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蕭璧凌回到家中時,天色已黑透了。
他下意識望了一眼蕭清玦臥房所在的方向,卻看見幾盞點亮的孔明燈正從東院上空緩緩升起,漸漸融入夜色之中。
大半夜的,怎麼忽然放起了孔明燈?
蕭璧凌心下疑惑,便即轉入東院,卻見周素妍立在小院中央,手中還託着一盞剛剛點亮的孔明燈,蕭清玦則在她身後不遠處倚門而立,靜靜望着她,脣角微微上揚,眉梢眼底都透出安然的笑意。
“這是作甚?”蕭璧凌好奇上前。
“你大哥這一身傷病,已非人力所能扭轉,”周素妍放飛手裡最後那盞孔明燈後,仰面望向星空下幾點漸行漸遠的燈火,道,“只能期冀上天有靈,保佑於他。”
“你怎麼突然這麼天真……”蕭璧凌說到一半,不由蹙起眉來,仔細想了想,方得出了最合適的形容,“像個小姑娘。”
“我還沒學會怎麼做小姑娘,就因那場大火帶來的傷病荒廢多年,”周素妍回過頭來,衝他一笑,道,“現在重新體會,是來不及了嗎?”
“那倒沒有。”蕭璧凌搖頭一笑,神情略顯憊態。
“令你費心了。”蕭清玦對她點頭微笑,眼中似有歉意。
周素妍並不急着回話,只是雙手環於胸前,仔細將他二人打量一番,微微蹙起眉來,道:“我怎麼覺得,這幾天以來,你們一個個都垂頭喪氣的,絲毫提不起精神?按說從前所經歷的劫數也不少,怎麼着也不該是現在這樣,就像日子看到了盡頭,沒有希望似的。”
“眼下處處皆是僵局,莫非你有何辦法?”蕭璧凌笑問。
“我要是有辦法,就不會杵在這放孔明燈了,”周素妍說着,忽作恍然之狀,問道,“對了,你今日見過柳華音嗎?”
“沒有,”蕭璧凌搖頭,“怎麼了?”
“這就奇怪了……從昨日開始就沒人見過他,也不知跑去哪了,”周素妍凝眉思索,道,“我擔心……”
“你擔心他遇上鬼燭?”蕭璧凌略一點頭,道,“我出去找找。”
“這麼晚?”見他轉身要走,周素妍與蕭清玦幾乎是異口同聲喊了出來。
“我睡不着,就當是打發時間了。”蕭璧凌言罷,已然大步離去。
“說走就走,還是這副模樣。”周素妍搖頭,眉頭緊鎖。
“我只擔心,此事真與鬼燭有關,清瑜的手段我們也都見過,恐怕……”
“可柳華音也不是尋常人,”周素妍搖頭,若有所思道,“施加暗算,他的本事應當不會比鬼燭差。”
“但願……”蕭清玦蹙眉搖頭,重重嘆了口氣,“可惜我這副身子,什麼也幫不上。”
說完這話,一陣涼風襲來,吹得他當即便躬身咳嗽起來。
“快進屋罷!”周素妍連忙伸手攙扶,卻被他有意似的避開。
“無妨。”蕭清玦搖了搖頭。
周素妍不免有些尷尬,她見蕭清玦回房,想到天色不早,便也匆匆告辭離去,等出了飛雲居的大門,卻又像是想起了什麼,向門口守衛問了蕭璧凌的去向,便沿着路途追出去,約莫過了大半條街,便瞧見蕭璧凌立在一處仍舊開着的藥鋪門面外,靜靜打量着門內陳設。
“老蕭!”周素妍三兩步跑到她跟前,道,“在想什麼?”
“一個醫師,通常出門是爲了什麼?”
“你是說,他可能到過藥鋪?”周素妍略一點頭,道,“這好辦,明日一早便多找些人到齊州大小病坊和藥鋪詢問,應當很快就能查出眉目。”
“只能想到這些了。”蕭璧凌嘆道。
“你今天怎麼一直都垂頭喪氣的?”周素妍不解道,“你和茹薇……還沒和解嗎?”
“我覺得,她已經開始籌謀這件事,”蕭璧凌沉吟片刻,道,“也有意在疏遠我。”
“這麼說她已經看出來了?”周素妍愣道。
蕭璧凌略一頷首,道:“白天,有幾個地痞在明泉寺外跟蹤圍堵那黃鶯兒,卻並未做何出格之事。”
“地痞?貪花好色嗎?”
