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不知身是客二

夢裡不知身是客(二)

“紅兒!紅兒!”我尖聲大叫,大汗淋漓的從夢裡驚醒過來,在夢中,紅兒滿身是血的躺在我懷裡,流着淚對我哭道:公子,紅兒不能再服侍公子了,公子自己多保重,如果有來世,紅兒一定還要……

睜眼看到的卻是雲白,他站在我的牀邊,望着我,眼裡有紅紅的血絲,以及淡淡的擔憂與同情。

“紅兒呢?小白,紅兒呢?”我四下裡尋找紅兒的身影,外面天似乎已經微亮,這個時候紅兒怎麼不在我身邊?

“她走了。”聲音很淡很輕。

“走了?她去哪?我是她的主子,她不在我的身邊照顧我想跑哪去?難道我這主子欺負她惹她委屈了不成?她走了怎麼都不跟我說一聲?”我有些着急,看不到紅兒,心裡陣陣發慌。

“她死了。”聲音更輕更淡。

“什麼?”我一下從牀上跳了下來,腿一軟,又一屁股坐在地上。心裡像害怕什麼似的,渾身輕顫,一時間竟起不了身。只能手指着雲白尖聲大罵,眼淚卻控制不住的落了下來:“你神精病,好好的幹嘛咒紅兒死啊,她又沒得罪你,你個混蛋,沒人性,我討厭你,你給我滾!”

“你記得的,她中了兩箭,當場就死了。”

我心裡又急又怒,一個起身,伸手便向眼前之人的臉甩去,“啪”,一個清脆的巴掌聲響起,我一楞,他竟絲毫不躲不避,只是眼睛直直的盯着我,彷彿要證明他並沒有說謊般。我忙避開他的視線,伸手去推他:“我不想見你,你走,我要紅兒。”

我怎麼推他都不動,待我推得累了,他才抓住我的肩膀,使勁搖晃了一下:“你清醒點。”說完便放開了手。

我一個站不穩,又重重坐在地上,只覺得心裡一陣抽痛,捂住耳朵,索性大哭起來:“我不要聽,我不要聽,你騙我,你騙我!”

我越哭越大聲,他在一旁也不說話。門外有腳步聲傳來,繼爾敲門聲響起。我繼續大哭,聽到“吱呀”一聲開門聲。

“公子?”是雲耀有些猶豫的聲音。

我象溺水之人見到救命稻草般,用衣袖擦掉不斷涌出的眼淚,擡頭尋找雲耀的身影,想問問他紅兒在哪,想從他那裡確認雲白剛纔的話全是騙我的。

雲耀從門外遲疑着進來,跟在他身後的,是依舊一身灰衣的雲輝,只是他右臂處空蕩蕩的,右肩上裹着一層又一層的白紗布,臉色慘白,那厚厚的紗布,甚至還讓人感覺到有鮮血不停的往外滲出。

“雲輝!”我只覺得窒息的難受,彷彿有人掐着我脖子般,喉嚨處糾結得生疼,心卻霎時冷得似冰,整個人不受控制的瑟瑟發抖,流着眼淚無比的絕望,昨晚那電光火石般快速卻異常血腥恐怖的一幕在我腦海清晰浮現。紅兒,紅兒,你都沒來不及說一聲就真的這麼走了?還有云輝,那本來應該插在我身上的箭有毒麼?這箭上的毒沒法治嗎?這箭上的毒非要在你明白的那一剎那斷臂自救麼?在你揮劍砍下自己的右臂時,你心裡有猶豫有痛苦有絕望,有後悔麼?

