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後初晴。
院裡的雪在陽光下開始漸漸消融,天氣卻並不因爲這暖陽的到來而升高,反倒降了下來。
蕭璧凌抱了一牀乾淨厚實的棉被走進長兄屋內,見他獨自一人正立在窗邊望着庭中景緻,便徑自走到牀前將棉被放下:“天冷了,當心着涼。”
“昨日自我醒來起,便未見你與沈姑娘說過話,”蕭清玦眉心略微一沉,道,“發生什麼事了?”
“彼此皆有心事,也難以替對方紓解,便不如不開口。”蕭璧凌眸底飛快掠過一絲失落,嘆了口氣,道。
“她又出門了嗎?”蕭清玦又問。
“素妍剛回來不久,說是有事找她。”蕭璧凌淡淡回道。
蕭清玦聽罷,只是微微蹙眉,不再開口說話。
這話的確不假,此時此刻,沈茹薇就坐在前院四面門窗閉鎖的大堂之內,在她身旁還坐着兩個人,一個是白衫青裙的周素妍,另一個則是位老熟人——容顏嬌豔,秋波婉轉,身姿窈窕,舉手投足頗見媚骨,除了裘慕雲,世上哪有第二個這樣的人兒?
“我便把話直說了罷,”裘慕雲兩指輕輕拈起身旁桌案上的酒盞,悠悠說道,“照雪只有一個主人,既然它出現在你的手裡,那便說明,你與青蕪是同一個人。”
“單憑這一點?”沈茹薇莞爾一笑,眉梢輕揚問道。
“還有那個男人,”裘慕雲飲下盞中清酒,眼瞼微垂,漫不經心看了看自己用花汁染得鮮紅的指甲,笑道,“你與‘青蕪’都與同一個男人有着無比親密的關係,如此多的巧合同時出現,難道,我還不能夠對此下定論嗎?”
“你怎知不是他失了所愛,轉而在意我,便借花獻佛,還能求個睹物思人,兩全其美呢?”沈茹薇反問。
“你不會瞧得上這樣的人。”裘慕雲脣角微挑,媚態愈顯,她定了定神,直直盯着沈茹薇的眸子,壓低嗓音,一字一句道,“你懂得易容之法。”
沈茹薇只微笑不言。
“你幫我做一件事,不論達成與否,作爲交換,我可以送那小子回齊州。”裘慕雲道。
聽到此話,沈茹薇眸光驀地一亮。
庭內融化的雪水浸潤了泥土,青石板道也因而變得泥濘,待得院內負責清掃的弟子退出院落,方有二人一前一後走了進來。
走在前頭的自然是沈茹薇,而與她一同穿過院門的那個身姿妖嬈的女人,則是裘慕雲。
適逢蕭璧凌退出兄長房門,甫一關門,回身便瞧見這兩人,不覺一愣。
“你我也算是舊識,怎麼,連個招呼也不打?”裘慕雲停下腳步,脣角輕挑,從眼神到身段,盡是說不出的嫵媚風流。
“來者即是客,裘宮主說笑了。”蕭璧凌眉心微微一蹙,略一思索,便即大步踏入庭院當中,然而就在這時,裘慕雲身形驀地動了。這肉眼無法捕捉的奇詭身法,恐怕連柳華音的“星羅步”都望塵莫及。
蕭璧凌只來得及向後錯開半步,便被裘慕雲扼住了咽喉,用花汁染紅的細長甲蓋,在陽光的照耀下越發顯得灼目。
“我早就說過,偷來的東西,終究不過是班門弄斧,貽笑大方而已。”裘慕雲在蕭璧凌錯愕的目光下鬆開了扼在他脖頸間纖長的手,輕笑一聲,目光瞥向沈茹薇道,“我去姓周的丫頭那兒等你,別讓我久候,不然,我或許會反悔。”言罷,脣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隨即揚長而去。
“怎麼回事?”蕭璧凌只覺困惑不已。
“你回到齊州的唯一法子。”沈茹薇瞥了一眼裘慕雲消失在臨院門洞後的身影,道。
“你找到的她?”
“不,是她找到的我。”沈茹薇走到他跟前,將他因方纔打鬥而起皺的衣襟捋平,淡淡開口,“你身中兩股內力雖已無衝突,卻仍舊無法融會貫通,可這並非天分所致,而是師伯所得章卷,也仍舊有所缺損。或許,她會是助你轉變的唯一契機。”
“那她可有說自己是誰?”蕭璧凌眉心微蹙。
“不曾明說,但也能猜到些許,你猜她讓我幫她做什麼事爲交換?”沈茹薇說着,見蕭璧凌搖頭,隨即莞爾一笑,道,“她要借一張別人的面孔,潛入沐劍山莊。”
“你是說那密道?”蕭璧凌聽罷,眉頭蹙得更緊了。
“她始終都在說別人是賊,說不定,她和那墓室的主人,有着千絲萬縷的關聯。”沈茹薇若有所思。
“還是不對,”蕭璧凌搖頭道,“以她的本事,萬軍從中取將帥首級都是輕而易舉,想要潛入沐劍山莊,又何須他人幫助?”
