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安頓三十人住宿吃飯的事交給了小佳,直接無視了她的愁眉苦臉,快步往正堂走去。因爲家裡沒有其他傭人,所以蘇西親自持壺爲兩位貴客斟酒,算是極盡優待。至於蘇西怎麼認識樂毅的嘛……咳咳,能和樂毅交上朋友,就算表面上沒什麼波瀾,回到家裡總是可以顯拍一下的吧。
人家可是樂毅啊!
“狐嬰見過君上。”我先跟樂毅見了禮,轉而向安陽君拜道。
安陽君連忙避席回禮,稱呼我爲先生。以他的身份,這麼做已經是禮賢下士了。我又請他上座,他推辭再三,終於我們三人還是以朋友的身份分坐主賓。我也是這才仔細端詳了趙章,心中不由感慨,這孩子長得實在太像趙雍了。
安陽君遺傳了趙家的兩道劍眉,濃密深厚,眼睛倒是比趙雍大些,頗具神采。我一直聽說公子章強壯,又因他十五歲就隨父出征,親冒矢石,總覺得他該是個五大三粗的壯士。誰料他竟然風度翩翩,舉止有禮,陽剛之中蘊含柔意,根本不像是個爲了權力能夠手足相殘的野心家。
他今天沒有穿公子哥們喜歡的絲綢,只一襲淡色布衣,乾淨利落,是我們三人中身高最高的,顯得很有氣質。落座之後,他無意識地將腰間佩玉挪正,暴露出重視細節微末的小性格。在他身上有趙雍的磊落豁達,又有貴族的矜持克己,簡直可說爲人中龍鳳,意淫小說的主角了!
相談數語之後,安陽君和樂毅對視一眼,對我道:“狐子名不虛傳,請容某冒犯一言,萬望恕罪。”
“君上過謙了。”我道,“狐某卑鄙之人不知忌諱,君上儘管指教。”
“狐子有功於國家,本該由大王封賞,怎奈今上不能遍察,使狐子這等賢人屈居陋室。某在邯鄲有一處別館,用具器皿一應俱全,想贈與狐子,勿拒爲盼。”安陽君說得好像是求我接受房子一樣,神情謙恭,讓我怎麼能夠拒絕呢?就算我能夠拒絕,門口那些人怎麼辦呢?蘇西在宮裡都不用做粗活,嫁我之後反倒體力勞動更大了,還輕了兩斤。
我輕咳一聲道:“君上見賜,怎敢遽拒。只是無功不受祿,狐某受之有愧。”
“樂子將先生的三策告知不才,不才深以爲然。”安陽君說着,面露難色,“只是眼下不才卻已經沒有了退路。”
我挑了挑眉毛,微笑道:“願聞其詳。”
安陽君微微一頓,緩緩開口問道:“狐子以爲,不才之所以能掌代地,靠的是什麼?”
我沒有回答,靜靜聽安陽君講下去。一般以詢問開始自己故事的人,感情會比較細膩,樂於與人互動溝通。我不需要去打擾他,他自然就會將前因後果全都說出來。
對樂毅而言,安陽君造反不需要理由,誠如劉邦問英布爲什麼要造反,英布回答很經典:“想當皇帝而已。”對於我來說,安陽君的謀反動機卻是值得一聽的,因爲我本質上是希望什麼事都別發生。
“不才十五從軍徵,誠如世人謂我‘強壯’,手下百金之士過萬,控弦甲士如雲。”安陽君嘆了口氣,“這些人跟我屍山血海中廝殺出來,視我爲主公,竭忠盡力,長鋒所指雖火海刀山不避。狐子以爲,不才能捨棄他們否?”