“已經找人抓來問了,說是有個蒙面女人給了他們錢財,要他們去嚇唬黃鶯兒。”
“只是嚇唬?”周素妍一愣,“目的何在?”
“我沒想通,所以還在想,”蕭璧凌道,“我遇見黃鶯兒的時候,還沒來得及出手,就聽到一聲口哨,哨聲一響,人便都跑了。”
“真是匪夷所思。”周素妍搖頭,甚爲不解。
“我只是覺得,僱傭那幾人這麼幹的,就是她。”蕭璧凌眉頭緊鎖。
“你說……茹薇?”周素妍愣道,“難道……她想試探那個黃鶯兒?”
“或許罷。”蕭璧凌長長舒了口氣。
“既然這樣,你爲何不回家好好休息?”周素妍道,“已經沒什麼可擔心了,不是嗎?”
“我還是覺得,所有的事都不對勁。”蕭璧凌說着,便在一旁的石階上坐下。
“還有什麼?”周素妍問道。
“黃鶯兒說的話,”蕭璧凌說着,便將自己從第一次去樂坊找黃鶯兒開始,所見所聞的一切,都對周素妍說了個明明白白,末了,他沉吟良久,方開口道,“我覺得這個冒名頂替沈浛瑛的人,從前認得我。”
“你還有什麼風流債?”周素妍臉色一沉。
蕭璧凌搖頭,道:“除了莊姑娘,我從頭到尾都不曾招惹過誰,所以我想了很久,都沒想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撇得這麼幹淨,那蘇易呢?”周素妍順嘴調侃。
“你提他幹什麼?”蕭璧凌一聽這個名字臉色就變了,可一說完,話音卻驀地滯住,半晌,他恍然擡頭,剛好與周素妍四目相對:“柳華音!”
“什麼?”周素妍一時還沒反應過來。
“柳華音失蹤,除了鬼燭,還有一種可能。”蕭璧凌蹙眉,道,“就是蘇易!而且與鬼燭相較,他纔是更有可能留住柳華音的人。”
“那……理由呢?”周素妍道,“因爲你不要他,所以就選擇柳華音,一同歸隱山林?”
“柳前輩還在金陵,按說,柳華音也不會不告而別,”蕭璧凌站起身,道,“而且,我記得茹薇說過,柳華音親口告訴她,自己已經放下了蘇易。”
“我怎麼越聽越糊塗了……”周素妍滿臉困惑,“那……就算是蘇易,他最恨的人也該是你或是茹薇,怎麼也不會是柳……”
還沒等她把話說完,蕭璧凌已然朝着城西別苑方向疾奔而去。
“等等我!”周素妍這才反應過來,當下提氣追上。
茫茫夜裡,兩道人影一前一後穿過街巷,躍上房頂,一路飛檐走壁,直至別苑樓頭。
被包裹在月光下的別苑,一片靜謐,並無外人打擾過的痕跡。
“虛驚一場。”周素妍長舒一口氣,“或許是我們想錯了。”
蕭璧凌不言,只是緩緩坐下。一陣涼風剛好吹過,吹得樹枝搖曳,院中池塘水面亦泛起清波。
“捨不得走了嗎?”周素妍在他身旁坐下,擡眼望向夜空中那一彎月牙,不自覺嘆了口氣。
“怎麼,你也有心事?”蕭璧凌笑問。
周素妍略一點頭,半晌,忽然扭頭問他,道:“你大哥這麼多年來,都是孑然一身?”
