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遠在江湖之中,一向德高望重,如今他以武而決出號令者的提議很快便得到了各大門派的響應。一干人等齊聚於城外設下武場,不分年紀資歷,也不論輩分高低,只要有這能耐拔得頭籌,下一步決策,便全憑勝者定奪。
正值寒冬,北地風凜,連日下雪,到了比武之日,地面的積雪,已有半尺餘深。齊州城內外飄着白絮,上下皆是一片銀白,蒼蒼茫茫,半點雜色也無。
諸派皆已到場,只聽得一個聲音道:“江湖之中這般盛況,已有多年不見,當真難得。可惜各路英雄齊聚一堂,卻不爲把酒言歡,而是因妖邪作亂。一想到玄澈那喪家之犬還逍遙在外,心裡便不得痛快。”
“不錯,玄澈與顧蓮笙那妖孽沆瀣一氣,雪山之戰不知屠殺了多少英雄好漢,如今又勾結夜明宮那妖女,若不斬草除根,我等必將寢食難安啊!”人羣之中,很快便有人附和,引得各派門人嘲喳聲起,盡是義憤之音,久久無法平靜。
唐遠見此情形,不覺搖了搖頭,隨即站起身來,拱手說道:“諸位稍安毋躁。唐近日以來,諸位各有對策,卻始終難得共識,玄澈那魔頭也終究是個禍端,不除此人,的確令我等惶恐。某之所以邀各位前來比武,正是望各派共同出謀劃策,勠力同心,剷除魔教,還四方安寧。”
此言一出,場內已是羣情激昂,紛紛應聲表示贊同。
“玄澈爲一己惡念,亂我江湖安寧,其心當誅,萬不可輕易饒恕!”
“魔頭不除,四方永無寧日!”
眼見各派門人俠士紛紛表明決心,唐遠反而蹙緊了眉,腦中浮起日前一幕情形來——
“比武?”唐遠有些詫異地問完這話,卻見蕭璧凌正迎着他的目光,認真點了點頭。
“你這猜測……着實讓老夫想不明白,”唐遠負手轉身,在小巷盡頭來回踱了兩圈,又回到原地站定,蹙眉望向他道,“你當真能夠確定,就是蕭清瑜與魔教合謀,有所企圖?”
“八九不離十,”蕭璧凌道,“晚輩方纔已詳細給您說過我的推斷,不知唐掌門認爲,這當中可有遺漏?”
“這……話是不假,你的猜測……恐怕也都是真的,”唐遠仍舊緊蹙眉頭,道,“可如此用你父親的性命去冒險,當真不要緊嗎?”
“我知道他想要什麼,”蕭璧凌平靜道,“這個機會,他不會放過。”
“那好吧,”唐遠說完,沉吟片刻,仍舊有些顧慮地望了望他,可又想了想,還是點頭說道,“話我自會去說,至於你……多當心些,別中了賊人圈套。”
“多謝唐掌門。”蕭璧凌拱手施禮,對唐遠回以一笑,方轉身離去。
回憶完這一切,唐遠長舒了口氣,即刻將面前酒盞斟滿,起身舉杯道:“今日我等齊聚於此,還望諸位能夠齊心協力,比武之時,也請點到爲止,莫因衝動而傷了和氣,正中那魔頭下懷。唐某在此且敬諸位一杯,以表誅滅妖邪之心。”
聽他如此一言,衆人也都紛紛起立,舉杯同飲。而這一回,卓超然也不知他打的什麼主意,便索性不插手,破天荒頭一回在他發話之時選擇了閉口不言。
“唐掌門說得有理,這你一言我一語,也爭不出什麼高下,”人羣之中,傳出一個聲音,“這話也不無道理,我們習武之人,自然是以武藝論高低,哪還稀罕什麼文縐縐的規矩?”
“對!咱們就來個手底下見真章!”場內氣氛一時之間沸騰起來。
“天舒。”卓超然用背在身後的手,對林天舒示意讓他上前。
不解其意的林天舒自是遵從師命,然而到了近旁,卻見卓超然壓低嗓音道:“一會兒看師父眼色行事。”
“啊?”林天舒愣了愣,道,“爲何?”
