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下

張屏道:“朝廷最近好似在查亂黨。”

幾人吃了一驚,劉書吏顫聲道:“亂、亂黨?”

李主簿左右看看,小聲道:“張大人,這事可不能亂說啊。當下熙熙盛世,怎會有人作亂?”

張屏神色平常道:“非匪禍兵亂,只是有人造謠,借鬼神之說。”

唐書吏恍然:“怪不得知府大人突然此時巡查各縣,此事不可說大,又不能小待。”眼一直,“難道……禍根在沐天郡?”

張屏道:“各地都有,不能詳斷。知府大人或只是例行。”

劉書吏道:“我們宜平真沒有這種興風作浪的逆賊啊!依卑職看,倒是那對瘋叔侄,從外地前來,到宜平求什麼醫,十分可疑。”

趙書吏道:“但看着又像真瘋。這叔侄倆在街上蹦躂許多天了,還曾被抓進縣衙過,當真有什麼,敢如斯招搖麼?”

李主簿因此事亦捏着一把汗,基於前事,不便多言,勉強笑了笑道:“都不好說。張大人怎麼看?”

張屏道:“只堂上見過,不好判斷。”

李主簿等人默默解析了一下這句話與張屏的神情,似依稀嗅到一絲不甘與嚮往。

劉書吏笑道:“張大人,休怪卑職多事。大人京中斷案的事蹟,屬下等都曾耳聞,唯欽佩讚歎而已。大人對朝廷欲查之事可有見解?”

張屏沉默片刻,道:“不能詳查,故無見解。”

幾人咂着這句話,只覺得不甘之意比前言更甚,都呵呵笑着,再岔開話題,張屏寥寥應對了幾句,袖着手走開。

幾人望其背影,劉書吏道:“久聞張大人嗜查案,看來並非妄傳。”

李主簿道:“劉掌房,你也是的,張大人如今專心編修縣誌,何必在他面前提這些有的沒的。”

劉書吏道:“李大人,你是不知,卑職前幾天聽老田說,張大人外出輿地時,曾去那邪門的辜家莊地界看過,又找過朱老大人問話,只是修縣誌,哪用得着做這些。當時我就納悶,剛纔聽了張大人的話,方纔恍然明白。”其餘幾人皆一臉領悟。

李主簿道:“唉,我等廊下家雀,既不知凌雲之志,亦不便多言。散了罷。”便踱回屋中,另外幾人便也各自散了。

誰知過了一時,李主簿在房中坐,忽然嗅到一陣油香,一個小廝拎着幾個提盒,在門外道:“大人,小的在此伺候。”

李主簿喚其入,小廝將一個提盒捧到案上:“張大人命小人送來。”

李主簿打開提盒,裡面是油角、油糕、茶葉蛋等物,還有一碗豆腐腦。小廝道:“大人請趁熱吃,天寒易涼,油角就不酥脆了。”又行禮道,“小的先請告退。”

李主簿點頭,待其出門,不禁尾隨,探頭觀望,看那小廝又到吏房門口,須臾閃入,另還有一個小廝剛從刑房閃出,手裡也拎着食盒。

過得一時,剛纔廊下一同站着的劉書吏、趙書吏、唐書吏等都紛紛於門口探望,李主簿率先走到廊下,劉書吏左右看看,挪過來悄聲道:“李大人,你也有?”

李主簿點點頭。

劉書吏一臉複雜,唐書吏也湊了過來:“張大人這是怎了?卑職竟有些惶恐。”

李主簿道:“看來我等一向都誤解了張大人,他雖看似冷峻,實則內心炙熱。既然張大人如此關懷我等,便感激領受。”

炸貨充飢,吃了這頓早飯,到了晌午,李主簿都絲毫不覺得餓,打個嗝,還是韭菜味兒,看看桌上沙漏,遂踱去看看邵知縣那邊有什麼示下,正走在廊下,眼角視線瞟見花窗外兩個熟悉身影。李主簿放輕腳步,走到迴廊月門邊,一張望,居然是張屏和劉書吏站在靠牆的灌木旁。瞧見李主簿,劉書吏的表情有點慌亂,張屏仍是面無表情。

待從邵知縣那邊回來,李主簿遙遙見劉書吏的身影在刑房門口閃了一下,再往前行,劉書吏好似不經意一樣自門內走出,還驚喜地笑了一下:“主簿大人。”

李主簿笑道:“劉掌房有事?”

劉書吏道:“沒事,都晌午了,坐得腿麻,出來走走,曬個暖。”

上午一起說話的唐書吏、趙書吏也都踱出來,東拉西扯了一陣兒,劉書吏終於憋不住一樣小聲道:“告訴諸公一件事,千萬別外傳,方纔,張大人來找我,讓我辦件事,真是愁死我了。”

唐書吏道:“莫不是中午還要請吃飯?這回單請劉掌房一個,沒我等的份兒?”

劉書吏苦着臉:“唐老弟,別取笑我了。”再左右一望,又壓低些聲音,“張大人居然是要我帶他去……”手往大牢方向一比。

諸人失色。

趙書吏道:“那你怎麼回的?”

劉書吏道:“我哪敢答應,就說我沒鑰匙,因知府大人要審案,都上交了。”特意看了李主簿一眼,李主簿只做旁聽,但笑不語。

唐書吏悄悄道:“劉兄啊,這個事,你確實不好做。知府大人不能得罪,張大人也不像會屈此許久的人,誰知道他摻合這些事是否真的只是自作主張?聽說,朝中護着他的,可不止陶尚書一個。”

趙書吏道:“確實,張大人還年輕,人之運勢高低,誰能判斷?唉唉……”

劉書吏被這麼一說,臉色更艱辛了。

到了傍晚,張屏正要回小宅,前方牆角忽而閃出一人:“張大人。”

張屏擡眼看清是劉書吏,停下腳步。劉書吏左右看看,一擡衣袖,露出一把鑰匙,悄聲道:“大人,知府大人回行館了,但大人不能多看,否則卑職真的這輩子都完了。”

張屏點點頭:“張某明白。”拱拱手,“多謝劉掌房。”

劉書吏苦着臉:“卑職不敢承大人謝,只望大人莫久留。”引着張屏,匆匆走向大牢。

牢房外把守森嚴,除開原本守衛,還有幾個州府侍衛,侍衛率先喝道:“來此何干?”

劉書吏掏出刑房的令牌和一本冊子:“奉命盤查一個案子的犯人。”

侍衛狐疑地上下將他二人一掃:“爲何不堂審?”

劉書吏道:“堂審恐怕打草驚蛇,再則……”

侍衛奪過令牌冊子,翻看了一遍,竟就讓開:“速速進去,速速出來,不得意圖其他!”