蕭璧凌頷首道:“我曾聽餘舟說,父親也想過替他張羅婚事,可他自知身子羸弱,對於他人拖累太多,便嚴詞拒絕了。”
周素妍聽罷,不覺沉默。
“其實,若他不曾遭韓穎加害,如今……也當是個不錯的人選,至少,比何偅舒更值得信任。”蕭璧凌看穿她心事,便索性點破,道,“可現在這樣,作爲朋友,我也不希望……”
“他是你大哥,你卻站在我這邊?”周素妍不免詫異。
“這不對嗎?”蕭璧凌挑眉,衝她笑道,“同僚多年,這點情分總該有。我也很希望他餘生安好,可這並不是拖累你的理由。”
“你們兄弟兩個,還真是一樣,事事都爲旁人着想。”周素妍搖頭,笑中略有苦澀,“不過我倒是覺得,他是知道自己是中毒,所剩時日不多之後,纔開始疏遠我的。”
“應當是罷。”蕭璧凌道。
“可卻是他先招惹的我。”周素妍瞥了他一眼,道,“罷了,不提這個。你既捨不得走,就自己留在這,我可不奉陪了。”
“路上小心。”蕭璧凌雙手交叉枕在腦後,索性躺在了屋頂上。周素妍見了,也只好搖了搖頭,繼而提氣飛縱上了另一處樓閣,一路疾縱而去,背影很快便消失在黑夜裡。
蕭璧凌笑着看她走遠,方長長舒了口氣,枕着屋頂的瓦片,望向夜空。
月光好似銀紗,照着庭院,宛如詩畫。
古人云: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蕭璧凌不擅飲酒,只能空望這輪彎月,與影成雙。
他懂得沈茹薇的執拗,即使心中萬般不願,也只能配合她演完這齣戲。縱是她把那冒名頂替的女人當真,假戲真做,縱與她一同毀滅,也好過眼睜睜看她獨自沉淪。
清晨,第一縷陽光照亮了別苑上方。
蕭璧凌在這躺了一夜,卻因天寒而始終未曾閤眼,反倒越來越有精神,見天色亮了,方慢慢坐起身子,伸臂舒展筋骨。
“你怎麼在這?”
蕭璧凌聞聲回頭,卻看見沈茹薇立在院裡,擡頭望着他,滿臉疑惑。
“我……”蕭璧凌一時語塞,隨即縱身從屋頂躍下,足下卻不自覺一個趔趄,想是因整夜躺在屋頂未曾動過,略有些僵了。
沈茹薇當下伸手攙了他一把,卻見他回握住她的手,衝她一笑。
“傻笑什麼?”沈茹薇不解。
“沒什麼,只是想見你了。”蕭璧凌展顏。
“是誰在外面啊?”黃鶯兒的話音從屋內傳了出來,片刻之後,只見房門大開,屋裡的黃鶯兒也一瘸一拐走了出來,她一見蕭璧凌,便不自覺露出一臉燦爛的笑容,便要上前,卻不想擡足便磕在了門檻,向前栽倒下去。
“當心!”沈茹薇提氣飛縱至她跟前,一把將她攙穩,蹙眉關切道,“不是說了好好休養幾日,等腳恢復了再出門嗎?”
“可這不是有客人嗎?”黃鶯兒看了一眼蕭璧凌,又匆忙掩口搖了搖頭,道,“不對,蕭公子纔是這的主人,寄人籬下,總該識得禮數。”
她這話,最後一句似有斥責之意,沈茹薇聽完不動聲色,蕭璧凌反倒覺得不對味了。
“沈姑娘說笑了,”蕭璧凌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安排你們住下,本就是我爲了討好令妹,如今聽姑娘形容此爲‘寄人籬下’,豈非是嘲諷,說這是在羞辱她?”
“不,我怎會……”黃鶯兒匆匆避開他的目光,用力搖了搖頭,“說笑而已,說笑而已……”
“姐姐她在外飄零多年,困在那樂坊內,少與人有來往,說錯話也是情有可原。”沈茹薇瞥了一眼蕭璧凌,道,“你又何必苛責。”
“的確。”蕭璧凌略略點頭,心裡卻在發笑。
看來沈茹薇對此人的身份,當也起了疑心,否則不會順着自己的話一唱一和,不露痕跡地叫她難堪。
只可惜,黃鶯兒似乎並沒聽出,她話裡的嘲諷之意。
“我扶你進去。”沈茹薇攙扶着黃鶯兒進了前廳,見她一臉失落,便多安慰了幾句,路過瞧見此間動靜的餘婆婆也很快讓其他下人送來茶水與新鮮糕點,放好後便都退了下去。
“小妹,”黃鶯兒有些難爲情地彎下腰去,隔着裙襬揉了揉扭傷的腳踝,道,“剛纔那一撞,好像又扭傷了,你能去幫我拿些內服的藥嗎?”
沈茹薇略一點頭,依言起身,卻被蕭璧凌拉住,道:“你坐着,我去。”
“那些藥物昨日用過,沒放回原來的位置,你去了,怕找不到。”沈茹薇莞爾一笑,隨即將被他拉着手抽回,大步走出前廳。
“蕭公子對小妹還真是貼心,”黃鶯兒見狀笑道,“真是叫人羨慕。”
“樂坊往來,多是閒人酒客,的確難有真心。”蕭璧凌隨口回道。
“可是長久如此,怕是真要把小妹給慣壞了,”黃鶯兒道,“我看這幾日,她總是對公子你愛答不理的,莫不是你們因我起了爭執?”