我微微搖了搖頭。
“再者,”安陽君的聲音變得壓抑起來,“是北地豪族。”
北地豪族四個字裡包含了三種人。一種是原來趙地遷徙過去的貴族,封臣,以及告老之後就食采邑的大臣之後。第二種是當地的異族,有林胡、樓煩等部落。這些人是因爲趙雍七次北伐,自知不敵而投靠過來的土著。趙雍並不避諱出身,一體對待,允許他們居城,入伍,與趙人無異。第三種就是中山國滅亡之前暗中投靠趙國的世族,比如樂氏就是其中代表。
這三種人都有自己的利益所在,共通點就是希望能夠擴大地盤,無論是良田還是牧場,越多越好。當北方已經打到了匈奴的地盤,一時啃不下那塊硬骨頭,他們自然將目光投向了南邊。
南方豪族在軍事力量上不可能跟北地相比。在北方邊塞等地,將軍開幕府治理軍民,一應稅賦收穫不納公庫而入幕府。而南邊已經完全實行郡縣制了,就連封君在自己國內都沒有收稅徵兵的權力。國際環境又不允許他們往中原入侵,只能往北面蠶食。
南北衝突就是如此簡單形成了,要想解決卻不容易。
“不才倒是可以回邯鄲閉門閒住,那些跟我出生入死的兄弟又將如何自處?”安陽君問我,好像我真能給他一個答案似的。
人是感情動物,所以會被各種感情綁架。有些感情簡單些,只是對物質的執迷。有些感情複雜些,源於共同經歷的牽絆。前者可以組成利益集合體,後者卻演化爲友情親情愛情之類的社會關係。
安陽君手下的將士們渴望打仗,打能夠打勝的仗,最好是往南迴到自己的家鄉,裂土封侯。北地豪族們也希望往南擴張勢力,讓家族的榮光越發閃耀。他們不會真正意義上的綁架安陽君,但是每天承受着這些人的勸諫、訴苦、憶苦思甜,說不定還有恨鐵不成鋼,威脅逼迫……安陽君勢必會一步步走向反叛的深淵,就如同現在這樣騎虎難下。
我之前小看了歷史事件背後的力量,以爲是安陽君受人挑撥而想奪王位,故而只要讓他和隨從出使外國就沒事了。現在看來,安陽君一走,北方局勢勢必變化,到時候難免又是一場動盪,惹得生靈塗炭。安陽君不忍心看自己的兄弟手足枉死,我又何嘗忍心看北地百姓無辜受戮?
安陽君說完,靜靜地看着我。我吸了口氣,將他心裡的牽絆更加透徹地說了一遍,讓他頓生知己的感覺,同時我也從他臉上看到了一絲恐懼和無力感。誰能對抗這麼龐大的勢力呢?這不就是助人君得天下的民心麼?只是這種民心並非人人都能承受得了罷了。
“狐某冒昧請問君上,”我擡手作禮道,“君上以北地爲基業,爲何又和南方豪族結盟?”誠如剛纔分析的,如果安陽君真的篡位成功,怎麼調和南北勢力的矛盾?這個關鍵問題不解決,趙國依舊面臨下一次政變。
“南方豪族不滿君父久矣。”安陽君道。
趙雍的確挺招人恨。以世族的立場上看,光是換衣服行胡俗並非不能接受。真正不能接受的是“騎射”。在騎射立軍的理念之下,大量的樓煩人、林胡人、乃至匈奴人都進入了趙隊。這些人有先天的技術優勢,又有後天的政策優勢,很快就成爲了基層軍官,大大沖擊了世族對軍隊的掌控。世族子弟再也不能進入軍隊就成爲將領,靠着自己的姓氏招搖過市了。
這些事趙雍當然很清楚,但是他無所謂。誠如他說的,十萬甲士在手,誰能拿他怎麼樣?這點上,安陽君反倒要比他爹更謹慎,若是真的做了趙國國君,肯定不會如趙雍那樣窮兵黷武。
“南方豪族,包括宗室,都不能信任。”我對安陽君道。
安陽君點頭道:“但是要想興兵也不容易。”那是當然,大軍舉旗之日,糧草輜重就得籌備妥當,以北地苦寒,要想獨立支撐這麼一場大戰是很困難的。安陽君樂毅都以奇襲爲上佳,就是出於這個考慮。
我嘆了口氣,好像看到了一個死結。
如果安陽君不造反就會被北地勢力拋棄,趙國陷入南北分裂,趙雍只能再次起兵北伐。而且北伐不會成功,因爲誰都不可能將北地豪族全部族滅,將異族全部屠戮,更重要的是北伐之後又造就了一批軍功貴族,他們的封地也只能是在北方。
安陽君如果要造反,大軍壓境難度太高。要想奇襲得手,只有跟靠不住的南方貴族合作。而現在南方貴族借刀殺人的陰謀已經昭然天下,卻成了一副合作與否由不得你的態勢。
“其實主父已經想到了解決的辦法。”我道。
“哦?願聞其詳。”安陽君有些激動。
“主父想伐秦。”
趙雍的確跟我聊過伐秦的事,不過他沒說過爲什麼要伐秦。在我看來,趙雍想打仗純粹是個人愛好,並不會想那麼深入。不過這並不妨礙我幫他臉上貼點金。
說起來伐秦也的確是個好主意。第一,秦國已經惹得天怒人怨,打它很容易找到大義。第二,我們有河東土地在秦國人手裡,就如刺入趙國的木刺,總得拔掉。第三,能夠將北地積聚的那股“氣”發泄掉,緩解國內矛盾。
問題就是,未必打得過秦國。
尤其現在秦國新敗,再動手很容易造成秦人舉國動員,進入“哀兵”狀態。孫子說,哀兵必勝。當初我花了那麼多口舌分析了秦趙各自的優勢劣勢,並非唬弄他。
“那就伐秦吧!”安陽君眼睛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