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茹薇甦醒時,正躺在一張雕花精緻的大牀上。
她適才發覺自己已置身於一間乾淨整潔的屋舍內,心下還好奇爲何黃泉之下會與人間一般光景,可當她坐起身,看見身旁那人後,立刻便明白過來——蕭璧凌就坐在牀邊的一張矮凳上,應是守了許久太過疲倦,已伏在牀頭昏昏睡去。
沈茹薇思索片刻,方伸出右手食指,輕輕戳了戳他後背。
習武之人,聽覺、觸覺尤爲敏銳。蕭璧凌被她這麼一戳,立時便清醒過來,坐直了身子,見她坐在牀頭,便忙攬過來上下仔細打量,見她氣色已恢復如常,方長舒一口氣道:“看來柳華音所言不假。”
“何意?”沈茹薇蹙眉,“你早就……”
“說到這個,你能不能先告訴我,找柳華音要毒針作甚?”蕭璧凌蹙眉,道。
“何必明知故問?”
“你早猜到你爹會拿你作爲要挾,所以去找柳華音要了那支毒針,以備不時之需。”蕭璧凌緊盯着她雙眸,眼中盡是無奈。
“可你是何事。”
“昨日,”蕭璧凌眸中隱有慍色,“你一動手我便看了出來,這次若非柳華音留有後手,你讓我如何自處?”
“你在金陵那般拼命阻攔我離開,若是被你知道我有心求死,豈能成事?”沈茹薇別過臉去,並不看他,卻無閃躲之色,反更像是在賭氣。
蕭璧凌一時語塞,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如你所願,柳華音令我假死避過一劫,”沈茹薇搖頭,神色凝重,“可我不會因此永遠不見天日,同樣的手段用一次便再無效果,往後被我爹知曉,還如何避禍?”
“可即使你身死我也敵不過他,不是嗎?”蕭璧凌哭笑不得,“你從前可不是這般膽小怕事的性子,怎就想到了用死來逃避?”
“你從未正面與他交手,根本不知他有怎樣的能耐!”沈茹薇聽他這般數落,一時氣不過,扭頭狠狠瞪了他一眼,道,“現在的他,已非人力可及,我別無選擇。”
“那你便去找死?”蕭璧凌絲毫不肯退讓,嗓音反倒擡高了些,“那麼你死之後呢?他會就此罷休嗎?”
沈茹薇不言,只是閉上雙目,深吸了一口氣。
蕭璧凌亦不言語。他安安靜靜望着眼前略顯頹然的沈茹薇,沉默良久,方伸出手去,輕撫她後背,以示安慰。
“別碰我。”沈茹薇淡淡道。
“耍你的是柳華音,怎又成了我的錯?”
沈茹薇聽完這話,即刻睜眼,見他目光平靜,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總而言之……”蕭璧凌無奈嘆道,“你我所處劣勢,不是靠坐着想就能有辦法的,往後如何,只能聽天由命。”
“難怪,也就只有你這樣的性子,才能在當年金陵發生那些事後,撒手不管,在外逍遙七年。”
“我怎麼覺得你在罵我?”蕭璧凌眉心微挑,若有所思。
“你又沒做錯,我爲何要罵你?”沈茹薇淡淡瞥了他一眼,道。
“話也不能這麼說,”蕭璧凌一擺手道,“我沒錯就不能讓你罵兩句嗎?”
“你是成心想氣我嗎?”沈茹薇扭頭盯緊他雙目,一字一句問道。
“你怎麼知道?”
沈茹薇狠狠剜了他一眼,便即翻身下榻。蕭璧凌見狀,即刻起身攙扶,一面說道:“有話好好說,要動手也得等身子完全復原……”
“我不打你,”沈茹薇說着,忽然反應過來,站直身子將四周掃視一番,蹙起眉道:“這是……飛雲居?”
蕭璧凌點頭。
“你怎麼又回來了?”沈茹薇滿臉困惑,“去求蕭莊主了?”
“是他求我,”蕭璧凌嘆道,“蕭清瑜跑了,同韓穎和鬼燭一起。”
“他這是何意?”沈茹薇不解道,“有事便尋你,無事便護着那蕭清瑜,他把你當什麼了?”
