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府的閣樓上,一個身量高挑的男子和一個身影略微佝僂的老人默默注視樓下發生的一切,男子手裡一隻高腳杯,正慢條斯理地搖晃杯裡的紅酒,似乎不爲所動,掛杯的紅酒以極緩慢的速度滑落到杯中,醇香縈繞在男子四周。而老人儘量驕傲地挺直身板,右手臂夾着鍍銀的餐盤,恭敬侍立着。
“對犬子教導無方,先生降罪。”卡倫管家低着頭,可語氣依舊平淡如常,或許擁有侍者之心的他忘了本該惶恐的表情怎麼做。
碩尼姆沒有回話,目送轎車駛離將軍府,車上坐的是誰他自然心知肚明,一個是自己的姐姐,另一個是身旁老人的孩子,卻經不起女人的挑逗,終究犯了錯誤。
“小卡倫在府上也盡心盡責三年了吧。”碩尼姆問道。
一般說出這種話,都是滿懷殺意的時候,卡倫管家毫不懷疑先生心裡此刻的想法,他當即請罪:“我願承擔責罰,看在我們兩人爲將軍府服侍多年的辛勞上,請先生饒恕他。”
“我有因他人請求而法外開恩過嗎?”碩尼姆隨手放下酒杯,躺入墊着高級面料縫製的椅子裡,“誰也不能改變我的意志,卡倫管家,你是在犯忌諱嗎?”
卡倫不再多言,將頭埋得深了些,他想,小卡倫在劫難逃了。
“這個女人想做什麼,隨她去做吧,小卡倫也不小了,如果服侍好她,大概一輩子也便不愁生計。”沒頭沒尾的一句,卡倫一時半會兒沒有反應過來,仍然呆立當場,還在考慮如何減輕孩子的罪責,因此兩人陷入沉默中。而碩尼姆也不急於管家做出反應,只是靜靜地望向府外夜景,街道上,一個男人一邊牽着妻子的手另一邊抱着降生的嬰兒,似有說有笑,他們應該洗刷完了餐盤出來散步吧?
忽然,卡倫擡起頭驚愕道:“先生?”他不相信碩尼姆會這麼輕易,先生可是位極其重視榮譽的人啊,有這麼一名作風混亂的姐姐已經夠頭疼了,還和府上下人廝混一起,換做任何一名貴族都無法容忍!
“我看到小卡倫想要拒絕的態度了,證明他考慮了得罪我的後果,‘第一念頭’往往能看出一個人心裡真正所想,小卡倫沒有侍者之心,卻懂得拒絕這個女人,真的很難得,大部分人在見到她的第一眼時就會淪陷。”碩尼姆端起酒杯呷了一口,讓紅酒滑入舌根,品嚐片刻下嚥。
從來只稱呼姐姐爲‘這個女人’已經令卡倫見怪不怪了,碩尼姆好像不太待見她,卻又三番五次邀請來參加晚宴,招待她時像是在完成責任義務一般,不帶情感和羈絆,這也算碩尼姆做的怪事之一吧。
“先生不責怪犬子?”卡倫並不放心,再三確認,他怕先生暗中使人處理掉小卡倫,“先生若要降罪,我絕無半點怨言,畢竟錯在犬子定力不足。”
“說的我像一個遠古的暴君。”碩尼姆難得一見地笑了一下,“定力?在這個女人面前,誰會有分毫定力呢。天生的媚者,她不作爲北國情報探子去套別國高官的話真是聯邦一大損失啊。”
他側過頭,直視這個爲他鞍前馬後半輩子的管家,從出征抵抗災獸力量時就跟在自己身邊了吧?“卡倫管家,你的孩子是遇上不可抗力了,真不清楚你該爲他難過還是開心。”說完自己拿起紅酒瓶斟了一些,又開始無意識晃動起高腳杯。
卡倫算是聽明白了,先生竟然語氣裡帶着調侃,意思是他全然沒有將姐姐亂七八糟地釣凱子行爲當回事?老人楞瞪着眼睛,這件事上是自己太小題大做還是先生腦神經迴路出了差錯?
