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晚宴是在濱城著名的酒店舉行的,主辦方挑選了天氣晴朗的日子,包下了72層樓一整層的宴會廳,只用了其中一間。這一年的善款目標10個億,用途是防沙造林,延緩北方的土地荒漠化現象。

開場祝詞的是ALIEN科研研究所的所長,髮色花白,身姿健朗。祝詞之後便是開場舞,邀請的是濱城省舞團。

周圍的燈光暗了下去,他在舞池的中央看見了她。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舞裙,舞裙上全是細鑽,在燈光之下熠熠生輝。音樂聲響起,她開始的旋轉、仰頭、她伸出長長的手臂、好似想要把那一抹綠色擁進懷中,可是最終,綠色卻越來越遠、越來越遠。她那一汪清泉般的眸子浮上痛苦之色,掙扎、拉扯,再掙扎、再拉扯。眼淚從她的面頰流過,她很痛苦,她多麼痛苦,她就像是一個季節,再也不能擁抱自己的孩子。

落幕後,她長長地鞠了一躬,掌聲雷動。

年輕漂亮的伴舞紛紛換上了更加合身的晚禮服開始敬酒,周身散發出荷爾蒙的氣息,不放過任何一個釣金龜婿的機會。岑顧在人羣中找了她很久,都沒有見到人。

長官一眼看中他的心思,道:“那個領舞啊,據說剛做過咽喉的手術,暫時還不能說話。她學歷很高的,路子走得也正。已經和主辦方說好了只來跳一場舞,不參與活動,現在應該在化妝間。”

岑顧低頭說:“我只是漁民的兒子……”怎麼能配得上人家呢?

怎麼配得上人家呢?

可他還是在化妝間找到了她,她已經換了一身休閒服,頭髮散亂下來,齊着腰,坐在凳子上發呆。

“這個晚會,對你來說已經結束了嗎?”他站在她身後笑了笑,“你好,我叫岑顧。”

她身子明顯抖了一下,轉身朝他笑,用腳把旁邊的椅子勾了過來,笑着指了指。

“你是要我坐下嗎?”

她點頭。

“你不怕我?不怕我是壞人嗎?”

她搖頭,從包裡找出一本手賬,寫道:“國安軍軍紀嚴明。”即便有壞人,也很少有敢作亂的。

不是沒有人誇讚過他們的軍隊,可是這一刻,他捧着本子,突然眼眶就溼潤了。

他坐下來才發現自己離她很近。她歪着頭看他,好奇的打量,眼神中有一些驚喜。他覺得她長得這麼美,周圍愛慕者一定很多,不至於爲了他這張隨處可見的臉驚豔。隨後,她寫道:抱歉,我暫時還沒辦法說話。

岑顧笑道:“沒關係。你看,我們還是可以溝通。你的舞蹈驚豔了我,在看你跳舞的時候,我真的感受到了荒漠化帶給我的震撼和絕望。我很想哭,可是我忍住了。”

她笑了笑,看起來有些難過、又有些欣慰。做了個伸手的動作,對岑顧點點頭。

她的手非常漂亮,白中透着粉色。岑顧一時看愣了,等回過神,就看見她已經把自己的手拽了過去,在他的掌心寫了個名字:柏露。

她的名字。

平生第一次,他終於體會到了什麼叫小鹿亂撞、什麼叫一見鍾情。

兩人就這樣靜默地坐了很久,他忽然說:“我家裡並不富裕,從祖輩到我父親這一輩,都是漁民。”

非常突兀的一句話,柏露有些莫名地看着他,像是在問:“爲什麼要和我說這個?”

岑顧這時才反應過來,莫名其妙地跟她說這個幹什麼呢?不過是萍水相逢,不過是他對她有好感。但是對她有好感的人那麼多,他又算什麼呢?難不成還能對她說:“我對你一見鍾情,要不你跟我回家做我老婆吧?”