劉書吏擦擦汗,拱拱手:“多謝各位,多謝各位。”和張屏匆匆進了大門,牢差見州府的人都放了,自也不多阻攔。

進得牢內,撲面一股騷臭烘烘的暖氣,牢頭很識趣地沒有跟隨,劉書吏揮了揮袖子,說話都不敢張嘴:“大人,牢中腌臢,且忍着些。”

張屏面無表情,他第一次來縣衙大牢,與之相比,刑部牢房簡直就是京城鴻運樓的天字一號房。看不出本來顏色的欄杆空隙處手臂舞動,黑壓壓的影子蠕動匍匐,每走一步,鞋底似都被地面黏了一下,轉角牢房內,罵聲刺耳。

劉書吏走過去,作勢喝道:“肅靜!縣丞大人在此,不得喧譁!”

一個人伸着脖子道:“就是知府在,老子也得罵,他奶奶的爲了倆瘋子把老子抓來蹲冤獄,耳根還不得清靜,唱屁,老子揍他祖宗三十六輩!”

一側耳,果然聽得一陣嗷嗷唱戲聲,貌似是鄧緒,張屏仍面無表情地站着,劉書吏跺腳:“真不像話!牢裡竟還唱戲,被知府大人知道還了得!”便向那裡走去,張屏跟上。

但見角落一間牢房,只蹲了兩個人,正是鄧緒和柳桐倚。鄧緒正在角落舞着稻草唱:“……天啊天,你不開眼……竟設難關將員陷……過不去,難閤眼……難……合……眼……”

劉書吏咳嗽了一聲,柳桐倚起身施禮,鄧緒一躥而起,撲到欄杆邊:“東皋公,可是天亮了?!”猛撓自己的頭,“這裡!看這裡!白了沒?!白不白?!”

劉書吏喝道:“張縣丞在此,胡言亂語個甚……”張屏擡手示意,劉書吏便住口。

鄧緒直着眼睛道:“張縣丞是誰?東皋公何在?東皋公何在?”麪皮漲紅,頸暴青筋。張屏上前兩步,鄧緒抓住欄杆:“東皋公?”卻是望着年紀較大的劉書吏,“東皋公,我的頭白了沒?”忽而揪住一把頭髮,失聲道,“沒有,怎麼還是有黑的!怎麼還不白!”喉嚨喝喝兩聲,一把撲住柳桐倚,“小主,伍員有罪!天都亮了,頭還不白!過不了昭關了……”

柳桐倚抱住他道:“莫急,窗外透入的,是月光,天還沒亮,慢慢來,一定會白的。”

鄧緒哽咽:“真的?”

柳桐倚道:“真的,伍大人請先去角落靜候,若盤膝運氣,白得更快。”

鄧緒抹了一把眼淚鼻涕,真的就到角落裡盤膝打坐。柳桐倚方纔又拱手,悄聲道:“慚愧,慚愧。”

劉書吏向張屏道:“張大人,卑職看這叔侄二人是有些蹊蹺,堂上時還是關雲長,這會兒變成伍子胥了。”

張屏不說話,柳桐倚拱手道:“二位大人,實在是冤枉。家叔的病情就是如此。初發病的時候,曾經袒身露體,僅胯部圍一草蓆,話也不說,整日亂叫,碗筷都不會使,只用手抓生瓜果與烤的大塊肉吃。後來看了無數大夫,各種法子用一遍,總算變成了太上老君和姜子牙。來到貴縣後,再治了一時,竟變成了關雲長,從商周春秋到漢末,學生以爲,再過一段時日,說不定就進展到本朝。誰料,一進大牢,又變成伍子胥,回到春秋……”

話到這裡,鄧緒捶着膝蓋又開始唱:“天啊天,你不開眼……”

張屏面無表情地回過身,向外走去,柳桐倚疾聲道:“大人莫走,學生叔侄真的冤枉哪!!”

出了牢房門,劉書吏看了看依然沒什麼表情的張屏,小聲道:“大人怎麼看?”

張屏沉默不言。

次日,天剛寅時,縣衙忽起喧鬧,大牢火光陡亮,雞驚啼,狗亂吠,張屏小宅的院門忽被撞開,一隊手執火把的侍衛一擁而入,一叢雪亮槍尖指向睡眼惺忪一臉呆滯的值夜小廝:“張屏何在?”

小廝兩股戰戰,完全說不出話,只能朝一個方向一比畫,衆侍衛嘩啦啦殺過去,踹開房門,張屏正站在牀邊,身上掛着剛穿進一隻袖子的夾襖,侍衛頭目一擺手:“拿下!”

侍衛們一擁而上,將張屏五花大綁,拖到縣衙,推進大堂。

堂內燈火通明,高知府端坐上方,四周衙役侍衛陳列森嚴,堂下瑟瑟跪着蓬頭赤足衣衫不整的劉書吏。

張屏被推到劉書吏身旁,按倒在地,高知府一拍驚堂木:“兀那張屏,你可知罪?!”

張屏擡頭:“下官不知。下官雖只有從七品,亦是朝廷任命,知府大人這般將下官拿到此,不合律制。”

高大人冷冷道:“本府治沐天郡數載,比你知道什麼是律制。你昨日混入大牢,有什麼圖謀,從實招來!”

張屏道:“下官是宜平縣丞,進出縣中大牢,不用擔混入二字。”

高知府再一拍驚堂木:“本府三令五申,此案期間,閒雜人等不得干涉,你當本府之言是耳旁風?”

張屏道:“大牢之內,並非只有此案犯人。再則,即便大人有令,按本朝律法……”

高知府喝道:“莫和本府扯什麼律法!”

張屏道:“大人,律,國之綱,上至帝王,下到百姓,皆要遵從。”

高知府一擊桌案,噌地起身:“閉嘴!你昨日擅入天牢,牢中疑犯便死了幾個,你來告訴本府,這是怎麼回事?!!!”

張屏仍未低頭:“敢問大人,死的疑犯是哪幾個?”

高知府臉都青了,案旁的邵知縣忙道:“張屏,你就老實回答大人問話吧,唉,死的幾人,還有個幾歲大的稚童,何其無辜,兇手何其殘忍!”

張屏臉上閃過一絲悲憫,依舊看着高知府:“大人,可有人證物證,能指認下官曾接觸過死的幾人?”

高知府臉色鐵青,緩緩坐下。

張屏繼續道:“下官乃大人屬下,但若要問罪或免職,按本朝律令,須上報三司吏部,大人不可自判。”

高知府緩緩點頭:“好,好個不能自判。但……”神色陡然一厲,又一砸驚堂木,“本府雖不能將你就地摘下烏紗定罪,卻能將你責問收押!”喚來侍從,命將張屏和劉書吏拖下收押。

邵知縣拭汗道:“大人,不再多審一審?”