“你們久別重逢,當多些機會獨處,是我叨擾了。”蕭璧凌淡淡回道。
“是我該多謝公子對小妹的照料,她素來脾氣不好,還得有勞蕭公子擔待。”黃鶯兒遞上茶水,笑中似有羞澀。
“是嗎?”蕭璧凌神情自若,“我倒覺得她性子溫和,沈姑娘你對‘脾氣不好’這幾個字,是否有所誤解?”
“哪有,”黃鶯兒笑道,“聽公子這麼說,應是這些年來,她也收斂些了,要說從前,那可是……”
“你們姐妹感情不好?”蕭璧凌打斷她的話,問道。
“怎麼會?”黃鶯兒掩口而笑,“公子從哪裡看出來的?我二人一向無話不談,豈有此一說?”
“問問罷了,不必多心,”蕭璧凌端起眼前的茶盞,看了一眼卻又放下了,“我以爲,若是姐妹情深,時刻都會記得誇讚,而非貶損。”
“公子真會開玩笑,”黃鶯兒道,“我怎捨得貶損她?她相貌、才情皆遠勝於我,我誇她還來不及呢!像她這般大方隨性的姑娘,如今行走江湖,廣交朋友,定比以往困在家中要自在得多。”
聽着這些陰陽怪氣的話,蕭璧凌實在是忍不住蹙起了眉。
“你對她……可是有所不滿?”蕭璧凌問道。
“當然不是,”黃鶯兒搖頭,神情略顯羞澀,“我只是覺得,像她這麼能幹,許多事也應做得來,不該過多麻煩蕭公子你的。”
“那我和死了有什麼區別?”蕭璧凌挑眉,反問她道。
“這……”黃鶯兒又一次被他噎得無話可說。
“你腳還疼嗎?”蕭璧凌忽然岔開話題,似是十分關切她一般。
黃鶯兒聽到這話,連忙低下頭去,好掩飾自己忽然羞紅的臉:“我……還好。”
“說話都開始結巴,一定很疼吧?”蕭璧凌望向她,表情看起來十分認真。
黃鶯兒抿起嘴,迅速點了點頭,小聲“嗯”道。
“拿個傷藥這麼久,看來一定是不好找了,”蕭璧凌說完便站起身道,“我去幫她找找。”
言罷,不由分說便出了前廳,連反應的機會都不給黃鶯兒留。
扔下一臉詫異的黃鶯兒,如釋重負的蕭璧凌當下便飛快繞去了後院,順便還囑咐院口清掃的下人們多加留意此女行蹤。
隨後,他把別苑找了個遍,終於在一座假山底下看見了正蹲在池邊餵魚的沈茹薇。
“你果然不是出來找藥的。”蕭璧凌展顏而笑,心下緊繃多日的弦也終於舒展開來。
“破綻百出,想不讓人看穿都難。”沈茹薇高舉手中的魚食,翻掌下,讓那些碎米粒一股腦都滾入腳下魚塘之中,繼而站起身,道,“我倒是想與她重溫一番姐妹情深,奈何她戲做得太差,連我都快演不下去了。”
“現在承認得這麼爽快?”蕭璧凌搖頭,嘆道,“那前幾天算是怎麼一回事?”
沈茹薇閉口不言,用略顯狡黠目光將他上下飛快打量一番,道:“他跟你說什麼了?”
“想知道?”蕭璧凌見她避而不答,便也故意吊起她的胃口。
“不想說就算了,”沈茹薇笑容燦爛,“想必也不是什麼好話。”
“她說你脾氣大,不知禮數還恃寵而驕,的確都不算好話。”
“她有這麼直接?”
“拐彎抹角、陰陽怪氣,但說來說去,大概也就這麼個意思。”蕭璧凌道。
“那我還真是錯過好戲了,”沈茹薇故意發出一聲重重的嘆息,“不過,想想她剛纔說話的口氣,大概也能想得出來——不過你是怎麼聽出來的?尋常男人,不都該覺得她無辜可憐,說什麼作甚,都是對的麼?”