這不是神經病嗎?!!

他自己都受不了。

柏露寫道:現在國家支持農業發展,漁民每年可以拿到補助的,你家裡去拿了嗎?

爲什麼不拿呢?他突然想起母親拖着帶病的身子去村部拿補助的時候那層層的關卡,笑了笑,心裡突然不是滋味,點頭道:“拿了。”

他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剛纔可能是魔怔了,在這化妝間待得時間也太久了。就這麼起身告辭。

柏露一臉迷茫地起身,迅速地在本子上寫着什麼。岑顧不知道她在寫什麼,也突然就不想知道了。

故事聽到這裡,作爲一個沒見過世面的機器人,我有些困惑,詢問道:“爲什麼就這樣走了,既然她那麼好。”

“就是因爲她太好了。這樣好的女人,我怎麼捨得讓她跟我受苦呢?”

我嘆息,搖頭:“怎麼能是受苦呢?和喜歡的人在一起,柴米油鹽的日子也該是快樂的。和不喜歡的人在一起,那家財萬貫的生活、呃……”我默然:“好像也挺不錯?”

“你看,你把自己的答案都否了。”岑顧哈哈大笑:“不錯。我當時正是這樣想的。你瞧我這張臉,本就平平無奇,我有的東西,別人也有。我沒有的東西,別人更是百倍千倍的給得了她。她那樣的女人,就該得到這世上最好的呵護,在最好的環境生活。13,你知道嗎?我曾經不懂愛的,是在遇見她之後才恍然大悟。哦,原來愛一個人,真的是就算自己失去一切,也心甘情願的希望她一切都好啊。”

他說的這話我卻不怎麼贊同,搖頭道:“不,你那時從未擁有過她,怎麼能說自己是失去了一切呢?”

岑顧苦笑:“你不懂,那一天。當我走出化妝間的大門時,就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一切了。”

事情到了這裡,這二人本來應該橋歸橋路歸路了,但是一年後,卻又有了轉機。

岑顧被分配到了南線01號駐守。看起來是遠調,但是出來之後履歷會很好看。一年間岑顧也沒閒着,除了配合動物醫生照看沙灘上的一些海鳥,就是報了軍校考試,他想把學歷等級再提一個檔次,這樣,無論以後是轉業還是留下來,都有好處。

因爲駐所離家很近,岑顧的母親常常過來探訪。經常送些燒好的菜食或者新勾的拖鞋。順其自然的,也就提到了相親這件事。他是家中獨子,父親因病早逝,如今只剩母親一人操持。自從他前途光明,母親就像是鬆了一口氣,整個人都鬆弛了下來,很快便老了。相親這事,岑顧再沒有拒絕的理由。

那個時候,他已然是認命了。

母親問他喜歡什麼樣的姑娘,他腦海中就想起來柏露那清泉一般的眸子,脫口而出:“眼睛水靈姑娘。”想了想,撓了撓頭笑道:“哎!開玩笑的,人好就行了。善良、孝順、能和我處得來。”

年底回去就相了親,姑娘對他很滿意,一頓飯吃下來含羞帶怯、那雙眼睛也是水汪汪的,本來一切都好。沒想到姑娘卻問:“我能問一下,你臉上的疤是怎麼回事嗎?”

他這才明白,其實是不同的。柏露從來就沒有好奇過他的樣貌,柏露那雙眼睛看着他就是看着他這個人本身。她這個人和她的舞蹈一樣,都能直擊到人的靈魂。

可是那又怎麼樣呢?他不可能和她共赴一生。

他對姑娘禮貌地笑了笑,如實說:“我這疤是幼年時不懂事,下海撈魚的時候被貝類刮的。”