高知府臉上厲色一收,忽而微微一笑:“本府抓這麼多人進牢,本就是敲山震虎,他果然嗅餌而出,慢慢再看有何伎倆!”

邵知縣一愣:“竟是……大人預料之中?大人高明!真當世神斷!”

高知府笑意淡去,又一嘆:“可惜那被害的幾人,亡者可還有家人?”

邵知縣道:“是賣燒餅的一家,前幾年搬來,無甚親戚在本縣了。”

高知府嘆道:“那就縣裡安排厚葬吧。”邵知縣領命而去,高知府又喚過侍衛頭領:“那對瘋叔侄,干係重大,本府覺得,留在本縣不甚妥當,你等速將這二人押送州府。”

侍衛亦應喏離去,高知府退堂。

東方天空,墨藍透白,漸染緋色,晨曉已至。

趙書吏走到牆邊,撒出一把小米,幾隻鴿子撲棱棱飛下,啄食小米,趙書吏俯身緩緩撫摸鴿子,衆鴿食盡小米,撲棱棱飛走。

趙書吏撣撣衣袖,轉過身,身形一僵。一羣州府侍衛在幾步開外的地方站着。

爲首侍衛道:“在作甚?”

趙書吏施禮道:“早起喂……喂喂鳥……”

侍衛道:“是,大冬天裡,掌房起得早,鳥也起得早。”掏出鐐銬,“知府大人亦等着和掌房早些聊一聊。”

清早,鄧緒和柳桐倚被州府侍衛推向囚車。

一個侍衛捧着那把折斷的紙刀從車邊過,萎靡蹣跚的鄧緒忽而雙眼一亮,挺起胸脯:“青龍偃月刀!關某的青龍偃月刀怎的成了這副模樣?!!!哇呀呀——”

柳桐倚道:“將軍,此刀乃打鬥之時誤折,可見將軍內功精進,竟連青龍偃月刀都能震斷!”

鄧緒皺眉:“真是關某做的?怎的無印象?”

柳桐倚道:“真的,軍師已命人選天玄金石爲將軍鍛造新刀,名曰忠肝義膽刀。”

鄧緒點頭:“嗯,此名足可匹配關某!”

侍衛不耐煩喝了兩聲,推搡他二人,鄧緒待要咆哮,柳桐倚又道:“將軍,這是送你我還蜀,東吳多有不甘,莫與他計較。”

鄧緒哈哈一聲:“關某之刀,豈斬鼠類?”昂首闊步登車,柳桐倚遂入,一隊侍衛縱馬環護,往州府方向去。

侍從遂報高知府,高知府正在審趙書吏,聞之略頷首。

趙書吏跪地痛哭,說不明白爲什麼被抓,他每天都出來喂鴿子。他家娘子素厭禽鳥,不准他養,他就常在袖中裝些小米,遇到鴿子便逗弄。聽聞縣衙有事,清早趕來,見圍牆上停着幾隻鴿子,不知是誰家的,放出籠甚早,不禁取米逗之。

高知府道:“一番言語,漏洞百出,本府都懶得一一駁斥。”命將趙書吏單獨收押。左右勸高知府小憩片刻,高知府道:“也罷,你們也都累了,各去眯一會兒。”

邵知縣命人取來早膳,高知府略用了些許,暫去休息。

邵知縣自個也眼皮亂打架,李主簿勸他道:“大人先去歇一歇,我等昨晚回去睡了一時,早上聽說張大人犯事了纔過來的。大人一直同知府大人辦案,都連熬兩夜了。”

邵知縣跺腳:“本縣如何睡得着!四房書吏被抓了兩個,更有個張縣丞!怎麼會有這般事情!”

李主簿道:“大人,事已經有了,急也無用。知府大人英明,這些應不會連累大人。大人緩一緩精神,纔好協助知府大人查案。”

邵知縣嘆了一口氣,睏倦交加,整個人都木了,應答遲鈍,這樣下去的確更容易出紕漏,便拍拍李主簿肩頭:“這裡先勞累你盯着一時,但有動靜,立刻知會本縣。”

從縣衙回宅子不過幾步路,但邵知縣不回去,命人擡了張木牀在離高知府小憩處不遠的角落小屋,弄了牀舊鋪蓋,和衣暫眠。

陳籌上了另一艘大船,恨不得船上木槳都化成翅膀,凌雲追上之前的那艘。隔一時就到甲板上轉一圈兒。他臨時上船,沒訂到單間,只在下艙大通鋪有個牀位,艙中溼冷,腌臢無比,男女吵擾,小兒啼哭聲不絕於耳。陳籌在鋪上坐了一時,忽覺腿癢,從神遊中驚醒,隱有小物在肌膚上奔跑,應是蝨子從鋪上爬入衣縫。陳籌趕緊抖衣,發現旁邊的老漢正在探手入懷,搔而捫之,捫得一個,送到口邊一嗑。

陳籌一陣噁心,又出了船艙,到甲板上,尋堆纜繩暫且坐下,一個面目平常行商打扮的男子踱過來坐在他身旁:“在碼頭就見公子來來去去,又打聽上一班船,想有急事?”

陳籌黯然點頭。

那人袖着手,眯眼道:“公子別怪在下多事,公子這般風流形容,難道是爲了一個女子?”

陳籌訝然擡頭。那人呵呵笑道:“看來說中了。”

陳籌喃喃道:“唉,只是匆匆一瞥,也不知是不是她。下船之後,她早走了,萬一不在州府停留,又該到何處尋?”

那人道:“原來公子要找的人就在上一班船中。在下之前亦要搭那艘船,因州府有個大戶,採買了幾個年輕女子,要送到京城,艙位滿了,方纔改乘了這艘,不知公子要找的人是否也在其內。”

這番話讓陳籌越發心焦難耐,夜中難眠,直挺挺睜着眼夾在老漢和一條壯漢之間,聽着此起彼伏的鼾聲,嗅着腳臭與童子尿的氣息,任蝨子在衣內奔波,無心抓撓。

船行了一天半,終於到了郡府碼頭,陳籌躥上岸,在人潮中找尋,逮着碼頭的船工攤販便問。有個賣茶水的攤主道:“上艘船是有幾個年輕女子,被人一車拉走,往城西去了,似是哪家採買的。”

陳籌往城西一路找尋,州府丹化城甚大,街道上車馬行人攘攘如流水,陳籌像一條躥入大江的蝌蚪,左右亂顧,空茫然難進退,更不知所向。

忽而,他又嗅到一絲淡淡的馨香,回頭一望,忽而拔足便奔。

前方,一抹倩影匆匆低頭而行。

陳籌奮力跑,似乎踩到了不少腳,撞了不少人,耳朵裡此起彼伏的罵聲,陳籌將它們統統拋到身後,隨着那倩影奔進一條小巷。

乍進巷口,只見空空蕩蕩,沒有人影。

陳籌再向前奔了一段兒,前方有兩個岔口,陳籌正猶豫,忽似有所感,猛一回頭,但見那抹倩影正從一棵老樹後繞出,要往巷口去,陳籌猛跑幾步,大喊一聲:“離綰!”

