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四周除卻那少女的哭訴聲,再度一片寂靜。

王硯再道:“看這屍首模樣,你爹應不會早於昨日被打死。”

少女捂着嘴點頭:“是……是昨天晚上,我和爹要收攤時……”

王硯截斷她話頭:“哪條街?”

少女抽噎:“燈……燈市街。”

王硯道:“尤公子叫什麼?”

少女捂住嘴拼命搖頭:“不知叫什麼,只知道是尤公子。”

王硯擡眼一掃,刑部衙役仍木木呆呆地戳着。孔攸忙道:“下官這就着人去查。”

王硯道:“傳仵作驗屍。”

蕭範輕咳一聲,拱了拱手:“既然是誤會,下官這便給王大人賠罪了,請……”

王硯冷冷道:“混賬。”

蕭範一僵,王硯的眼,卻是看着刑部的衙役。

“衙門重地,本司問案之時,竟容外人進入囉唣,要爾等何用?”

衙役們立刻都跪倒在地,口稱無能請罪。

蕭範和大理寺的幾個差役都差點站不住,蕭範又老着麪皮出聲道:“是一時不查誤會,衝撞了王大人,望王大人大量恕……”

王硯又負手側轉身,再掃向那幾個大理寺差役:“爾等來拿本司,是以強搶民女爲名?那便給本司解釋解釋,若真是搶個民女,可會帶到刑部衙門?”

蕭範拿眼看向那幾個差役,幾個差役硬着頭皮躬身一抱拳:“卑職等誤會……”

王硯擡起一隻手:“不必說誤會。本司身爲刑部郎中,將街邊屍首帶回刑部,只能是爲問案。爾等明知如此,還直闖入刑部衙門口稱拿人,是有意給我這個新上任的刑部郎中一個下馬威,還是故意想給刑部沒臉?刑部原來已成大理寺之轄屬了,小小差役都敢直入大門當着尚書與各司郎中之面咆哮,這是誰定下的規矩體統!”

幾個差役與蕭範腿一軟,都跪倒在地。

蕭範向陶周風叩首:“尚書大人,下官……”

王硯又打斷蕭範的話,兩眼仍只盯着那幾個差役:“爾等既然過來拿本司。這女子與屍首俱在車上,竟連取證都不做。這女子年紀尚輕,其父應仍是壯年。這般天氣,屍首拿草蓆裹住,卻無甚腐敗臭氣,必是新喪。屍首足部露在外,腳踝傷痕明顯。本司在馬上一掃便得見,爾等在前院許久,居然視若無睹。屍首鞋底無灰,是新鞋,褲卻不覆腳踝,可見衣不合體,是別人施捨,死後換上。這女子臉上有傷痕,以粉遮蓋。如斯明顯種種跡象,看也不看,真是爲了案子來的?!”

幾個大理寺差役伏地咬牙不作聲,蕭範額上的汗珠潸潸而下,官袍緊黏在脊背上。

王大公子橫行京城多年,其實算是京兆尹、刑部和大理寺的老朋友了。他有多惹不得,全京城都知道。今天招惹上了這個主兒,竟最後還被他占上了理,蕭範已做好了必死的覺悟。

陶周風適時地出聲道:“王郎中啊,可能,真是誤會……大早上嘛,起身不久,剛到衙門,可能還未來得及用早飯,想事情會有偏差,不那麼周全。”

蕭範立刻順竿下:“下官該死,不敢求恕。”

王硯冷冷道:“沒你的事。”

話雖然是對蕭範說的,卻連陶周風都噎了一下。

王硯將視線仍放到那幾個已開始兩腿打戰的大理寺差役身上:“本司待要查案,沒空在爾等雜碎身上徒費口舌。滾!”

幾個差役牙關咬得咯咯作響,爲首的差役暗暗將手伸向腰間:“卑職犯下此等大錯,令大理寺蒙羞,不敢求赦。”剛要划向頸中,手腕突然一麻,咣啷,匕首跌落在地。

王硯眯眼看着他,冷冷一笑:“少在本司面前要死要活,跟個娘們似的。”

王硯的小廝遠遠在角落裡喊:“要死就出去死,我們大公子最看不得髒。尚書老爺和這麼多位大人老爺都在哩,你嚇唬他們怎的?你死了倒好,刑部的地面還得這些衙役哥擦。”

大理寺幾個差役臉脹紫到幾乎要滴出血。另外幾個扶住方纔想自盡的那個,飛快掠出了刑部衙門。

蕭範是文官,未有這麼快的身手,只能當自己沒有臉,訕訕站起身,再躬身施了一禮,悄悄退到旁邊,從書吏手中接過卷宗袋。王硯忽然看着他,眼又一眯:“你是……”

蕭範忙道:“下官大理寺主簿蕭範。”

王硯道:“哦,本司來之前,你就在衙門裡了。想是爲他事而來,手裡拿的是何物?”

