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拋出伐秦論的時候就已經料到了安陽君的反應。伐秦不是不可以,但不是現在。沒有一戰而勝的把握,何必盲動呢?
“樂某有一二淺見,還請見教。”久久沒有說話的樂毅開口了。
我和安陽君都鄭重地看着樂毅。
“伐秦無論軍事勝敗如何,都可以解當前的困局。”樂毅道。
我聽了眉頭一跳,果然不愧是千古名將,被諸葛亮推崇的高人。這麼簡單一句話,已經點透了我們的戰略目的。勝,固然可以緩解國內矛盾;敗,一樣可以讓聚集起來的亂勢發泄出去。
不過……“樂子此言某不敢苟同。”我搖頭道,“若是伐秦失敗,固然可以緩一時局勢,但是得不償失。”天下戰國最重要的是什麼?人口!沒有人口就沒有兵員農夫,沒有兵員農夫就無法耕戰,不能耕戰就只有被人滅國。
用有限的人口去做這樣的交易,我覺得很不值得,甚至是飲鴆止渴。
“昔者吳越之戰,”樂毅道,“勾踐舉國奉夫差,自身爲奴,終究能夠復國制霸。我們伐秦,就算敗了也不至於如越國一般亡國,卻能換取時日,解決豪族。”
安陽君聽了默默點頭。
“樂子不爭一城一地,不論一日之勝敗,實爲兵家至理。”我道,“不過,眼下的局勢,無論我們伐秦與否,安陽君都不能參加沙丘大朝。”
安陽君苦笑:“那就只能被視作叛逆了。”
樂毅勸道:“君上可以回去之後稱病不出,潛回北地,沙丘事由毅代行。”
安陽君看了看我,點了點頭。
送兩人出門的時候,我發現樂毅的腳步輕快了些,他因勸服安陽君感到滿意。安陽君卻步履沉重,看來心中依舊還在糾結。送他們上車之後,安陽君府上執事很快就送來了邯鄲宅邸的鑰匙和文契,帶人過去交接。
我把這事交給了小佳,坐在書房裡等小翼回來,只覺得一時煩躁,連書都看不進去。
現在沙丘格局已經近乎明朗,但是要想破局卻又不清楚對方的底牌。樂毅在沙丘起事,成則趙國十數年不亂,若是敗了就立馬面臨內戰的危險。身爲一個趙國人,我不希望看到這種無意義的內戰。要想解決內部資源爭奪的矛盾,唯一的辦法就是向外擴張。
“夫子,您找我。”小翼推門而入,臉上風塵僕僕。
我鬆了口氣,暫時放下了安陽君的事,道:“李兌出走的事,你沒得到消息?”
“夫子走後我才知道。”小翼道,“夫子,現在李兌府上人心惶惶,不知道大王是否會降罪他們全家。”
我道:“是這,你先把李兌府上的僮僕都撤出來。如果李兌不回來,自然不用他們在那裡浪費時日。如果李兌還會回來,再讓他們回去。”
“如此,不就顯得不忠心了麼?”小翼皺眉問道。
“這些人入府不足月,有什麼忠心可言?反常即是妖,表現得忠心過了就是可疑。”我對小翼道。
小翼連連點頭,當下就去照辦。
我剛坐定,寧姜進來了。她也是來問李兌的事,不過她的眼線跟着李兌已經快十年了,所以我保證眼線的生命安全,讓他留在府裡當忠臣,照顧好李兌一家老小。
“今天我被人伏擊了。”我淡淡道。
寧姜有些吃驚,道:“什麼人乾的?”
“有人在宮中設下了耳目,”我道,“要查清楚倒也方便,只需要跟着鴿子走就行了,但我想一網打盡。”言罷,又將宮中的事告訴了寧姜。
寧姜皺眉道:“恐怕已經驚動了他們。用間的慣例,一旦暴露便要死難,否則後患無窮。”
就像你這樣麼?我心中竊笑。
“宮裡只說大王吃壞了肚子,所以要追查責任,而且對外也封閉了消息。”我道,“你在朝中權貴之中的佈局如何了?”