“聽你這意思,我得順着她,一起指責你?”蕭璧凌不解道,“我又不蠢。”
“你不喜歡她這樣的?”沈茹薇故作壓抑。
“喜歡什麼?她那德性同我娘差不多……不對,我娘都比她直接。”蕭璧凌蹙眉,思索良久,方道,“這女人到底什麼來頭?”
“我姐姐呀。”沈茹薇莞爾。
“你信嗎?”蕭璧凌挑眉。
“信,”沈茹薇點頭,漫不經心道,“不信又怎麼能知道,這從頭到尾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所以說你……”
“我有點不明白,”沈茹薇打斷他的話,明麗的雙眸與他目光相視,認真問道,“我都這麼不解風情了,你怎麼還不生我的氣?”
“你的意思是……”
“當然是要鬧起來,這戲才唱得下去啊。”
“可你這樣……”蕭璧凌本有話想說,可到了嘴邊,卻又都嚥了回去,半晌,方道,“不過,她至少有一件事說對了。”
“哪件事?”
“在你所有決定裡,我從來就沒有否決的餘地。”蕭璧凌說完這話,目光忽然變得深沉而惆悵,也不再與她調笑,只是默默迴轉身去,走向前院。
熹微的陽光照着他落寞的背影,沈茹薇就站在原地,靜靜望着,忽覺心下一疼,不由捂着胸口,頹然蹲下身去。
蕭璧凌沒有再回前廳,而是走出了別苑的大門。
他忽然覺得累了。
一連多日未眠,加上這前前後後所遇種種,他當真是倦了。
不知是從她上回因得知“白鹿先生”真實身份後不告而別開始,還是自前些日子她以死逼退沈肇峰起,二人間的疏離之感,已日益加劇。
她的堅韌的確人間少有,他也不曾見過第二個女子如她這般,在經歷過狂風驟雨之後,仍舊能如此堅定果敢,以理智掌控着自己每一個決策。
可也正因她如此果決行事,才讓蕭璧凌忽然感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好似注入汪洋大海的清水,唯有自己才能感知其存在。
而他所畏懼的,也並非是一廂情願的付出,而是一直以來就被忽視的自我感受。
她可以在明言深愛之後依舊我行我素,而他除了放手,卻沒有任何權利參與她的籌謀。
想要分擔,卻連了解的資格都沒有,除了靠着對彼此深刻的瞭解把她的想法一一猜透,根本別無他法。
而反過來在自己身上,所承載的卻是她絲毫不曾保留的付出,如此失衡,除了將所有的負罪感轉爲幽怨與心疼,再沒有第二種作用。
蕭璧凌離開別苑後,站在喧嚷的街頭,驀地感到心頭一陣恍惚。
經歷過接二連三的動盪,這突如其來的平靜安逸,反倒讓他心底有種強烈的不安。
柳華音失蹤之謎未解,沈茹薇又因黃鶯兒的出現變得若即若離,加之家中對蕭清瑜下落的搜尋仍舊未有結果,種種疑惑與焦慮,層層疊疊籠罩在他心頭,加之對前路未知的迷惘,越發放大了這種不安,令他一時腳步遲滯不前,竟不知當何去何從。
而就在這時,街角卻不合時宜地響起一聲驚慌失措的呼喊:“你……你個小賊,快給我站住!”