蕭範躬身:“下官爲取一案子的卷宗而來。”

王硯淡淡看着他手中:“拿來,本司看看。”

這……

蕭範求救地看向陶周風,未想到陶尚書對王硯的這樁案子極有興趣,正同趕來的仵作一道觀看屍首。

與王硯平級的其餘三司郎中都在,但誰願意在太師大公子上任第一把火正往上躥的時候往上靠?

蕭範只得將卷宗袋奉上。

王硯接過,只掏出掃了一眼,即合上:“嗯,這個案子,本司覺得,尚有許多疑點,暫留在刑部待審。”

蕭範趕緊道:“王大人,此案移交我大理寺,是上面的意思。”

王硯道:“哪個上面?”

是……雲太傅恩准的。

但是,如果王大公子回去求爹,雲太傅不必說,就是聖諭,也……

蕭範再道:“尚書大人亦已同意,王大人請看卷宗,印都蓋了。”

陶周風聽着有人提到自己,便回身觀望之。

王硯拎着卷宗袋走過去:“大人,下官覺得,此案仍有許多疑點,想再詳細查審後,再轉交大理寺。”

陶周風掂着鬚子思索了一下:“這樣啊,王郎中,你的想法很好,這種辦案的勁頭,亦很值得讚賞。這個案子,本部堂也覺得,有甚多疑點。在查案這種事上,你們年輕人放得開手腳,想法又大膽,說不定會有突破。只是……暫時留下查之……”目光轉向蕭範,“鄧大人那邊,會同意麼?”

蕭範只能道:“下官回去請示鄧大人後,再來回尚書大人話。”

陶周風一臉過意不去:“大熱天的,要蕭主簿你來回跑。”

蕭範躬身:“應該的,應該的,此乃下官應做之事,義不容辭。”

蕭範邁着碎步急急出了刑部大門,王硯將卷宗往旁邊孔攸手中一丟。

“大公子真是太英明瞭!”王硯的小廝之一忽地冒了出來,像剛落到茶杯蓋上的蒼蠅一般搓了搓手,“大公子,小的已經查出來了,那個姓尤的名叫尤餘,宮裡面侍候太后的尤公公是他乾爹。肯定是不敢在大公子面前現世過,所以沒聽過他。他家就在順安大街那塊兒,這個時辰到午時,應該是在悅臨坊一帶不入流的地方喝茶裝蒜。”

孔攸一陣汗顏,他剛知會了一聲曹捕頭,估計最快傍晚前能查到,不曾留意王硯的這個小廝早在聞言後就溜了出去,眨眼就得回了結果。

王硯略一頷首,再一擡手。

王硯的小廝立刻高聲道:“各位衙役哥,先放下手裡的活,聽我們大公子說話!我們大公子有時候下令會比較簡潔,多跟他幾日,諸位就曉得了。”再擡手啪給自己一個嘴巴,“小的又多言插話衙門事了。諸位請忙,小的先滾遠待罪。”哧溜跑到一邊,跟仍跪着的那個挨着蹲下。

衆衙役都看向了王硯,王硯道:“捕頭何在?點二十人,備馬,取兵器,列隊!”

刑部的捕快從來出去前沒有列隊這一說,曹捕頭聞聲趕來,看看王硯,又看向陶周風,發現陶大人正含笑讚許地注視此處,只好依言,點了二十個捕快,掛好佩刀,來到院中。

衆捕快都不知該怎麼排列,正在左右亂挪,王硯又道:“行七縱三,速!”

曹捕頭總算有了方向,指揮捕快們列隊站好。王硯揹着手,在隊列前方踱步,視線掃過捕快們腰間或高或低或左或右的刀劍。

曹捕頭趕緊讓捕快們把兵器鎖鏈鐐銬掛齊,挺直脊背。王硯方纔一點頭:“走。”

王硯的小廝已將那匹神偉駿馬牽來,王硯翻身上馬,曹捕頭忙帶着捕快們奔向各自馬匹,王硯的另一個小廝從地上爬了起來,在門前小聲提醒:“衙役哥,門口整寬敞點唄。”

衙役們恍然領悟,趕緊敞開大門,讓開道路,門口圍觀的百姓也都散開讓出正道。王硯高高坐在馬上等候衆捕快牽馬前來,皺眉掃了一眼高矮不一毛色各異有老有少的馬們。捕快們頓感慚愧,縮頸上馬。王硯一抖繮繩,一馬當先衝出大門,直奔大道。

王大公子寶駒的腳程自然令捕快們的馬匹們望塵莫及,衆捕快們只能使出吃奶的勁催馬追趕,無奈衆馬亦各有快慢,奔出了自然的錯落。只見閃閃金光之上,王硯官袍大袖招展,遙遙在前,衆捕快們飛馳在後,揚滾滾塵土而去。圍觀百姓不禁咬指。

“不好了,大理寺給王大公子下馬威,讓他剛上任就沒臉,王大公子咽不下氣,帶了刑部的人去大理寺火併了!”

“路口右轉了,不是去大理寺的方向。”

“難道是回太師府調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