“那倒不是,”蕭璧凌整理一番思路,方對她解釋道,“這一次,他倒是下了密令,一旦找到蕭清瑜,必殺之。”
“當真?”沈茹薇目露狐疑。
“應該不假,”蕭璧凌點頭,認真答道,“此事越鬧越大,連唐掌門都已知曉,較其利害,蕭清瑜留不得。更何況他所行之事,一旦公開,飛雲居也將被置於不義之地,所以,暗中處置是最好的選擇。”
沈茹薇聽罷鬆了口氣,卻忽然一愣,繼而恍然回身,直視他雙目,道:“唐掌門知情……是你的誘導罷?在設立比武之初,你便有過暗示,所以說如今這一切全都在你意料之中?”
“算是吧,”蕭璧凌點頭,正色答道,“一命換一命,很公平。”
“換誰?你大哥嗎?”
蕭璧凌微微頷首,並不答話。
“如此也好。”沈茹薇長嘆。
“你是不是覺得,我所行之事,過於狠毒?”蕭璧凌問道。
“若是這樣想,那便不是我了,”沈茹薇略加思索,道,“只是覺得你我都一樣,到了最後,都要被迫用上自己從前不屑一顧的卑劣手段,想要好好活在這世上,當真不易。”
“我也想過其他方法,只是……”
“這樣就很好,”沈茹薇苦笑,話音略有些顫抖,“以德報怨,何以報德?被逼上絕路還心懷寬厚,任人宰割,根本換不來悔過,所謂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的個例,永遠都是未曾親歷過的文人編造的故事,用以說教,刀沒紮在自己身上,當然不知道疼了。”
“怎麼突然又認真起來了?”蕭璧凌笑道,“也沒那麼嚴重,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嗎?”
“我只是擔心,你與他們牽扯過深,又會心生不捨。”沈茹薇言罷,便岔開話題,問道,“你大哥也回來了嗎?”
蕭璧凌點頭,眉間卻多了幾絲憂慮:“雖說這一路都小心照料,卻還是病了。”
“嚴重嗎?”沈茹薇目露關切,“他身體抱恙,你卻一直守在我這,似乎不妥,還是去看看吧。”
“已經看過了,”蕭璧凌道,“柳華音也在莊內,應無大礙。”
沈茹薇點頭,繼而上前推窗,這纔看到,連續下了多日的雪,終於停了。
庭內的積雪早已被清掃乾淨,地上殘留着未乾透的雪水,仍舊有些滑。蕭璧凌扶着沈茹薇穿過迴廊,來到蕭清玦房前,還未站穩腳步,便看見柳華音拉開房門走了出來。
“怎麼樣了?”蕭璧凌問道。
“蕭夫人來了。”柳華音回頭瞥了一眼,嘆道,“你不知道嗎?這幾日你對她避而不見,她也無事可做,常常跑來這裡,那可真叫一個清靜——”
言罷,柳華音丟給他一個萬分同情的眼神,道:“真是可憐,攤上這麼個娘。”
“她又在裡面說什麼?”
柳華音眉心微微一動,將食指立在脣邊做出一個噤聲的動作,壓低嗓音道:“你去救人的時候,是不是說過什麼難聽的話?”
“怎麼?”蕭璧凌蹙眉,甚是不解。
“她似乎是有什麼心事,總是苦着臉,”柳華音道,“我也聽到了一些,無非就是追根問底,想知道大公子是否也如你一般恨她,總而言之……你進去看看便知道了。”
蕭璧凌眉心一蹙,便即推門走進屋內,恰見坐在牀頭的蕭清玦對立在一旁的陳夢瑤淡淡道了聲,“放心吧,是您想多了。”
“我知道,”陳夢瑤垂眸,“你也不願看見我。”
說完這話,聽見開門聲的她扭頭望來,目光剛好與蕭璧凌相對,本充斥着悲怨的眸子在察覺到沈茹薇的到來後,立刻便溢滿怒意。
“原來你還記得有我這個母親。”她端出家長的威嚴架勢,試圖說道一番,卻聽蕭璧凌回道,“這不是大哥房間嗎?我走錯了?”
陳夢瑤本憋了許多話在肚子裡,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便被他嗆得連連咳嗽起來。
半開的房門還沒來得及關緊,便有冷風颳了進來,蕭璧凌只覺背後一陣涼,下意識便反應過來沈茹薇與蕭清玦二人皆不能受寒,便轉身去關門,誰知走到門口,目光便對上了柳華音好奇的眼神,便不由問道:“你怎麼還在這?”