那倩影一僵,低着頭又疾步向前。

陳籌一把捉住她的肩:“離綰!”

她渾身僵硬,終於緩緩地側身,擡起頭。

陳籌腦中嗡一聲,千種滋味,百般思念,化成熱流,一時竟哽咽。

你爲什麼在這裡?

你到底是誰?

一切都不重要。

“離綰……”

州府侍衛押着馬車一路不曾停歇,天將晌午時,正行到荒野,忽而一陣風起,沙塵撲面。

衆侍衛放慢馬速,一個侍衛揮揮手,啐道:“這風甚邪,路上尤有積雪,哪來這些沙土?”

前方打頭的統領勒馬轉頭喝道:“須多小心,快速前行!”

話音剛落,胯下駿馬忽而一聲嘶鳴,猛地一躍。

侍衛們還來不及上前相助,所有馬匹俱驚,統領抓繮繩馭馬,突身形一僵,從馬上直直墜下!

侍衛們奮力穩住身形,拔出兵刃,又一陣風沙撲面襲來,侍衛們撲通撲通,全如下鍋的餃子一般落下馬。

道旁積雪的長草中,陡然躍出數條白色身影,無數寒光如雨點般扎向馬車,劍鋒刀刃,在陽光下反射刺目銀光,刺入馬車!

“咳咳。”高知府小憩起身,一陣輕咳。

隨從道:“大人連日勞累,損耗過大,再多睡會兒吧。”

高知府擺手:“此事必有重大隱情,不……咳咳……不徹查明白,本府如何能高枕安寢?”話畢,又一陣咳嗽。

隨從惶惶。

高知府道:“想是喉嚨裡,咳咳……嗆了唾沫,無妨。”喝了兩口茶,整好衣冠,又向隨從道,“傳本府令,明日本府先回府衙,巡查暫停。本案一應犯人,今日未審完的,一律押回州府再審。”

隨從即刻前去傳令。

縣衙中正因張屏、劉書吏、趙書吏被關押的事情人心惶惶,李主簿更冷汗出了好幾身,心口撲通撲通狂跳不停,聽聞此令,諸人都鬆了一口氣,暗燒高香,請知府大人快快移駕。

唯獨邵知縣仰天長嘆:“罷了,一月後,不知堂上所坐何人。”

李主簿安慰邵知縣:“這事真與大人無干,休要擔憂。”

邵知縣再嘆息一聲,自到門前去迎剛請來的大夫給高知府看診。

縣中幾位名醫輪流診脈,都曰可能是勞累所致,無大事,食補加多休息爲宜,開了幾味溫養的補藥。

到了傍晚,高知府確實不怎麼咳了。邵知縣又來勸高知府進膳,又請高知府早些到行館休息。

高知府道,今夜要再看看卷宗供詞,就還歇在縣衙。

邵知縣只得再去準備。

縣衙諸吏都在廊下等候差遣,李主簿向邵知縣道:“大人還要安排知府大人的飲食藥膳,其餘雜事便讓卑職等分擔罷。”

邵知縣道:“也罷。”分出一些雜務交待衆人,又拉着李主簿的手道,“懷達,你素穩妥,便由你統一替本縣照看。”

李主簿施禮道:“卑職一定盡力辦好。”

衆人各去忙碌,李主簿來回各處察看。高知府的房間上午已用過,安排起來說容易容易,說不容易也不容易,打掃要整潔,被褥用過一遍,已不暄軟,重新換過,又要一模一樣,讓知府大人看不出來。還有茶杯茶壺把手對應的方位,等等種種。

李主簿一一查過,忽而瞥到案上:“知府大人便是晚上休息,也可能用到筆墨,怎麼還沒備好?”

下屬道:“恐怕天冷,墨錠不易化開,紙也不託墨,唐書吏親自去庫房取好墨與新紙了。”

李主簿哦了一聲,又有人來回別的事,便暫先出房。

過了一時,唐書吏捧着紙墨過來,門口老僕跌足道:“就等唐掌房了。”

唐書吏道:“多勞多勞。”

進了房中,把墨盒擺好,又將紙抖開摺疊。

打掃的僕役都甚好奇:“爲何這般麻煩?”

唐書吏道:“你等有所不知,高知府常用京中連升閣的君子宣,縣衙裡沒有這等好紙,只好找相近的代替。然連升閣的紙,折式與別家亦不同,不像咱們常使的一摞摞,而是有整張,有單折***折式樣,還有書信折式,須照樣分開弄好,免得知府大人要用時不方便。”

老僕嘆道:“還不知道知府大人用不用,就這麼費心,只恨小人等蠢笨,還非得唐掌房這般懂行的弄。”

唐書吏道:“我這兒還得一時,你等要有旁的事,可先過去。”

縣衙人手分到行館一部分,本就不夠用,知府大人審案辦公處更等着幫忙,老僕便笑道:“那唐掌房弄好了,把門攏上便可。”帶着幾個僕役出去。

唐書吏道:“也先幫我攏上門,莫讓風吹了紙。”

房門合攏,唐書吏專心致志摺紙,折了一陣兒,擡頭揉了揉肩,慢慢踱出桌案後,踱到屋中。

屋內寂靜,廊下也寂靜,站在窗下,聽不到一絲聲音。

唐書吏又揉肩活着手臂,來回走了幾步,踱到窗下案邊,似隨手一般,掀起了香爐蓋,拿起爐中盤香,看了看,又放了回去。蓋上香爐蓋,回過身。

不由僵住。

房中,平白多出一個人,就站在紙還沒理好的書案邊,兩眼幽幽地望着他。

竟是應該在牢裡的張屏。

刀劍刺入馬車,起手時,車壁崩裂,殷紅飛濺,沿刃滑落。

雪地中奔出一條巨漢,手執一把大槌,朝馬車重重錘下,車壁轟然崩開,冒出一股煙。

衆白衣人再揮手,銀光寒刃噌噌噌直插,噗噗噗,腥紅滋出。

煙霧淡去,殘破木板的正中央豎着一個鼓囊囊的大口袋,汩汩流着紅水,哪有什麼人影。

白衣人心中剛一驚,腿上便一涼,尚未察覺到疼痛,已紛紛摔倒在地。

這次濺出的,是真的血。

巨漢雙腿已斷,兀自跪地挺胸,怒吼一聲,手中大槌掄得像風車一般,昏倒在地侍衛們縱身躍起,兵刃白光交錯成網。

一個侍衛從懷中掏出一支竹筒,取火摺子點燃,一聲尖利的唿哨直躥入雲霄。

砰,天邊炸出一點紅光。

路人聞聲,紛紛擡頭觀望。

“哪家大白天的放煙火?”