爲什麼?爲什麼?我拼命告訴自己只是噩夢只是夢境的一切,卻都是真的?爲什麼?紅兒她才十八歲,而云輝也才二十歲,他們本不應該這樣的,本不會遭受這些,可是因着我的關係,一個在花樣年華逝去,一個只能一隻左手度過未來的幾十年。我拼命的咬着自己的嘴脣,一直聞到那濃濃的讓我眩暈的血腥味,我又將手指甲狠狠的掐進掌心,讓那刺骨的疼痛刺激自己,讓自己意識清醒。掐得麻木了,將手鬆開,換個地方繼續掐,我提醒自己不能暈過去,一定要清醒,良久,才低着頭哽咽道:“我想去看看紅兒。”

“我們沒有將她一起帶來。”

“什麼?”我猛的擡頭,卻意外的看到雲輝慘白的臉,微紅的眼,以及額際不停冒出的汗,他的身子似在輕輕搖晃,明明站立不穩像是隨時都會倒下,可臉上那堅毅的神情卻又讓人覺得只要你需要,他永遠都不會有倒下的那一刻般。我心裡止不住的悲悽,淚水迅速模糊了視線,想起身扶着他,腳一麻卻又跌回地上,只能一聲一聲哽咽的問,“雲輝,雲輝,你沒事吧?你還好吧?”

突然想到什麼,我顫着手,往懷裡一陣摸索,最後叮叮噹噹的掏了好幾個瓶子出來,有兩個差點掉在地上,我用力眨掉眼中的淚水,左手取出其中紅色的那個小瓶子,伸向前面,朝着雲輝的位置:“這個是九轉還魂丹,對你的傷有好處,快拿水服了。”

“公子,使不得!”雲輝一下子跪在地上,臉色愈發的蒼白,額上的汗也越流越多。

“使不得?”我突然覺得好笑不已,眼淚又抑制不住的流了下來:“你們連命都使得了?怎麼我的一顆藥倒使不得了?”

紅兒,紅兒……我蜷坐在馬車裡,雙手緊緊圍着自己的肩膀,滿腦子都想着紅兒,想到她孤單一個人躺在那冰冷又陌生的地方,想到她平日裡細微的照顧,想到她時常緊張而又有些怯怯的眼神,想到她每夜裡抱席被子蜷在我的牀下,而我卻因爲忙於自己逃命將她一個人留在了那個地方,她會害怕麼?她一定會害怕的,她向來膽小,平時只要轉個身沒看到我,就開始擔心是不是自己沒照顧好我……不行,我不能留她獨自一人在那裡,起碼,起碼也讓我幫她找個好地方安身,來世可以投個好胎,別再做人丫環受人擺佈了。

“回去,回去,馬上回去,去找紅兒,我們不能把她一個人留在那裡。”我大喊,聲音裡有滿滿的慌張,邊喊邊起身衝向車簾外。

一雙手緊緊的攔住了我,生硬的將我扯回軟榻上,是雲白!

“放開我,放開我!”我恨恨的看向雲白,眼淚又止不住的流了下來,眼睛一陣澀疼,“小白,你讓他們掉頭回去,我們去找紅兒,我不能扔下她一人在那個地方,至少,至少要好生安葬了她啊,小白,求你了。”

他不語,只是用力的抓着我,不讓我動彈。我使勁去掰肩上的那雙手,掰不動就用手抓、扣、掐,可是那雙手竟似毫不察覺般一動不動,我低頭用嘴狠狠咬下去,直到嘴裡涌入濃濃的血腥味,可那雙手依然不動。眩暈,以及前所未有的絕望,讓我開始歇斯底里的捶打牢牢抓住我的那人,又哭又鬧,心裡是既哀且痛,還有深深的絕望與恐懼。

見我哭累了,打累了,那雙抓着我的手才輕輕鬆開,接着手心傳來冷冷的溫度,他的手緊緊握着我的,聲音依舊冷淡:“你冷靜點,難道你要更多的人死在那裡麼?或者你想讓雲輝的另一隻手也丟了?”

我看着他,眼睛已經沒有眼淚可流,心裡卻在痛哭。冷靜?我也知道我應該冷靜,可是叫我怎麼冷靜?當我眼睜睜的看着紅兒死在我的面前,當我看到雲輝親手砍下自己的手臂,我,又如何冷靜得下來?從小到大,身邊的親人從未離我遠去過,我也從未見過死人,所以我此刻心中的痛,心中的懼,他怎麼可能會明白,能體會?