緊跟在這呼聲之後,一名精瘦矮小的漢子已然奔出主街。他手裡抱着個蔫不拉幾的粗麻包袱,動作敏捷得活像只剛從籠裡放出來的兔子。在那人身後很遠,一名年輕書生正踉蹌追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跟着追了半條街,足下一滑便一個跟頭摔倒在地,下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發出“哎呦”一聲慘叫。
跑在前頭的盜賊朝那書生拋出一個小人得志的表情,即刻急轉跑入巷裡。
蕭璧凌被這喊聲驚動,扭頭瞥了一眼,不由蹙起了眉。
“哎……”那書生急着起身,卻又是一個跟頭向前栽倒下去。
“不必着急,那是條死巷。”蕭璧凌走到那書生身旁,伸手將他攙扶起身,道。
書生聽得一愣,卻見眼前寒光閃動,緊跟着便聽到巷內傳來一聲慘呼。他還沒來得及站穩,便忙朝那巷子裡跑去,只見得那盜賊頭頂髮髻被一柄外形古樸的長劍穿了過去,徑自釘入牆內,身子懸空吊起。
應是驚嚇過度,這廝胯下已然溼了一片,漸漸滲透出腥臊的水滴,滴落在地,就地漫成一灘,發出難聞的氣息。
那書生愣愣看着這盜賊,半晌,方回過頭去,朝巷口看了一眼,只瞧見蕭璧凌立在巷口,手中拎着空空如也的劍鞘,打了半個旋,又輕輕握在了手裡。
“多……多謝……”那書生也嚇得不輕,一把搶回包袱便溜了,被釘在牆上的盜賊也白眼一翻暈厥過去,一時半會應是醒不來了,在他身下,那腥臊的尿味愈加濃重,薰得空氣都變渾濁起來。
蕭璧凌小心繞開那一灘尿漬,拔下了釘在牆內足有三寸餘深的玄蒼,收回鞘內。
那盜賊也應聲落地,剛好蓋住那灘尿跡,這廝的衣裳吸水極強,竟一滴都沒濺起來。
蕭璧凌漫不經心瞥了這盜賊一眼,正要轉身離開,卻覺出周遭多了一絲異樣。
“誰?”他低聲喝問,然而話音一落,那多出來的呼吸聲便亂了幾分,繼而傳來幾聲極輕的腳步,一聲更遠於一聲。
蕭璧凌眉心一緊,當下提氣朝這呼吸來處追去,然而追到一半,他驀地想起數日前在金陵城外所遭遇的暗算,一時警覺起來,便即放慢腳步,漸漸停駐。
而這個莫名多出來的聲音,也很快消失了。
他想到這前後幾日的古怪,一時也不知該與誰商議,思來想去,便去了周素妍所在的客舍,可一到了門口,內裡便飛也似的跑出一個姑娘,剛好與他撞了滿懷。
“痛痛痛……”那女子退後幾步,看清他面目之後,卻“咦”了一聲,道:“怎麼是你?”
匆忙退後躲避的蕭璧凌也才擡頭定睛去看,適才發覺,眼前的不是別人,而是此前一直被安置在金陵等候的許玉蘭。
“讓一讓……謝謝……”從許玉蘭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正是從客舍大堂內人潮中好不容易擠出來的宋雲錫,他見了蕭璧凌,立時喜道,“師兄!好巧。”
“你怎麼把她帶來了?”蕭璧凌看了一眼許玉蘭,眉心不由一蹙。
“你別怪他,是我要來的。”許玉蘭吐了吐舌頭,道,“我是覺得……阿薇她在外面那麼危險,說不定……也沒什麼機會再見到了……不是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
她抓耳撓腮想了一會兒,方小心翼翼,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說道:“我就是接受不了她什麼事都不告訴我,我分擔不了,多陪陪她總行罷?我來這裡,就是想要見她……”
“恐怕現在不行。”蕭璧凌擡足邁過客舍大門門檻,就近在一張空桌旁坐下,“你們是來找素妍的?”
“這裡的夥計說,她一大早就出去了。”宋雲錫兩手一攤,無奈說道。
“八成是去見我大哥了。”蕭璧凌擺手示意他二人一起坐下,道。
“你剛纔說的‘不行’是什麼意思?”許玉蘭一屁股在他對面的座椅上坐下,瞪起眼來盯住他道,“阿薇出什麼事了?”
“她很好,只是眼下不太方便與你見面。”蕭璧凌直截了當道,“而且不只是你,就算我要見她,都不容易。”
“你這是什麼話?她該不會是被人關起來……”
“我沒……”蕭璧凌正打算好好同她解釋,卻又聽見了方纔在那死巷內聽到的呼吸聲。
他驀地擡眼,目光剛好與宋雲錫相對,習武之人聽覺敏銳,不過眼神交匯,彼此心下便已瞭然。
許玉蘭當然不會懂,她還沒來得及問是怎麼一回事,便看見蕭璧凌翻窗出了客舍。
“他……就這麼跑了?”許玉蘭看了一眼身旁神情嚴肅的宋雲錫,不滿道,“這算逃避麼?”