你沒有小題大做,我也沒有腦神經短路。碩尼姆瞥了一眼老人,後者內心真實想法全寫在臉上了,他也不點破,否則盡職的老人估計又會誠惶誠恐地請求原諒,一個擁有侍者之心的管家也挺令人頭大的,何況今晚可不能把時間浪費在處理瑣碎事上。眯了一下眼的將軍估摸了時間:應該到點準備見客了。
“卡倫管家,此事到此爲止吧,下人們在底下收拾,你去監督一下,可不能讓他們亂來。”
聞言,卡倫頷首,正欲轉身卻仍不放心:“先生,不需要我在場嗎,畢竟她是一枚不穩定的復仇**啊。”那位客人今晚要與先生見面,雖然先生曾說過要單獨會見,可對方的實力使他擔心一旦產生危險的念頭,將軍難逃此劫。
“從不需要爲我的能力擔心,我的好管家。”碩尼姆微笑,“我會準確地讓她成爲和我們目標一致的復仇女神。”
這次卡倫管家不再猶豫,漸漸隱入黑暗中離去。
“再說,如果我死了,你不是也能將我從地獄拉回來嗎?”等到老人走遠,只聽將軍冷沉的聲音喃喃自語,“遭世人唾棄的世界上最後一位惡魔術士。”
“你窩藏邪惡的術士?”一位身穿長袍的女生不知何時站立在閣樓的欄杆上,她跳落地,酒紅色的長髮翻動一下又懶洋洋躺在背部,走到夜光下,才發現女生長袍下一身緊緻的服裝……估計秦久會吐槽一句“真夠鬧騰的打扮”。
碩尼姆像是早就知道她的到來,但沒有打算回答女生的問題。
女生也不惱,平靜地問:“約我見面說是有重要的事……”
“代號M的頂級刺客莓琳·沙(Merlin·Tzar),沙之家族遺孤,擁有號稱‘雷電的秘密’的兵器‘衝擊’,事務中心少數知道黑卡存在的傭兵……”碩尼姆不再說下去了,因爲脖頸上,一柄黑色短刃架着,女生優異的刺客能力令將軍完全沒有反應時間。
莓琳眯眼,眼中的殺氣卻怎麼也掩藏不住:“找我來就是爲了讓我明白自己被調查麼?”
“你這柄短刃是衝擊嗎?”碩尼姆並不急着交代。
“如果是的話,你的靈魂早就轟得灰飛煙滅,即使術士也救不了你。”莓琳冷笑,“你最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否則……”
“和情報裡說的一樣,對所有人缺乏安全感,警惕的小鹿。”碩尼姆感覺脖頸上的動脈被壓迫,知道玩笑必須到此爲止了,“和你的家族有關,可嘆的沙之家族,所以趕緊收住匕首的壓力吧,否則唯一讓你有辦法知曉家族故事的方法也會失去的!”
“我們與你何干?”莓琳並不打算信任這個男人,直覺告訴她,眼前的人根本是一名瘋狂的陰謀家,滿臉和善只是達成自己目的前的面具,誰能揭開他面具下猙獰的真面目呢?可是,長年作爲刺客存活在險惡傭兵界的她嗅到一絲詭異,保險起見,於是問道,“屠門的事早已被北國**壓下,只有內部個別人員知曉,而且沒多久議會長帝督失蹤的事件使得我們家族冤情無人過問,更是無人知曉,而你從何得知?”
“所以我說要聽我把話說完。”碩尼姆直視莓琳漆黑的雙眼,儘量不引起她的警惕,不動聲色地將短刃緩緩移開,暗舒一口氣,利器危及生命的場景還是挺挑戰三叉神經的,“我是沙之家族的老友,而且有起碼兩百年的交情。”
“瘋子。”莓琳笑了,她懷疑眼前男人是否是一個精神不正常的病人:“兩百年的交情?北與鋼鐵聯邦還沒組建,而我們沙之家族還是一方城邦領主,你說那時你就與我的祖輩交好?那麼請問,你是人是鬼?”