鄧緒和柳桐倚放下了手中筷子,推開面碗,喊過小二結賬,走出草棚。

到了曠野中,柳桐倚解下隨身的布袋,在其中掏摸,鄧緒道:“看仔細些,拿漆綠條的,叫他們留活口。”

柳桐倚取出帶着一抹綠的竹筒,鄧緒看過,一點頭,柳桐倚點燃捻信,忽一點嗖地鑽上青天。

鄧緒慢悠悠捻了捻短鬚,柳桐倚道:“大人怎麼知道他們會在這一帶動手?”

鄧緒嘿一聲道:“這就是經驗了,你得慢慢學。”

話剛落音,遠處天邊忽又一響,隱約是紅光一閃。

鄧緒神色一肅:“果然,都死了。”

唐書吏一怔之後,臉上頓現驚喜:“張大人?怎麼……”麼字剛吐出一半,牀下櫃中撲出兩個黑衣男子,扣住唐書吏。唐書吏還未來得及掙扎,便不知被撞上了什麼穴道,啞不能言。兩個男子一搜他衣袖,摸出一盤香,與香爐中的一模一樣,再撬開他牙關,拿探鉤挑出一顆金牙,一撥,牙中滾出一顆黑丸。

張屏拿出香爐中的那盤香,翻來覆去看了看。唐書吏竟還是臉色不變,只從容地閉上了雙眼,彷彿養神。張屏將盤香湊到鼻子邊,黑衣男子之一往唐書吏嘴裡塞了一團布,笑道:“張大人,這可使不得。”

張屏取出一個小盒,把盤香收在其中,黑衣人將唐書吏塞進一個麻袋,扛出房間。

“離綰……”

陳籌的千言萬語化成驚濤駭浪澎湃在心中,口裡卻只能吐出這兩個字。

女子仍垂着頭,倉皇地顫抖:“這位公子,爲何無故攔住奴家……”後退一步,欲掙脫陳籌的掌握。

陳籌雙手一緊,死死扣住她:“離綰,別這樣,我知道一定是你。我陳籌、我陳籌雖然不是什麼聰明人,但這個世上,唯獨你我絕對不會認錯!”

女子的肩顫抖得更厲害了:“公子真的……”

陳籌一咬牙,狠狠將她拉入懷中,緊緊摟住:“你要掙扎你就掙你要喊非禮你就喊你要報官也可以報!我不管你因爲什麼不問你到底怎麼回事我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多說……”

離綰離綰離綰,只要你在我眼前,只要我看得着你,摸得到你!

“離綰,我……我……不論如何,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女子掙扎了兩下,瑟瑟如風中枯葉,忽然伏在陳籌肩上無聲地哭了起來。陳籌緊緊地抱着她,似乎過了千千萬萬年般長久,她才又輕輕掙開陳籌的懷抱,後退兩步。陳籌懷中一空,冷風襲入,望着面前仍垂着頭的她,忽而又不知該說什麼好,居然不爭氣地不敢再抱上去了,糾結了片刻,才結結巴巴道:“你……你吃過了麼?餓不餓?”

話出口,陳籌頓時想抽自己一個大嘴巴,偏偏他的肚子在此時極其應景地,咕——

陳籌臉驀地有點燙,狠狠拍自己肚子一下:“你個丟人現眼的東西,又沒問你!”

離綰撲哧一聲,擡起了帶着淚痕的臉,笑容如盈着露珠的杏花:“若餓了,就去吃些東西吧。”

邵知縣站在公堂門口,覺得自己肯定沒睡醒。要不然,正上首明鏡高懸大匾下端坐的,怎麼會是那個橫貫古今,在公堂上跳了不止一次大神的瘋子。

知府大人還跟個小學童一樣,畢恭畢敬站在他身邊。

瘋子的那個瘋侄兒也在,旁邊還立着應該蹲在小黑牢裡的張屏,高知府居然含着微笑凝望着張屏,眼中盈滿關愛:“本府此前種種,乃不得已,並非有意爲難你。你可莫要怪我,都是鄧大人吩咐的,要怪就怪鄧大人。”

那瘋子道:“若道啊,你真會推諉,本寺幾時讓你這麼拿捏他了?”亦笑着看向張屏,“回頭一定跟高知府要張表功折,你應得的。”

高知府道:“肯定有,肯定有,這個不勞大人提醒,亦不需他開口。”

瘋子摸了摸短髭:“好,本寺回京後,時刻關注着。”

高知府嘆道:“鄧大人這句話壓下,本府不睡覺也得把摺子寫出來。”

那瘋侄兒就在一旁笑,張屏仍是不吭聲站着。

呵呵,這夢太神奇了。邵知縣又默默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李主簿在身後偷扯他袖子,悄聲道:“大人,大人,快跪!快見過寺卿大人!”

寺……卿?邵知府一時迷濛。

李主簿再頓頓扯扯他袖口:“我的大人呦!上面那個是大理寺卿鄧大人!”

大理寺卿……鄧大人……

鄧——鄧緒!

大理寺卿鄧緒大人!!!!

邵知縣陡然一激靈,恍被天雷劈中天靈蓋,剎那回神,雙膝一顫一軟,忘記腳邊就是門檻,一個蒼鷹撲兔勢扎倒在地,掙扎匍匐進了門檻。

“下、下官……宜平知縣邵志通參見鄧大人!下官有眼不識泰山,大人恕罪!下官有眼不識泰山,大人恕罪!下官有眼不識泰山,大人恕罪!下官有眼不識泰山,大人恕罪……”

鄧緒一揮手:“罷了罷了,本寺奉旨查案,微服到此縣,給你添了不少麻煩,應是本寺向你賠不是纔對。兩進縣衙,倒給本寺辦案增了不少方便,算來是你有功,何來請罪之說?快起身。”

一股暖流從心窩涌進了邵知縣的眼眶。

鄧大人!傳說中的鄧大人!果然就和傳說一樣英明、寬厚、睿智!

鄧大人!!!!

“下官謝大人關愛!下官謝大人關愛!!下官謝大人關愛!!!”