“所以說,她要做的事,一定是不想驚動旁人的。”沈茹薇搖頭一笑,道,“裘慕雲的心思,恐怕誰都猜不透,橫豎那墓穴的秘密,也與你我無甚關聯,隨她去便是了。”
“那你打算怎麼做,幫她嗎?”蕭璧凌問道。
“她給的條件優厚,絲毫不虧,”沈茹薇道,“她說,保你安然無恙回到齊州,也能治癒雲錫的傷勢,他日若有機會,也能助你徹底掌握碎玉訣,以三換一,太划算了。”
“可你不怕這是陷阱?”蕭璧凌挑眉。
“就算有陷阱也是害你,我又不吃虧,”沈茹薇眼珠一轉,狡黠笑道,“玉星兒那般與她作對,也仍舊活到現在——裘宮主不會害女人,我相信她。”
“但願如此。”蕭璧凌緩緩點頭,心下隱憂仍在,卻並未多言。
裘慕雲需要一個假身份進入沐劍山莊,而剛好葉楓等人,正在尋找一個人。
那就是高婷。
雖說只是象徵性找找,但人若真能回到山莊,總歸不是一件壞事,即便有所疑慮,但究其行蹤,查到此人是從扶風閣離開的,也並不奇怪。
畢竟,高婷幾番出走的緣由,再明顯不過。
至夜。
零碎的星光散落在無雲的夜空各處,將一片深沉映襯得斑駁。小院之內,融化的雪水浸潤了草地,某個角落裡莫名生長出一朵不知名的小花,渺小卻又頑強。
沈茹薇倚靠在半開的窗前,望着浩渺星空,神色空惘。她忽然聽見一陣腳步聲,不覺扭頭望去,目光定格在院角門洞前那一襲青衫之上,絲毫未露訝異。
“有話問我?”沈茹薇莞爾。
“你怎知是我來了?”蕭璧凌回以一笑。
“相處日久,若是連你的腳步都聽不出,恐怕不只是失聰,連眼都瞎了。”沈茹薇眨了眨眼,道。
“這些日子,你似乎對我有些疏離。”蕭璧凌踏上臺階,走進迴廊,隔窗立在她跟前。
“怎麼會?”沈茹薇脣角微揚,一手支着窗臺,翻身而出,許是一時情急,腳下不慎被窗格硌住,身形一歪便向前栽入他懷中。
蕭璧凌伸手將她護住,卻見她驀地擡起頭來,一對明豔的眸子剛好與他目光相對,不覺便看愣了。
“好看嗎?”沈茹薇脣角微揚。
“當然,”蕭璧凌笑答,“怕是這輩子都看不夠。”
“也不知我們這輩子,還剩下多久。”沈茹薇笑中泛苦。
“你怕嗎?”蕭璧凌仍舊凝視着她雙眸,瞳仁中千絲纏繞相絆,萬縷交融,皆是疼惜。
“已經到了這一步,也沒什麼可怕的了,”沈茹薇伸手撫上他面頰,道,“當年得救的運氣,未準還沒用完,能再分你一些,”
言罷,她踮起腳尖,在他脣間輕輕一啄。
那一瞬,萬千星芒璨然閃爍,卻不及這人間一隅,縱冬夜寒涼,亦如春風般和暖。
同在這夜幕之下,身處沐劍山莊的內的裘慕雲,此刻正頂着一張不屬於自己的臉,立於昏暗的密道之內,撥開牆角一道石質機關擺弄着,片刻之後,只聽得四壁傳出一聲沉悶的“轟隆”響動,隨着揚起的塵灰,裘慕雲脣角上揚,露出一絲略顯得意的微笑。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伸手撫上石壁,眸中卻隱隱泛起瑩光,口中呢喃道:“母親……這道密門已被我封死,沐劍山莊那幫雜碎,永遠也不可能再打擾你了。您也終於可以安歇。”
她眸底魅惑衆生的異彩在這一刻悉數消失不見,只餘晦暗,映着石壁的孤燈,透射出死氣沉沉的絕望顏色。
“說起來,那個男人的屍骨,我都沒來得及扔出去,一想到是他與您一同長眠於此,還真有些不甘心,”裘慕雲脣角泛苦,“您說您這一輩子,又何曾得到過什麼?爲他叛師投身江湖,爲求替他掃清障礙,不惜與同門反目,您將這一世光陰,都用來編寫那碎玉訣,只爲圓他那不切實際的幻想,甚至害怕色衰愛馳,以功法調息駐顏……可到頭來,縱你軟硬兼施,他也寧可活生生耗死在那石碑之前,不肯多看你一眼。您說,我該恨的人究竟是她,還是您呢?”
她這般自言自語,當然不會有人回答。
良久,裘慕雲背過身去,負手長嘆。
“母親,星兒走了,只願……在黃泉之下,他能念起你的好罷。”言罷,她拂袖而去,連頭也不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