“再好好想想,有沒有遺漏什麼信息,就在你整理遺物的時候……整個家族的遺物。”碩尼姆面無表情,靜靜凝視莓琳,那嚴肅認真的神態不似玩笑,看來將軍的過去的確與沙之家族有種種千絲萬縷的聯繫。
莓琳一刻不放鬆,回憶的同時監視碩尼姆動向,而後者就那麼鎮定自若地站着,什麼也不打算做。這時像是回想起什麼一樣,開始用半信半疑的目光探向將軍:家史上確有其人,雖然沒有明確表明這個古老好友的存在,但無論賓客宴會或是家族祭祀等重要場合,家史書籍上人員名單裡永遠都記載了一個字母M,這也是爲什麼自己會取同樣代號的原因,她認爲一定是家族最重要的老友名字的首字母,可是這個名字也貫穿家史兩百多年,無論再如何離奇的推測也無法讓莓琳相信M是一個活了兩百歲的人類……莫非就是面前這個男人?
年輕人就是年輕人,所有表情都寫在臉上,碩尼姆心裡感慨了一下,於是從兜裡拿出一早準備的一枚玉,由他送入莓琳手裡,上面,一個“T”字母打消了莓琳所有懷疑——這正是沙之家族的信物,取自於“Tzar”的首字母,還有什麼比這更有力的證據呢?
所以說……她無法把目光從這個男人身上挪開,今晚帶給她的消息不啻一枚重磅**了,駭人聽聞的故事,這個活了兩百年乃至更久的男人是沙之家族的老友。
“可是,M究竟是什麼意思?”莓琳低着頭問道,她感覺心裡潛藏的孤獨一下子被激活,漂泊這麼久,遇到兩百年友誼的家族老友,是比一切都來的重要的事情,就好像一個孤獨的孩子總是被外人排斥孤立,突然有一天一個陌生人跑入他的世界,還發現這個陌生人其實在自己童年佔有一席之地,突如其來的幸福莫過於此吧?堅強地撐過孩提時代的女生有些控制不了自己的情感了,她感覺鼻頭一酸。
聽見聲音略微顫抖的莓琳詢問自己,碩尼姆淡淡地笑,冰冷卻寬厚的手掌撫摸女生的頭,表情又忽而變得詭譎:“他們都叫我碩尼姆先生(Sonim),但作爲你們的老友,卻是提督米諾斯(Minos)。”
“米諾斯先生?我可以這麼稱呼您麼?”這自然獲得了碩尼姆的許可,此時莓琳更能感覺與碩尼姆親近了許多,或許因爲他是父母真實存在過自己過去生活唯一的見證者了吧……既然如此,他見過自己父母麼?他們是怎樣的人呢?屠門的那時米諾斯先生又在哪裡呢?她自然不是要抱怨男人,一己之力怎能力挽屠門之禍呢。
一時間,女生千言萬語要涌出口,可最終澎湃的心被突然冷凍一樣,莓琳感覺自己像是被審判長矚目,像是有十幾柄刀劍懸於頭頂,有一個聲音大聲威脅自己一定要問,而自己彷彿卑微的傳話的人,用輕微的聲音脫口而問:“屠我全族的人究竟是誰?”這個問題她曾問過和自己逃過一劫的僕人,而那人只是說過彷彿幻影的一羣人,首領穿着像是一個古老的武士,而總覺得除此以外還有一雙眼睛洞察牢籠裡的羔羊們。
“恍若幻影流離在世,首領如鬼之武士,透析之眼貫徹萬物。”米諾斯森然的口氣足以令人不寒而慄,而莓琳卻驚詫於男人說的話和自己方纔回憶起僕人的話幾乎一模一樣!
“你!”
那秦久追蹤而至卻尋求未果的提督米諾斯,瞭然一切地輕聲說道:“看似是鬼魅的組織精心策劃的滅門計劃,然而屠殺沙之家族的元兇一人足矣。”
“是……是誰?”莓琳一晚上接收的訊息有些難以消化,她上前兩步湊近男人。
米諾斯眼眸深處一抹兇狠劃過:“法刺之主,帝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