鄧緒又費了一番口舌,方纔安撫了涕淚橫流的邵知縣,再看向高知府:“汝審,還是本寺審?”

高知府道:“大人在這裡坐着,下官哪敢露拙,且此案下官真是一知半解,正待大人堂審時,開開眼界,長長見識,大人請。”

鄧緒又一笑:“那就升堂吧!是這樣說的麼?大理寺的做法,恐與地方公堂不大一樣。”

高知府忙稱是,鄧緒將笑一斂:“不必行其他繁文縟節,將案犯押上。”

幾個身着玄衣勁裝,頭戴小紗冠,腰佩長刀,腳踏皁色官靴的男子押着一個蒙着黑布袋的人進了公堂,掀開布袋,露出唐書吏的臉。

邵知縣心裡一緊,腳心發汗,又給逮起一個,這是一個都跑不掉的徵兆麼?

唐書吏一臉平靜,甚至可以說是從容,緩緩睜開本是閉着的雙眼。

鄧緒道:“抓你真是不容易。能否告訴本寺,你到底是誰?”

唐書吏道:“閣下又是哪位?本來曾與我一樣,是這堂下客,怎又端坐上首?連是誰都不知道,就扣押問罪,豈不荒唐?”

鄧緒點頭:“好口才,不愧造謠謀逆的骨幹。”

邵知縣頭殼嗡的一聲,謀……謀逆!!!

李主簿一把扶住邵知縣:“大人,鎮靜。”

邵知縣雙腿冰涼,幾無知覺,漫天飛舞的七彩小星星中,唐書吏的表情依稀仍平靜從容。

鄧緒瞥向那幾個玄衣男子:“逆賊的同夥都拿住了麼?”

玄衣男子之一行禮道:“回大人的話,逆賊合宅未曾漏網,但屬下不夠快,自盡了兩個,請大人責罰。其餘全部扣押。”

鄧緒擡了擡手,讓玄衣人平身,又看向唐書吏,眼中卻有憐憫:“從祖到孫,累積四代,居於此縣,只爲了謀逆,連你尚不足十歲的幼子亦牽扯在內,何必。稚童無辜,此時回頭,你罪雖不可免,家人或可得赦。到底背後指使,是什麼邪黨,什麼教派,快快從實招來!”

唐書吏仍是一臉平靜:“小人聽不懂大人在說什麼,大人這樣的人物要給小人這般的草芥定罪,隨便羅織個名目便可,又何必多費口舌?”

鄧緒挑眉:“你不是不知道本寺是誰麼?這時倒稱大人了。”

唐書吏居然微微一笑:“端坐堂上,這般氣派,這般指鹿爲馬的作風,小人雖不知閣下姓甚名誰,但必定是位大人,當今朝廷貫產的好大人。”

鄧緒道:“語氣如斯怨憤,便將你對當今朝廷的見解說一說?”

唐書吏悠悠道:“大人聽錯了罷,小人哪裡說對朝廷有見解了?捕風捉影,欲加之罪,實令小人惶恐不已。”

鄧緒哂然一笑,卻是看向邵知縣等人:“都瞧見了罷?與你等算是朝夕相處,有想過他其實是這樣麼?”再將笑一收,又將目光掃回唐書吏身上,“本寺不與你口舌扯皮,此案清晰明白,沒什麼繞彎的地方,只是抓到你費些事罷了。”

邵知縣撐着直抽筋的腿,聽鄧大人講述所謂“再簡單不過”的案情原委。

有一夥人,一直潛伏在宜平縣內作祟,行謀逆之事。常用的手段是編些造謠的歌謠小段,散播出去,大人編,小兒唱,但逢天災人禍,就再做得頻繁些,蠱惑人心。

散佈謠言之人,以唐書吏爲首,還有巷口賣燒餅的一家等等,混跡在民間,多是生意買賣人,或求神卜卦者,居住在街頭巷尾,方便與百姓接觸,散佈謠言,且不露痕跡。

“本寺裝瘋作傻,總算引得一兩個露出馬腳,但都是邊角蝦蟹。上峰之人,隱在幕後,不露真容,幸而有高知府相助,故意行打草驚蛇之計,方纔引爾出洞。”

邵知縣在飄飄忽忽之際,仍掙扎出一絲清明,幾乎與高知府齊聲道:“大人高明!”

鄧緒接着道:“關於此案,本府有一嘆兩惑,一嘆者,孩童無辜,虎尚不食子,親生骨肉,竟忍教其做賊。兩惑者,其一,數輩延續,闔家淪落,行謀逆事,到底爲什麼?”

唐書吏還是一臉平靜,竟從容閉上了雙目。

鄧緒輕叩案几:“其二,煞費苦心,如爾,一家四輩,幾十年,幾十口子,就只造了造謠,在縣衙供職期間,也沒做出其他的事,爲什麼?怎麼不搞大一些?”

唐書吏的嘴角浮起一抹笑。

鄧緒眯眼:“難道是已經暗暗搞大,本寺未曾察覺?”

唐書吏仍平靜地閉着雙眼,掛着笑意,不答。

鄧緒緩緩道:“你能不能告訴本寺,你們這夥人,和辜家莊有何關聯?”

唐書吏的表情有須臾間的一滯,繼而嘴角又揚回剛纔的弧度,忽漏出一縷猩紅,玄衣人出手如電,點了唐書吏幾處穴道,掰開他的嘴。

“大人,案犯咬舌了!”

鄧緒一臉意料之中地擺擺手:“帶下去,盡力救一救,救不過來就和涉案的其他屍首一起,仔細驗屍。”

玄衣人之一道:“稟大人,涉案屍首已驗看過,有幾具屍首身上隱蔽處,紋有一個圖案,卑職愚鈍,尚未查得出處。”取出一卷紙,呈給鄧緒。

鄧緒展開,紙上繪着一根長着四片樹葉的樹枝,葉中結着一枚果實,像是杏果。

濃雲沉蓋,碎雪又零碎飄落,陳籌牽着離綰進了路邊一家不起眼的小館,要了兩三道小菜,兩碗羊湯麪,面端上來,陳籌方纔想起:“呃,不知道這面你能不能吃……”

離綰在湯麪氤氳的白霧後微微低着頭,脣角卻是翹着的:“面很香。”拿起筷子,把碗中的羊肉一片片挑進陳籌的麪碗裡。

陳籌不知道她是不是不能吃肉,不敢推辭,看着碗中堆起的肉,心窩處像揣了個暖爐一般,熱烘烘的。

小飯館是夫妻店,老闆炒好了菜,老闆娘端上來,瞧着陳籌和離綰直笑:“客官和小娘子真是般配。”

陳籌尷尬一頓,想辯解,又覺得也不太好,含糊了一聲,偷眼看離綰,離綰把臉埋在煙霧中。

吃罷了飯,雪下得大了,出了小飯館,陳籌鼓起吃飯時在心裡醞釀了許久的勇氣,再抓住離綰的手臂,直奔街邊一家客棧,拍下碎銀:“一間上房!”

