“我從先生修的是口舌之學,指靠嘴皮子吃飯,你要學,只能學這個。”
“二哥讓我學啥,我就學啥。”
“好吧。不過,你想學,我也得看看你是不是這塊料。明兒覲見西周君,你要是能把大哥這樁事兒順道辦了,我就收你。”
“這……”蘇代打個驚怔,“西周君恨不得捏死東周君,咋肯聽我的?”
“這要看你是啥說辭。”
“二哥,”蘇代撓會兒頭皮,“我該咋說纔是?”
“見面後,你先恭維西周公,說他是德厚之人。”蘇秦閉起眼睛,像是在給蒙學童上課,“他必問你此言何來,你就說,聽人說東西二週不和,東周君薄情寡義,但君上卻以德報怨,屢次施恩於東周,是以德厚。西周君必然納悶,說他從沒想過給東周施恩,你就說,你不給東周下水,就是施恩。西周君必會奇你所言,你就說,不給東周下水,是富東周之民。數百年來東周之民只會種稻,不會種植其他穀物。君上不下水,東周之民無法種稻,只好改種麥粟桑麻,學會多種營生,無須再求西周了。西周君必會向你問計,說他與東周公勢不兩立,如何才能不利於東周,你就說,一到種稻時節就給東周下水,東周之民一見有水,必複種稻,君上那時揚言收水,東周之民誰敢不仰仗君上?”
一通言辭講完,衆皆稱妙。大家說笑一陣,蘇厲、蘇代各懷歡喜而去。公子卬見夜色已深,也起身告辭。蘇秦送出帳外,正欲回身,遙見數人打燈籠朝這邊走來。
爲首之人竟是樓緩。
這些日來,公子卬左右不離身,用盡瑣事將他死死纏住不說,更把他的下人全部換了,只留飛刀鄒隨身護佑。蘇秦失去耳目,對外界幾乎一無所知。見樓緩來,蘇秦喜不待言,執其手共入帳中,迫不及待地問:“樓子,快說,外面局勢如何?”
“唉,”樓緩輕嘆一聲,“縱親軍不日即攻函谷,縱親國中只有趙軍未至。龐涓以縱軍主將名義數度催徵,君上甚是爲難。發兵,有違心願,不發兵,又恐影響縱親大局。君上不知如何是好,特使在下求問蘇子,何去何從由蘇子定奪。”
蘇秦的眉頭鎖在一起。
“事急矣。龐涓已經移帳陝城,正在調兵遣將,齊、楚、韓諸軍皆已拔營,龐涓令其旬日之內趕赴虎牢,沿河水西進,與先行一步的魏、燕縱軍在澠池會師,進擊函谷。”
“合縱司還有何人?”
“沒有人了。”
“田大人他們呢?”
“齊軍主將是田嬰,田大人回去助他父親。公子章被韓侯召回,公子如隨楚王回郢,公孫噲也於幾天前匆匆回燕,像是有啥要緊事。唉,前陣子熱熱鬧鬧,您這前腳一走,後腳人就散了。”
蘇秦啜口茶水,輕嘆一聲,搖頭苦笑。
“蘇子,”樓緩目光猶疑,“在下求問一事,秦人真的不可伐嗎?”
“樓子之見如何?”
“在下以爲,自秦孝公用鞅以來,秦人圖強,三晉皆受其苦,楚人亦受其害。列國無不怨秦,秦已失道於天下。蘇子倡導合縱,旨在制秦,故而天下響應。今天下既合,列國諸君皆曰伐秦,縱親諸軍氣勢也盛,伐秦或爲良機。蘇子不進卻退,不喜反憂,在下甚是不解。敢問蘇子憂在何處?”
“伐秦失敗。”
“蘇子是說,此番伐秦不能取勝?”
“戰場上變數極多,即使孫武子也不敢未戰而定勝負。”
“既無定數,蘇子當應喜憂參半纔是。可觀蘇子憂容,顯然是凶多吉少。”
“無論是吉是兇,在下皆難高興,是以憂慮。”
“在下越發不解了。若是伐秦取勝,蘇子憂在何處?”
“如果取勝,六國或會滅掉老秦。不同越國,秦國物產豐富,地勢險要,民富國強,六國必因分秦不公而生爭執。那時,非但縱親瓦解,天下亦必再入混戰,從而喪失合縱要旨。如果失敗,結局在下就不必說了。你知道,天下初合,縱親國既勝不起,更敗不起!”
樓緩這也覺出事態嚴重,背上沁出冷汗:“依蘇子之計,該當如何是好?”
“唉,”蘇秦長嘆一聲,“魏王急於復仇,龐涓急於建功,硬把縱親大業朝火坑裡拖。在下力孤,這又讓公子卬死活纏住,哪兒也去不得。你來得正好,替我支應一下。”
“蘇子欲去何處?”
“求見龐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