“裡頭如此安靜,難不成,你娘要發威了?”柳華音瞪大了眼,滿臉好奇道。
“又想去哪?”陳夢瑤這才發話,“成天恨不得就長在女人身上,當真百無一用。”
“那您要不要現在就回蓮臺山裡待着?”蕭璧凌關上門扇,直接把柳華音晾在門口,迴轉身來,衝陳夢瑤做了個“請”的手勢,“畢竟我一無是處,沒本事救您,便只好請您委屈些住在山裡了。”
“你這是什麼話?”陳夢瑤眼中慍色頓起,登時起身,寬闊的衣袖向後一甩,直接帶下襬在案上的一排杯盞,叮叮噹噹摔了滿地,她指着蕭璧凌,怒氣衝衝道,“成日不見你把正事放在心上,倒有精力在這頂撞我,早知道就不該把你放在襄州,也不知被誰帶壞,連長幼尊卑也……”
陳夢瑤說這話時,眼角餘光瞥向沈茹薇,言辭間諸般責問諷刺,分明便指向她,蕭璧凌也不願與她多費口舌,直接便打斷她道:“柳醫師不是說過,大哥現在需要靜養嗎?別讓客人看了笑話。”
“客人?”陳夢瑤瞟了一眼沈茹薇,“有這樣目中無人的客人嗎?”
蕭璧凌並未開口,只是用拇指指了指門口,隔着這道門,柳華音就站在原地,尚未走遠。
陳夢瑤的橫眉冷眼,向來只在他面前展露,畢竟,蕭璧凌不像父親那樣爲她所在意畏懼,又不似蕭清玦,從不正面抗爭,只是溫順應對。
人心好惡,好比太極陰陽,相生相對,習慣隱忍之人,總是需要另一張面孔用以宣泄。
陳夢瑤咬牙切齒,踏過滿地破碎的瓷片,一步步走到他跟前,一對眸子充斥着探尋的意味,彷彿想從他身上找出些什麼。
“客人還在門外,”蕭璧凌淡淡道,“您說的話,都能聽得到。”
陳夢瑤張了張口,卻未出聲。
“我問你,”陳夢瑤繞開他的身子,一步步走到沈茹薇跟前,道,“那天在蓮臺山,你所說的話,句句都屬實嗎?都是從哪裡聽來的,可有實證?”
“是我聽到的。”蕭璧凌插話道,“只是沒來得及告訴您。”
“所以說,他們母子二人害你大哥,皆是事實?”陳夢瑤眉頭一緊,“那女人如此歹毒,我只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等黃老他們把人找回來,你們定要多加……”
“這些話還是改日再說吧,”蕭璧凌打斷她的話,道,“大哥還要休息。”
“那好,你給我聽着,你大哥的仇,非報不可!”陳夢瑤說完,又冷冷瞥了一眼沈茹薇,道,“別再因爲兒女情長而誤了大事。”
“弒殺兄長,恐遭天譴。這種事,我還是不多費心了。”蕭璧凌有意氣她,說完這話,只瞧見陳夢瑤拉下臉,指着他半天說不出話來。
蕭璧凌兩手一攤,若無其事笑了笑。
“你不出手,總有一天會後悔!”陳夢瑤暴跳如雷,當下拂袖而去。
等到確認陳夢瑤已經走遠,蕭璧凌方長舒了口氣。
“倒是不曾未見過你如此跳脫的一面。”蕭清玦展顏,“比從前那樣,好太多。”
“那是你認識我太晚了。”蕭璧凌挑眉一笑,繼而轉向一旁的沈茹薇,道,“她處處針對你,你竟沒有回嘴?”
“我只是在想,她是不是不知道密令的事?”沈茹薇蹙眉,若有所思道。
“我爹還是忌憚她,怕她壞事,而且,這算是他把我留下作爲交換的條件,所以知道的人不多。”蕭璧凌道,“我現在也想通了,既然決定要繼續留在家中,便不能看任何人的臉色行事。”
“想開一些,反是好事。”蕭清玦說完,對他一笑,道,“你現在這樣很好,別再像過去那般鬱鬱寡歡了。”
“應當不會。”蕭璧凌眸底晃過一絲黯然,“大哥,你這身子,到底還能撐多久?”