掌櫃的笑眯眯道:“客官來得真是巧,也就只剩一間上房了。”

跟隨小夥計上樓,陳籌亦一直牽着離綰,但不敢回頭看。小夥計瞧他們的目光沒什麼異樣,打開房門,哈腰道:“客官請,但有什麼吩咐,門口喊一聲便是。”

陳籌故作鎮定地點點頭,進房關上房門,方鬆開了離綰的手臂,纔敢看向她:“那什麼……你、你莫要誤會……我帶你來,並非有什麼歹意。”

離綰仍低着頭,陳籌的臉十分燙,咳嗽了一聲,無措道:“你、你先坐……你渴麼?”

離綰微微搖了搖頭。

陳籌再頓了一時,又道:“我……我要麼還是叫壺茶來。”

離綰依舊未作聲。

陳籌再鼓了鼓勇氣,又一把扣住她雙肩:“離綰,從今之後,和我在一起,好麼?”

他努力讓聲音不要打顫,一口氣往下說:“我、我一定對你好,不讓你吃苦。我用功讀書,三年後爭取掙得功名。即便沒有功名,我、我也會找些別的事做。總之、總之就是,就算只有一口飯,我不吃,也會讓你吃!”

離綰的雙肩微微顫:“只怕……我配不上這麼好的公子。”

陳籌趕緊道:“是我配不上你!我無錢無名,跟着我你享不了榮華富貴……”

離綰輕輕搖頭:“什麼是榮華,什麼是富貴?衣可蔽體,飯能果腹,便是心穩身安。”

陳籌的眼眶頓時潮溼,離綰緩緩擡頭,雙目盈盈:“你……難道不想知道,爲什麼我會在這裡?你難道不懷疑,我到底是……”

想得要命!

但是,不能這麼說,一說,眼前的人可能就要如煙霧一般,消散無蹤。

陳籌斬釘截鐵地說:“你不想說的事,我絕不問!”

離綰定定地看着他:“公子真的能做到?你不怕我是……”

陳籌截斷她後面的話:“只要和你在一起,其他什麼都不重要!”

離綰再定定定定地望着他,陳籌亦直直直直地與她深深凝視,兩眼發酸,也不敢眨一下。眼皮就要撐不住的時候,離綰忽然微微地,點了點頭。

陳籌幾乎以爲是自己眼暈,猛地揉揉眼:“你、你答應了?”

離綰咬脣,微微垂首,又輕輕點了點頭。

鄧緒審完那堂之後,未有再審,只着縣衙諸人不得聲張,押上唐書吏,直接回京。高知府也同時結束巡查,折返州府。

邵知縣跪送兩尊大神各離縣衙,起身後許久還沒回過神來:“這就,完事了?”

李主簿嘆道:“唉,大人,看來暫時沒我等什麼事兒了。”與邵知縣一道偷眼瞄向杵在旁邊的張屏。

邵知縣擦了擦額上的汗,真摯地含笑看着張屏:“張大人哪,本縣實在是糊塗,到底是怎麼回事?”

張屏道:“下官亦只知一二,鄧大人微服查訪,牽扯謀逆,已將嫌疑人等抓獲。”

李主簿道:“張大人,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位是鄧大人?怎的不知會一聲!怠慢了大人,可怎生是好?這不是讓宜平縣落不是麼?”

張屏道:“鄧大人有令,下官不便透露。”垂着眼皮的死樣子讓邵知縣和李主簿牙根一陣癢癢。

李主簿一臉無奈:“張大人,凡事有變通,大家一個縣衙,既是同僚,就和一家人一樣。事情沒辦好,我們誰都落不到好,對不對?”

邵知縣截住其話頭道:“不可這麼說,張大人按規矩辦事,極其值得讚賞。幸虧如此,鄧大人才能如此快地破案!”

張屏躬身道:“謝大人體諒,若無其他吩咐,下官先去做事了。”

邵知縣慈愛地道:“去罷,去罷,這幾天都沒休息好,今日可提早一個時辰回去。”

張屏施禮退下,其餘人一道目送他離開,李主簿嘆了一口氣:“張大人畢竟與我等不同啊。是了,與鄧大人同行的那個年輕人,原來就是先柳老太傅的親孫子、今科狀元柳桐倚,張大人與他同科,看來交情不錯。”

在場其餘人都未接話,這次的案子明擺着大家都在鼓裡坐着,好處全被張屏一個人佔了。尤其曾把鄧緒押來拖去的衙役們,暗暗憂心之餘,再想到張屏本就知情,心中更不是滋味。

唯有劉書吏和趙書吏嘆道:“能留條命在就知足了,其他不多想。”“何必多問,但求平安。”

衆人又安慰了他二人一番,都想不通怎麼唐書吏居然跟謀反有關,都不敢多提,各自散去。

被高知府抓進大牢的人,放出了一批,還有一些早在鄧緒微服查訪時被盯上,由高知府暫時押送到州府。鄧緒與高知府均吩咐,此案一定保密,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謀逆相關的事情還是傳了出去。被放出來的只慶幸撿了一條命,縣中百姓都暗暗議論此事,不敢聲張。

誰在謀反?爲什麼會在宜平縣謀反?朝廷怎麼查到的?被抓起來的那些人大都是擡頭不見低頭見的老街坊,怎麼就是反賊了?

人人都想知道,說法各有不同。

各種猜測與小道消息紛紜流竄,甚至連“辜家莊的狐狸精作祟”這種謠傳都出來了。

鄧緒亦成了宜平百姓茶餘飯後最常提及的名字。

鄧緒在本朝,本就甚有名望,堪稱傳奇。市井出身,少年時是街頭混混,偷搶扒賭幾乎都做過,但是個孝子,爲了給寡母治病,賣身頂替富戶家的少爺到邊關從軍,從小卒混成百夫長。都統忌其能耐,派他去刺探敵國城池,故意不給外援,鄧緒竟出奇謀刺殺了城主,帶着多半隨行的弟兄全身而退,還順手救回了幾個被擄的婦孺,被當時正在邊疆手握兵馬大權的先懷王看上,收入麾下。不幸背運,沒兩年先懷王薨了,帥帳易主,新帥與先懷王政見不合,又忌憚鄧緒之功,便將其調回京中,名曰升遷,在兵部做一閒職。