“這些小門小派,大多是烏合之衆,若讓他們取勝,盡出些添亂的餿主意,豈非要誤大事?”卓超然道,“碧華門內後生裡,你也算當中佼佼,一會兒等他們鬧夠了,你便上臺比試,決不能讓他們搶了風頭。”
“可是……如此一來,會否有違掌門初衷?”林天舒不解道,“若需碧華門號令,掌門直接開口不就好了,又何必多此一舉?”
“傻小子,話是掌門說的,什麼叫做名正言順,你心裡沒個數嗎?”卓超然說着,隨即以眼神指向正於臺上比試的兩名少年人,道,“你看這比武場上,哪有掌門長老會參與其中?若是掌門直接開口,便叫做倚老賣老,各大門派表面聽從,內心卻未必服氣,所以,當然要換一個方式才行。”
“這……原來如此,”林天舒恍然點頭,道,“弟子明白了,一會兒定當盡力。”
“什麼叫盡力?是必須!”卓超然說完,卻又嘆了口氣,道,“不過輸了也無妨,你還有些師兄弟,武藝也不差,靜候時機罷。”
只見得風雪之中,場內比試的少年各展絕技,皆是不肯相讓,來來回回幾場,勝者至多捱至第三人上擂挑戰,便要敗下。
唐遠坐於場下,凝眉望着場中這些在他看來已屬無謂的爭鬥,若非還要端出前輩的姿態,早便該開始搖頭嘆息。
於擂上正交手的兩名少年,其中一人便是鴻蒙館的樑昊,因雪山之事,此人對玄澈早已恨之入骨,巴不得立刻就去找他算賬,是以對陣之時,所用盡是生平絕學,毫不相讓。
而另一個,便不知是哪個不知名的小門派裡的年輕後生了。
唐遠瞧着此景,忽然蹙起了眉,場下這場爭鬥,明面上看來是樑昊佔了上風,可那與之對陣的少年,卻似乎正在醞釀着什麼。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樑昊以爲自己可以一舉拿下此人,欺身上前的一瞬,一道清影驀地飛躍出人羣,衣袂翻飛,一手已然伸了出去,生生截下那少年探向樑昊咽喉的一爪,隨即翻掌扣在他脈門,反手擰去其身後,微風拂過,稍稍掀起她些許額前碎髮,襯得那一臉得意之色,分外明麗。
“楊夫人好身手!”人羣中立時有人讚歎,然而那人一說完,便立即捂上了嘴,看着鴉雀無聲的四周,不敢再言。
樑昊這才反應過來,而眼前這位對自己伸出援手的仗義少婦,正是解秋堂的梅韻心。
“說好了點到爲止,你怎的卻想要人性命?”梅韻心厲聲呵斥道,“你是哪個門派的?”
“楊夫人這一招,可是解秋堂掌法之中的‘追雲手’?”唐遠朗聲發問。
“這可不是什麼追雲手,這是小時候,同師兄弟姐妹們下河塘捉王八時學會的。”梅韻心說完,那被她所鉗制的少年臉便綠了,只聽得堂主賀峰朗聲說道,“罷了罷了,梅兒,比武歸比武,休說些胡話叫人看笑話。”
“是,師父。”梅韻心說完,略遲疑片刻,方鬆開那廝,不想就在她鬆手的剎那,卻有一條黑黢黢的影子從那少年袖中倏然而出,直向她脈門而去。
“當心!”楊少昀向來不阻妻子出頭,如今見她身處險境,方飛身下場,順手從身旁一人腰間抽出佩劍,飛擲而出,將那黑物斬斷,繼而把妻子護在身後,將這使詐的少年踹出丈餘之外。
這一腳踹的可不輕,以至於這少年摔倒在丈餘外後,哀嚎許久方纔有力氣站起。而那被斬斷的黑物,竟是一條泛黑的鐵鎖。
“奸詐小人!”
“好你個無恥之徒,到底是哪個門派的?讓你們掌門出來說話!”
一時之間,罵聲此起彼伏,愈演愈烈,毫無停下的兆頭。
“混賬東西,你比武就比武,出什麼損招?壞了我流沙堂的名聲,今天就砍了你!”