“略有好轉,不過聽柳醫師說,也不必太過悲觀,少則三五年,多則十餘年,不算長也不算太短。”
“當真?”蕭璧凌頗爲懊惱,“早知那日在蓮臺山,便不該放過他……”
“其實一直以來,我始終有個疑問,”蕭清玦收斂笑意,嘆道,“我自幼不得習武,與那些江湖恩怨無緣,可見慣了殺戮,便越是不能明白,殺人的意義。”
蕭璧凌聽罷,不覺蹙眉。
“所以,我始終極力躲避禍事,卻仍舊深陷當中,無力脫身。”蕭清玦目光漸趨黯淡,“或許是我心慈手軟,若他真有悔改之意,我倒希望……不了,餘舟下落尚且不明,他的確該死。”
“既然這樣……”蕭璧凌轉向沈茹薇,道,“你剛纔那句話,現在來說似乎更合適。”
“什麼話?”蕭清玦不解。
“安心養病,別想太多。”沈茹薇脣角微揚。
她知道蕭璧凌所提的,是那句“何以報德”,可眼下再說其他,也不過徒增傷悲,對蕭清玦病情毫無益處,
卻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院中傳了過來:“就是這嗎?”
“不錯,周閣主您往前再走一些,便是大公子的住處。”回話的是此院巡守。
“多謝。”周素妍說完這話不久,便已走到門外,見房門大開,便好奇探進頭來,確認不曾走錯,方邁過門檻。她的手裡提了一連串的油紙包,還有許多零零碎碎的小玩意,似乎是從集市上回來。
“氣色好像還不錯。”周素妍仔細打量了幾眼蕭清玦,將手裡的東西都放在了桌上。
“這是什麼?”蕭清玦愣道。
“上門探病,帶些禮物不是禮數嗎?”周素妍道。
她笑容燦爛,全然不似以往那般,整張臉都寫滿了“生人勿近”四個大字。
蕭璧凌看了看她,餘光瞥見蕭清玦,驀地便從他那溫暖的笑顏中覺出一絲與以往截然不同的意味。
“有話同你說。”蕭璧凌不等沈茹薇反應過來,便拉起她的手走出門外,周素妍好奇回頭,卻已不見了兩人蹤影。
“又怎麼了?”周素妍目露困惑,“有什麼事非得躲着我嗎?”
“由他去罷。”蕭清玦微笑。
今日天晴,適逢冰雪消融,氣候非但不見轉暖,反還添了一絲涼意。
沈茹薇在被蕭清瑜拉出房門的那一刻才明白過來,回想到齊州的這一路上,周素妍對蕭清玦的確頗爲關照,只是蕭清玦看起來過於收斂,總像是在剋制着什麼。
然而感情之事,旁人不便多問。
沈茹薇猜測陳夢瑤找不見人傾訴,定會回屋等着蕭璧凌,與其回去面對她的質問,倒不如出門走走來得輕鬆。
蕭璧凌深知沈茹薇體寒,唯恐她寒疾又發,走出一段路後,便拉着她在路旁停下,解下氅衣披在她肩頭,卻在這時,身後高樓二層窗臺的一隻花盆卻不知被誰推了下來,正好朝着二人頭頂。
“當心!”蕭璧凌覺出動靜,即刻拉着沈茹薇退後,隨即扭頭去看,只瞧見那花盆“哐當”一聲砸在地上,卻未立刻碎裂,而是向牆根滾去,每滾一分裂一寸,直至支離破碎,動彈不得方休。本栽種在盆中的幾朵還未綻開的花苞也隨着散落潰散的泥土,橫七豎八倒在地上,就此香消玉殞。
他蹙眉擡頭,適才發覺身後是間樂坊,一名小廝打扮的少年正怯怯探出頭來,一見這情形便立刻縮了回去,緊跟着,便傳出一聲溫柔婉轉的女子話音:“可有砸到人?”
話音一落,很快便有一名年輕女子推窗探頭而出,朝二人揮手道:“抱歉,二位可有被那花盆砸傷?要不要緊?”
那女子一襲鵝黃衣衫,容貌雖不傾國,卻也傾城。沈茹薇聞聲,擡眼欲答,卻在看清那女子模樣時忽然怔住,客套的話語也都噎在了喉間,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嚇着了嗎?”蕭璧凌挽過她的手,心下困惑不已,當下擡頭望去,卻見那女子正與沈茹薇目光相對,露出一臉詫異。
這二人一上一下,就這麼遙遙相望,良久未發一言。
蕭璧凌覺出異樣,垂眼望向沈茹薇,只見在她眼底,逐漸涌上一種他前所未見的光芒,正待開口詢問,便聽得樓上那女子掩口低呼出聲:“小妹?”