鄧緒肚裡沒多少墨水,新職務偏與文書有關,屢屢出錯,官階一降再降,幸而當時的兵部侍郎程柏與他同是先懷王麾下,交情甚好,總算護住他沒有被罰到丟官。後有一回又犯錯,程柏護他,亦被人蔘了,鄧緒便自請罪曰無顏再留在兵部,恰恰大理寺缺一獄丞,就調了過去,看大牢時,竟發現其中一個犯人可能被冤枉,便告知大理寺卿。

當時的大理寺卿是本朝赫赫有名的賢臣,當今懷王殿下已故的岳丈李岄。李岄不但未怪罪鄧緒越級上報,還根據他的進言重新追查,果然發現此案的疏漏之處,尋到真兇。李岄欣賞鄧緒之才,將他從獄丞升做評事。鄧緒不負李岄賞識,屢屢發現案情疑點,助大理寺破了許多奇案。未幾年升做大理寺斷丞。後李岄調任中書令,離開大理寺前,保舉鄧緒做了大理寺正。有人彈劾鄧緒胸無點墨,不堪大任。先太傅柳羨是李岄的老師,常聽李岄誇讚鄧緒,便親自當面考覈,結果鄧緒竟應答如流,頗有文采,自言是在做了獄丞後,便得空就讀書,彌補短處。柳羨稱讚鄧緒“機敏多智,上勁務實”。大理寺卿之位幾易其主,但鄧緒因這八個字的加持一直卓然屹立。

大理寺屢破大案,亦得先帝讚賞,鄧緒名聲日響,最終衆望所歸,升做大理寺卿。如今與京兆尹馮邰、刑部侍郎王硯並稱本朝三大神斷。

馮邰擅長堂審取證。王硯身爲太師大公子,腰桿硬,底氣足,敢審旁人不敢審的案,能判旁人不能判的人,故列爲三神斷之一。鄧緒擅長察人觀跡,從些許微末便能推察出案件關鍵,撰《循跡錄》等書,記錄斷案經驗,爲許多官員的必讀書本,且爲人豪爽,不拘小節,教導提攜他人從不藏私,乃三神斷之首。

宜平雖然離京城近,但只慕鄧大人之名,從未近身瞻仰其光輝,而今,鄧大人居然在宜平破獲了大案,還用了微服查訪這麼傳奇的方法,怎不令人興奮!

鄧緒住過的客棧房間、坐過的茶館飯莊裡的桌椅板凳,都被供了起來。連從牢裡放出來的人都說,被知府大人抓去,本以爲沒救了,幸而有鄧大人,纔沒被冤枉。

城中的幾個文人,已準備將鄧大人這段事蹟寫成傳奇。城裡的戲班亦擬請人將此事寫成一齣戲排演,甚至有書坊主人、戲班老闆來找張屏。

“張大人文采不凡,聽聞曾寫過戲本,亦曾協助鄧大人破獲此案,斗膽懇請成稿後,大人能賜撰一序,亦可讓百姓多知鄧大人之英明!”

張屏默默翻開書坊主人帶來的一摞稿紙。

壓封白紙後的第一頁——

“天地既成,便有陰陽二氣,日月輪轉,清濁皆生。某年某月某日,一縷妖風竟躲過天眼,潛入凡塵,化作邪畜,黃毛四爪,攝陰噬陽,滋出一窩小孽畜,可變幻成人形,吐息爲村落,以辜爲姓,作祟人間。噫!卻不知蒼天早已降下剋星,此星是誰?乃北斗第五星廉貞也。乘七彩虹,披五色霞,入鄧氏宅邸,呱呱墜地,異香滿室,白鶴棲樑,四節鮮花皆感應而開……”

張屏將白紙重新壓回書稿上:“朝廷官員,不得參與經營買賣,故不能露拙忝列爲序,望諒解。”待書坊主人和戲班老闆離去,繼續翻卷宗,編縣誌。

縣衙中人,都暗暗觀察他,張屏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還是那副樣子,早晨來,黃昏去,只埋首書卷。

陳籌與離綰在客棧住了兩日,囊中見拙。

他留錢給張屏,身上的盤纏不算多,住上房開銷甚大,他盤算着要不暫時賃個小院,但丹化的房租不算便宜,尋來尋去,找不到合適的。

陳籌有些焦急,又在路上聽說,知府大人已回府衙,在宜平辦了大案,據說還驚動了大理寺,陳籌不由心中跳了幾跳,隱隱爲張屏擔憂。

不知爲什麼,張屏總會捲進這些事裡,希望眼下沒什麼麻煩。

回客棧後,他仍不由自主地想。離綰輕聲道:“陳郎,你面有憂色,是爲何事煩心?”

陳籌連忙道:“沒什麼大事,只是聽說知府大人回府衙了。我沒告訴過你吧,我的好友張屏,在宜平縣做縣丞,我之前就是承他照應,跟他一起住。他這個人的事兒,從頭講能講三天三夜,總之是個極講義氣的好人,就是不知道爲什麼,有點招事,我也有點招事,我倆在一起時,就更招事。知府大人到宜平的時候,我可能有給他招了點麻煩,怕他因此有什麼妨礙。”

遂把高知府那件事和離綰一說,再由此說了一些張屏的事蹟。

離綰微微一笑:“陳郎說的很多事,奴都不大懂,但聽陳郎這麼說,這位張公子,是個極好的人,好人自有天佑。”

陳籌嘿嘿一笑:“正是。”

這夜陳籌卻沒有睡好,總覺得身上很冷,彷彿有冷風一直往被窩裡灌,想要醒來,怎麼也睜不開雙眼,掙扎到筋疲力盡,終於睜開雙眼,猛地坐起。

溫軟的柔荑覆在他的手上,離綰輕聲問:“陳郎,怎了?”又微微蹙眉,“你的手好冰。”

陳籌嘆了口氣:“沒什麼。”怎麼就做起噩夢了。

離綰握緊他的手,忽而道:“陳郎,你憂心,並非只爲了張公子罷?”

陳籌一怔。

離綰道:“陳郎,我不是真傻到什麼世事都不懂。你一介書生,能有多少銀錢。我們住這間上房,房錢不便宜,你給我買的東西,平日吃穿,亦都費了不少錢,你有多少積蓄,夠這樣使呢?”

陳籌反手捧住她的手:“放心,總有辦法。”

離綰搖了搖頭:“陳郎,這樣不是長久之計。既要長長遠遠地過日子,從今日起,就得踏實地活。”

長長遠遠,過日子。

陳籌一窒,熱浪在心中翻涌。

“離綰,離綰,我陳籌上輩子是燒了多少高香,才能今生遇上你。”

離綰臉頰緋紅,埋首在陳籌懷中:“陳郎,你去哪裡,我都和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