“跟着我。”宋雲錫拉過她的胳膊道。
許玉蘭不明就裡,可想起來此途中便聽他提起,當前各大門派聚於齊州,城中局勢波詭雲譎,須得處處小心,是以便乖乖跟着他走出門去,一步也不敢怠慢。
再說蕭璧凌那頭,他翻窗出去後,便遠遠看見一道黑影隱入人羣,便朝着那黑影離去的方向疾步追去,這一路上除了行人,還有不少從道旁樹上或屋檐下落地的冰花,被無數腳步踩過,有的碎成了冰碴,有的仍舊像石頭一樣突兀地橫在路中間,隨時等待着絆人一跤,或是扎入鞋底引人滑倒。
蕭璧凌這一路追蹤,也無法避免踩上大大小小無數冰碴,好在他腳步極穩,幾次踩上的大刺頭都沒能把他絆倒,而那倉皇逃跑的黑影,也在他的視線裡越來越清晰。
此人身着黑色勁裝,足下的靴子連鞋底都是黑色,頭上還戴着一頂墨黑幕籬,身段面目皆如迷一般神秘。
那瘋狂逃竄的黑衣人似乎也慌了神,幾度拐入街巷翻牆而過,卻在闖入一條死巷後,再無路可進,只得翻身躍上牆頭,就在這時,蕭璧凌順手摺下一側老樹葉片上結出的冰花,彈指激射而出,正中這廝小腿後側跗陽穴,跗陽穴屬足陽明經,陽氣於此間帶動足太陽經氣血上行,一受阻滯,立時脫力,那黑衣人也因此無法在只有方寸寬的牆頭站立,登時向後栽去。
蕭璧凌提氣縱步趕上,卻見那人在向後翻出半圈,勉強平穩落在地上。
“還想去哪?”蕭璧凌搶上前去,屈指探向這黑衣人肩頭,他出手着實太快,以至於那人根本來不及躲閃,便已被他扣住肩頭,反手將胳膊擰至其背後,隨即揚手掀開此人頭頂幕籬,卻在看清這廝面目之後,受驚似的鬆手疾退,彷彿見了鬼。
除了蘇易,恐怕這世上再沒有第二人能令他這般唯恐避之而不及了。
蘇易只匆匆瞥了他一眼,便轉身想逃,卻看見死巷入口處又多了一人,正是宋雲錫。
“如此說來,柳華音的失蹤,必定與你有關了?”蕭璧凌適才退後只是本能的躲避,倒還不至於怕他,如今回過神來,已然逼至他身後,橫劍攔下他去路,道。
“想知道?”蘇易冷哼一聲,道,“我不說,你又能如何?”
蕭璧凌懶得多說廢話,當下便對宋雲錫使了個眼色。
蘇易眉心一緊,當下回身,挺劍刺向蕭璧凌心口,青鋒破空,發出一聲尖銳的嘶鳴,然而蕭璧凌卻連眼也不眨,玄蒼分毫未出鞘外,只輕輕向旁一帶便將他手中兵刃震開,只聽得“當”的一聲,蘇易持劍的手頓覺痠麻難忍,虎口亦是一陣生疼,劍柄險些便要脫手落下。
蘇易向後疾退數步,露出滿臉詫異,他這才發覺,如今的蕭璧凌,身手已然令他望塵莫及,這般懸殊,縱使沒有宋雲錫在一旁幫手,自己也決計無法取勝。
“還要打嗎?”蕭璧凌面無表情。
蘇易不答,腦中飛快回溯過往種種,聯想及眼前,只越發感到憤懣難平。他斜眼瞥見這窄巷一側剛好放着一輛載滿稻草的板車,心念一動,登時便擡腿將之勾了過來,朝着蕭璧凌所站立方向,用力蹬了一腳板車一端,板車被他勁力所催,輪下有如生風,飛快朝着蕭璧凌滑了過去。
“師兄……”宋雲錫口中後半句“當心”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便見蕭璧凌將手中玄蒼豎起,劍鞘下端重重擊在板車車頭,但見稻草四散飛起,板車車輪便如結了冰般,戛然止住。
他身形驀地一動,已然縱步而起,欺至蘇易跟前,以劍鞘末端代掌,大力着於蘇易胸口,這廝便似斷了線的風箏一般,整個身子向後飛了出去,徑自撞入了巷口的稻草堆裡。
蘇易還想起身,卻絲毫動彈不得,胸口的劇痛令他想喊都喊不出聲,憋了許久,才嘔出一口淤血,腦袋也向後無力垂了下去,再也提不起絲毫氣力。
“打完啦?”小巷口一側的牆後,探出許玉蘭的半個頭,一雙圓溜溜的眼睛飛快轉動着,仔細打量巷內戰局。
“帶回去。”蕭璧凌連看都懶得多看一眼那倒在稻草堆裡的蘇易,大步流星走出死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