“什麼?”蕭璧凌愣在原地,不等他回過神來,便看見沈茹薇已撇開他的手,不由分說奔入樂坊大門。他自然也不敢怠慢,只好拔腿追了上去。
樂坊的東家以爲來了生意,正待上前迎接,卻見她不理不睬,徑自便奔上了樓梯,攔也攔不住。
就在這時,蕭璧凌也追進門來,那東家見狀,正想攔下他一問究竟,卻瞧見樓上那名歌女疾步奔下樓來,停在臺階高處,怔怔望向二人。
“她剛纔喚你什麼?”蕭璧凌走到沈茹薇身後駐步,低聲問她。
他清楚記得,沈肇峰夫婦一共只有兩個女兒,一個是沈茹薇,另一個則是九年前便已命殞黃泉的沈浛瑛。
一個仙逝多年的故人,怎會突然出現在此地?
“姐姐?”沈茹薇不住搖頭,愈覺難以置信,“真是你嗎?”
這個時候,坊內的阿姨也跟着上了臺階,攔在沈茹薇跟前,道:“姑娘,您若是來聽曲的,咱們這定會好吃好喝伺候着,可若是來砸場子的……”
“我能同她說幾句嗎?”沈茹薇說着,便將腰間銀囊取下,直接塞進樂坊阿姨手裡。
“好說,請罷。”那阿姨收了錢,當場便笑開了花,“那你們好好聊着,老身這就去讓人準備好瓜果茶水給您送去。”
沈茹薇不予理會,而是徑自隨那喚她“小妹”的歌女上了樓去,竟全然忘了跟在自己身後的蕭璧凌。
“那這位公子呢?”樂坊阿姨見他相貌不俗,只覺得好生喜歡,一手搭上他肩頭,道,“也是來聽曲的?”
“剛纔一起上去的那位歌女,叫什麼名字?”蕭璧凌蹙眉,朝她問道。
阿姨當下甩出一個白眼,在他眼前伸掌攤開,顯然是要給錢纔會開口。
蕭璧凌不動聲色,往她手心放上一緡錢。
這老婦人見了錢,立刻眉開眼笑,一面將這錢塞進方纔沈茹薇給她的銀囊裡,一面衝他諂媚笑道:“公子別見外啊,咱們做生意的,當然不會把客人拒之門外,還想打聽什麼?老身可以把知道的都告訴你。”
“坐下說罷。”蕭璧凌心下充滿疑慮,也沒心思迴應她這逢迎的場面話,當下轉身下了樓梯,朝着大堂角落裡一張空置的方桌走去。
那阿姨小跑跟上他的步伐,隨即朝身後的小廝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快些上前端茶送水伺候。
“公子啊,”阿姨見他入座,緊跟着便在他身旁坐下,道,“這姑娘來的時間還不長,從前在別的樂坊唱曲兒,剛來的時候,老身也聽過幾段,也沒什麼特別之處,不過生了副好相貌,倒挺招客人喜歡。”
“她叫什麼名字?”蕭璧凌又重複了一遍方纔所問。
“哎……公子!您這一看就是斯文人,很少來咱們這種地方罷?歌女唱歌,哪有用自己名字的?她到咱們這兒之前,便叫黃鶯兒,咱們也都這麼喚她,從沒換過。”
“那她可有魚袋,路引記錄姓名?”蕭璧凌眉心緊鎖。
“有,我沒細看,這都是東家管的事兒啊,”那阿姨想了想,方遲疑說道,“好像是……好像是姓沈……對了公子,剛纔上去的那位,可是您夫人?我怎麼瞧着眼生,不像是常來的?”
蕭璧凌不言,只是環抱雙臂,向後靠上椅背,擡眼望向沈茹薇方纔走過的樓梯,陷入沉思。
“咱們這是樂坊,開門做生意,會唱曲兒的姑娘也多的是,這黃鶯兒若是夫人喜歡……哦不,若是公子喜歡……”
這老婦人自顧自說這話,卻未留意到沈茹薇已獨自一人下了樓梯,大步走到二人跟前停下。
“既不是頭牌,給她贖身不難吧?”沈茹薇對那阿姨道。
“這麼快就下來啦?這茶水都還沒……”老婦人蹭地一聲便站了起來。
“你確定嗎?”蕭璧凌望向沈茹薇,難以置信道,“她同你說了什麼?”