他和姑娘就這樣相處了兩個多月,兩個月之後,姑娘在濱城市區的五星級酒店開了個房,給了他寄了張卡。

那一天,他過去的時候姑娘已經洗好了澡,穿了一身黑色的蕾絲吊帶,房間裡是乾花清新的香氣,姑娘的原意是想和他發生些不可描述的事情,也嘗試着展示了身爲女人的魅力。

可是,這對大多數男人致命的一切,對他而言,居然沒有吸引力。

姑娘是個心理學醫生,當即紮起來頭髮,讓他坐在沙發上給他做了長達1小時的心理輔導,最後的結論是:“岑顧,我覺得你的心理沒有任何問題,你應該是一個無性戀者。並不是所有的無性戀羣體都無法接受性生活,他們一些人也會爲了愛人做出一定犧牲。但是岑顧,很顯然,我可能不適合你。”

姑娘一件件穿上衣服,說:“已經2055年了,我們不要勉強彼此。”走的時候,她親了親他的額頭,說:“今天之前你知道這件事嗎?”

“抱歉。”他說。

“好,我信你。”姑娘笑道:“我們認識了3個月,我點了30盒香燭,現在不需要了,幫我吹滅吧。如果你不願意,這件事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也許是因爲環境太香了,薰得他有些迷茫,他擡頭說:“都2055年了,如果我還爲此感到羞恥,這正常嗎?”

姑娘說:“當然正常。這世上有千萬種男歡女愛,我們都會遇到各自合適的人。即便是大衆羣體,也會有不願意讓人知道的隱私。你覺得隱私和隱私有什麼不同嗎?你覺得再過50年、100年,人類就會隨着社會的發展絲毫不在乎自己的隱私了嗎?”姑娘說:“我們還可以是朋友。你下次來找我諮詢,我會給你打折哦。”

岑顧尷尬地笑了笑:“這、怪不得你的生意如火如荼。”

那一天,岑顧覺得自己挺慘。畢竟,別人喜不喜歡你是一個問題,別人知道你對她不行之後不僅沒有生氣,轉頭還給你一個愛的親親作爲同情的鼓勵,就是另一個問題了。

總之,岑顧很受打擊。

姑娘很守承諾,沒有把這事捅出去。因爲在這之後還有親戚上門說親。

但是他卻總覺得有人盯着自己、議論自己。他那陣子已經苦悶到不成人形了,沒事就上網查資料,平時也吃不下飯,刷牙的時候不小心就把漱口水嚥了下去、就連槍擊訓練都常常脫靶。

那時候駐所的一個老兵剛好請了婚假回家,原本請了一個星期,第三天就回來了。看起來風塵僕僕的,說跟他談了6年戀愛的青梅竹馬瞞着他在去年就嫁人了。老兵是今年剛調到溼地駐所的,去年這個時候,南方發了一場洪災,他一直在前線。前女友嫁人的時候,他還在淌在泥水扛沙袋。

他說,他現在什麼都沒了。

岑顧那時候點了人生中的第一支菸,心道:誰他媽不是呢?

失戀的氛圍一直圍繞着他,直到有一天,一個匿名電話打到了他們駐所。

“也不知道是爲什麼,那個時候,她明明一句話都沒說,我卻像是有預感一樣,覺得那就是她。”

“真是?”我好奇的問。

岑顧的眼睛雪亮,像是回憶起了盤古開天闢地的第一道光:“真的是她,她治好了嗓子,來找我了……”

自我做機以來,那些山盟海誓的劇情,大多都是在電視劇和小說裡看的,故事的主人公這樣聲情並茂的坐在我面前,還是頭一遭。雖說我他的故事在我心裡略顯平淡,但我還是本着人道主義精神,忍了忍聽他說完了。

一轉眼,頭頂的雲彩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市場響起了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是啊,每天都有新生兒的眼淚匯成溪流,每天都有老人的脊樑融入山脊。像我們這些局外人,總覺得平淡的,卻是讓那些局內人最心驚的。

最後,貫會插科打諢的我,愣是看着岑顧發紅的眼睛,一句話都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