聽到這話,衆人一齊回過頭去,這才發現坐在角落裡的包圓峒正站起身來罵罵咧咧,唾沫星子噴得到處都是。
“原來是包堂主。”卓超然皮笑肉不笑。
唐遠見狀,即刻站起身,道:“今日比武,起於老夫之口,這鐵索當是閣下的隨身兵器,如今損毀,唐某自當負責修復。這比武重在決出一方領頭之人,而非生死相搏,還望諸位好好掂量。”他這話說得不緊不慢,卻頗具威嚴,聽得那使陰招的少年不敢再吭聲,他見唐遠命人去拾那鐵鎖,登時便變了臉色,也顧不得身上痛意未消,立時上前將鐵鎖搶在手中,冷哼一聲,匆匆跑去了包圓峒身後貓着。
“看來我等在此也是自討沒趣,什麼英雄大會,武林至尊,有什麼可稀罕的?”包圓峒言罷,將手一揚,也不管衆人在身後議論,便自領着門下弟兄朝人羣外走去。他看得出來,唐遠已然起了疑心,若是被他查出那鐵鎖上餵了毒,可就沒那麼容易脫身了。
“一場鬧劇,”唐遠這才坐下,朗聲說道,“諸位不必放在心上,繼續比武罷。”
“你沒事吧?”楊少昀眉心微蹙,回身仔細打量妻子,確認她並未受傷,方放下心來,“你既早有察覺,何不先知會我一聲,非要親自動手?若有何閃失,豈非……”
“我這不是好好的嗎?”梅韻心俏皮一笑,道,“這種蝦兵蟹將,哪能傷得了我?”
“多謝二位,”樑昊衝楊少昀一拱手道,“楊兄身手如此絕妙,小弟甘拜下風,未免丟人現眼,還是先退下了。”
“樑兄且慢,”楊少昀見他轉身要走,便忙將人喚住,道,“我夫妻二人並無意爭此頭銜,樑兄大可留在場中,等待接下來的比試。”
“這怎麼行?”樑昊回身,正視二人,認真說道,“敗了便是敗了,若是嫂夫人方纔未曾出手,樑某隻怕早已一命嗚呼,這點微末的本事,又怎能號令羣雄?”
“這麼推來推去是作甚?”梅韻心快人快語,當下便拉了一把楊少昀,衝樑昊道,“想爭的去爭,不想爭的便不爭,我們救你一命,可別想着恩將仇報。”
“楊夫人這是什麼話?”樑昊不解道,“這怎麼能叫恩將仇報,樑某分明是……”
“說了你也不懂,莽夫一個。”梅韻心言罷,也不給楊少昀圓場的機會,便要拉他下這擂場。
“這……倒是把話說清楚。”樑昊說着便上前去攔,卻聽得不遠處的卓超然咳嗽一聲,道,“楊夫人,慎言。”
“就是,什麼叫做恩將仇報……”臺下衆人見此一景,心下亦有不滿,七嘴八舌便議論開來,然而就在這時,人羣中卻忽然發出一個尖銳的喊聲:“看!那是誰?”
衆人紛紛噤聲,四下張望開去,卻見一人正穿過眼前肆意流竄的風雪,在不遠處站定。那人着一襲白衣,風華出塵,一身細雪加身,彷彿與之融爲一體,肌骨好似由雪花幻化,如神祇一般降臨人間。
“蕭清瑜?”卓超然眉頭一皺,不自覺望向唐遠,卻見他脣角微微勾起,很滿意似的點了點頭。
“難不成……”若有所悟的卓超然連忙伸手將正欲上前的林天舒給攔了下來。
“原來是蕭二公子,”唐遠緩緩站起身,道,“前些日子,聽聞公子不在齊州,可是遇上了麻煩?”
“多謝唐掌門關心。”蕭清瑜對他的試探避而不答。
“你可知道,你父親已落入魔爪?”卓超然蹙眉,道。
他只覺眼前這個年輕人舉止情態過分穩重,令人捉摸不透,卻又說不出古怪在何處。
“當然,”蕭清瑜上前幾步,略一拱手,道,“原是家醜不便外揚,可如今既已牽涉到各大門派,晚輩便不能坐視不理了。”
“有趣,”卓超然皮笑肉不笑,道,“看來,蕭二公子這是話裡有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