“剛纔給你的那些錢,多出來的,就當是定金,”沈茹薇對那阿姨道,“這幾日不要安排她接客,等我安頓好外頭的事,便來接她。”
“就這麼點?”那阿姨收了不少錢,也看出眼前這二人尚有可榨取的餘地,便開始坐地起價,打算多撈一些。
“您這話什麼意思?”蕭璧凌當下起身,眼中已有慍色。
“都明白的,”老婦人笑中帶刺,“公子也別裝傻,生意人嘛……”
“還想要什麼?”沈茹薇臉色微沉,卻不發作,只是面無表情從腰間解下一塊玉佩。蕭璧凌瞥了一眼,竟是塊成色不錯的田黃玉。
他立時伸出手去,攔下了興沖沖上前接玉的阿姨。
“怎麼了?”沈茹薇不解。
蕭璧凌輕輕搖頭,隨即轉向那老婦人,道,“您貴姓?”
“老身姓張,公子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你們樂坊,在這開了多久?”蕭璧凌繼續問道。
“好些年了,”那阿姨笑道,“生意紅火,還能再開不少年呢。”
“這麼大的門面,租稅應該不低,東家少不得要討好的人吧?”蕭璧凌將堂內掃視一番,淡淡問道。
“可不是嘛,不過蕭莊主他老人家一向和善,也不會爲難咱們東家。”那阿姨仍舊笑着,眼珠子卻一直等着沈茹薇手中那塊田黃玉。
“哦,是嗎?”蕭璧凌脣角微挑,“那可未必。”
“公子這話什麼意思。”張阿姨眉心一蹙。
蕭璧凌並不急着回答,而是展目將四下打量一番,方悠悠開口,“您還是早些和東家說說,早些遷走吧。”
張阿姨聽懂了他這言外之意,臉色立刻就變了:“您是……”
“蕭公子,我想要的,可只有一人,您一回來便是如此大的手筆,我可消受不起。”沈茹薇會意,即刻配合起來。
“哦……哦這個……”那阿姨立刻便如同縮回手去,一面醞釀說辭,一面驚慌失措地從懷中掏出沈茹薇剛給她的銀囊,交還到她手中,陪着笑道,“公子可別說笑,不就是個黃鶯兒嘛?一定好好照料!半點不敢怠慢。”
沈茹薇並未料到此舉如此奏效,不等答話,便已被蕭璧凌摟着腰身,擁出樂坊大門。
“你怎麼突然像傻了一樣?別人說什麼你都照做?”蕭璧凌攬着她走出很遠,方停下腳步,開口問道。
“我沒……”沈茹薇才說了兩個字,便立刻閉嘴,將他摟在自己後腰的手硬拽下來。
“你確定那人是你姐姐?”蕭璧凌道,“不覺得未免太湊巧了嗎?你該不會真想……”
“我沒你想得那麼荒唐,”沈茹薇定定注視他的眸子,道,“但我一定要給她贖身。”
“理由呢?”蕭璧凌蹙眉,“不過叫了一聲‘小妹’,你便認定她是……”
“你懷疑我的判斷?”沈茹薇一把甩開他伸過來的手,正色問道。
她的口氣有些蠻橫,與從前判若兩人。
蕭璧凌還是頭一回聽到她如此說話,一時沒能反應過來,也不知該如何接上她的話,只見沈茹薇臉色一沉,道:“從知道我父親所作所爲開始,你便對我心存疑慮。今日我本想獨自出門散心,你卻硬要跟來,如此戒備,處處留意我的舉動,你究竟想做什麼?”
此番言語,沒有一個字不是故意找茬,蕭璧凌聽在耳中,只想着黃鶯兒身份的真假姑且不論,眼前的沈茹薇倒反倒像是換了個人一般——感情用事,不可理喻,甚至給他安上莫須有的罪名,這哪裡是他認識的沈茹薇?
“你是被人掉包了,還是那姓柳的給你用的毒劑量過大,到現在都沒清醒?”
“我不清醒是嗎?”沈茹薇點點頭,眼神忽然變得冰冷決絕,道,“既是如此,那便到此結束,告辭。”言罷,也不多看他一眼,轉身便走。
蕭璧凌立時伸手去拉,卻被幾個追跑打鬧的孩童撞開,正待追上前去問個究竟,一個從天而降的藤球便無比精準地砸在了他手背,他本能縮回手來,也顧不上去找這藤球的主人,急忙擡眼望向人潮,卻已不見了沈茹薇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