“進展緩慢。”寧姜道。
“欲速則不達,慢慢來吧。”我嘆了口氣。
因爲白天劇氏出手相救,我晚上還得登門致謝。寧姜幫我準備了一份禮物,不算很貴重,但也不會丟人。劇方倒是很客氣,回禮比我送的禮物還要值錢。他也不是毫無所求,希望我能照顧他孫子劇辛。
司寇署里正好在招募識文斷字的年輕人進行法官教育。我詢問了劇辛的意見,答應讓他作爲法官預備生去司寇署觀政學習。只要他肯學肯幹,升任理士不過是一年左右的時間。
等我回到府中,廉頗和許歷都已經到了,在正堂等我。兩人默默地坐在堂上,沒有說話,持續性的軍事訓練讓這兩人都成熟了許多。廉頗已經快三十了,不像許歷那樣有可塑性,不過他現在已經找到了練兵的樂趣,沒有了對特種部隊的嚮往。
“兩位。”我朝他們拱了拱手,自然坐在主座。一個是我的下屬一個是我的從屬,客套什麼的都可以省了。
“這麼晚還讓你們等我是有件事需要你們去辦。”我開門見山道,“是這,七月半的沙丘大朝,我們還是得辦得穩妥些。廉兵尉。”
“屬下在。”
“新兵訓練得如何了?”我問。
“已經令行禁止了。”廉頗一臉成就感,“可以一用!”
那就好。我點了點頭,道:“你持我大司寇印璽召集沙丘附近鄉縣三老,村落族長,凡是外來人,無論其他,先一律拘捕,等大朝之後再行甄別。”
“屬下領命。”
我示意廉頗可以先走了,早點回去休息,一定要將人口盤查清楚,尤其要注意村中糧食消耗、男女比例,不可讓人瞞混過去。廉頗連連應諾,疾走而去。
我又對許歷道:“現在潛行、攀援科目如何?”爲了方便他們訓練,作爲最後救援趙雍的奇兵,我連吉利服、迷彩服、鉤索這些高端的東西都拿出來了。
“主公,可以一用了。”許歷改口了。
他現在還是國家軍人,並沒有吃我的食祿,眼下改口叫我主公顯然是有投奔之意。我默認了這種關係,許歷給我的感覺還是很不錯的。有時候會覺得他過於放肆,不過這種心氣甚高的人,不折服他自然不可能得到他的效忠。
我本來沒指望這麼快就折服這孩子,今天也算是意外之喜。前幾天他因爲隊員有夜盲症的事來找我時還沒有這麼恭順的表現。哦,對了,關於夜盲症也是個問題。
“患了雀矇眼的人怎樣了?”我問道。
“每日加餐豬肝兔肝之後的確好了。”許歷誠服道。
我放下心。這支十人小分隊要想跟人對陣有些勉強,不過出其不意還是很容易的。李兌出奔之後,沙丘的工程依舊在十三郎的掌握下,有了更大的靈活性。我讓許歷他們假扮成工匠,最好是切實瞭解一下沙丘行宮的實際佈局,做好夜裡潛入救人的準備。
許歷走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了。今晚小佳就住在安陽君送的新宅裡。小翼拿了金餅去尋摸一套自己的住宅,以後更不容易讓人知道我和他的關係。
進入六月之後,天氣悶熱起來。我解開衣衫,推開門來到院子裡,在夜晚的涼風中仰頭觀星。雖然師父跟我說星空不會騙人,但是我對於“星辰演化大道軌跡”這事缺乏天賦,根本無法從中看出什麼。每次看着滿天星斗,我只會被它們震懾,使我牢記自己只是渺小如塵埃的事實。
距離七月望只有一個半月了。
安陽君接到詔令之後輕裝先行過來,並不爲人所知。又過了數日,他的大隊隨從方纔浩浩蕩蕩來到邯鄲,入住舊邸,隨後入宮覲見主父與趙王。
我再次與安陽君相見是在朝會上,他坐在肥義身後的散席上,位列平原君之上。他的隨從之中有個年若四旬的中年男子,其貌不揚,眉毛淡得就像沒有一般,留着兩條稀疏的鬍鬚,上脣外凸包着下脣,遠看有些像鮎魚……那人就是代相田不禮。
田不禮本來是宋王偃的大臣,跳槽到了趙國,一直爵位不顯。趙雍冊封公子章爲安陽君之後不知道怎麼想到了他,命他爲代相。其實趙雍也的確煞費苦心,他封了安陽君在代,又命他爲代郡守,將食邑與牧守之地重疊在一起,又派了個外國來奔沒有根底的大臣爲相,客觀上造就了安陽君在北地的權威。只是現在這種狀態反而讓安陽君遭到了意志綁架,惹來更大麻煩。
趙何的表現很不錯,十分友善地向哥哥表示千里應詔趕回來的謝意,也含蓄說明是父親想念兒子,所以才下的詔令。這樣說話的好處就是能夠安撫安陽君,顯得王家也是溫情脈脈。
最大的好處是可以避免內戰,不過看透這點的人好像不多。
我對於這些虛應故事不感興趣,現在最讓我關心的是燕國人在黃金臺的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