這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爲何之前我竟可笑的以爲自己能悠然的生活在這異時空,其實從我來這的第一天,知曉紅兒被罰家規挨板子關柴房的時候,我就應該明白,那貌似平靜的生活,只不過是表象,只要一塊小石頭,就能讓平靜的鏡面支離破碎,將我自欺欺人麻醉自己的寧靜吹得煙消雲散。我終究會與這世界相牴觸,我的靈魂,我的思想,我的意識,並不屬於這裡。

我只不過比紅兒稍稍幸運一些,這身體有個主人的身份,平時不僅有人侍候,危險時刻更有人捨命保護,可是,真的有區別麼?以一個女子身份,以雲府的地位,以名義上的父親那怎麼也掩藏不住的野心,怕最終也難逃利益聯姻的宿命,更何況還有替兄出仕這一樁欺君大罪!

我的情緒陷入一個從未有過的低谷,彷彿跌入萬丈深淵一般,身陷絕境,可卻無能爲力,無形中好似有張網將我緊緊的包攏,我掙扎,我反抗,結果都會是徒勞,好壓抑的感覺。忽又覺得有些可笑,這些人對我的忠誠,或者說對雲府的忠誠,是靠什麼來維繫的?一紙賣身契?還是一次偶然的相助恩情?究竟是什麼,讓他們這麼死心塌地又默默的跟隨着我,不問我此行的目的,不問爲何會遇到刺客,我只對他們說盡快趕到天州,他們便生死相隨。不,不是生死相隨,我死了,他們必定相隨,而我活着,他們卻有可能已經先走了。

根本沒胃口吃飯,馬車便也沒停下來,一路急急向天州駛去。聽說天黑之前,便可到天州了。

我蜷在馬車一角,覺得這天愈發的冷了。眼前出現一隻修長白皙、骨節分明的手,手裡端着一個點心盤,我順着那雙手往上看,是雲白,那個總是一臉冰冷而沉默的人。我輕搖了搖頭,根本沒有心情吃任何東西。

“你知道麼?如果不是我莫名其妙的來到這裡,紅兒根本不會死,雖然她只是個丫環,卻可以開心的再活幾十年。”眼前這人好象生來便只有這種冷漠的表情,難得說話也是冷冰冰的,似乎這世上,沒有什麼能引起他情緒的波動。可是我現在這樣對着他,卻有了傾訴的慾望。或者我不是想向他傾訴,我只是想自言自語,我需要一個發泄情緒的出口,不然我可能會瘋掉。這個時候,我寧願面對這樣一張冷冰冰的臉,也不願看到其他人關心擔憂的神色,因爲我不配他們這樣對我,我怕面對這樣關心我的人,整個人都會忍不住崩潰。

“那你爲什麼急着去天州?”他顯然有些誤解了我的意思。可是就是應該這樣的啊,就是應該誤解的啊,會有誰能明白我那話裡真正的含義呢?

“這一路過來,你是第一個問我爲什麼的人?”我嘴邊浮起一抹苦笑:“翠兒只是哭着要我帶上她,紅兒因爲能跟着我開心不已,我告訴雲耀雲輝,要儘快趕到天州,我要去天山看入冬的第一場雪,去天湖畔看遍野的花,去看一線之隔,卻是冬春之別的美麗風景,他們便馬不停蹄的趕路了,甚至遇襲,甚至失臂,甚至喪命,他們從不多問一句,連個詢問的眼神都沒有。你說他們這是爲什麼?”

“因爲你是他們的主子。”

“主子?我又是何德何能,只不過命比他們好些罷了。“我苦笑,擡頭看向雲白,“那麼你呢?我是你的主子麼?你可會與他們一樣?”

“是。會。”只是稍一猶豫,他便吐出這兩個字。

“所以你只救我,任由紅兒被亂箭射死?”我的聲音驀地拔高,變得有些尖銳。看他當時的身手,應該也是不差的,如果他當時有心救紅兒,紅兒或許就不會死了。我知道我根本沒立場指責他,可是我止不住因想到這些而心裡泛起的悲慼,紅兒,她本來或許不會死的啊。

他沉默不語,臉上依舊是平靜無波。不承認也不否認。

我拼命忍着不流淚,卻仍有一顆溢了出來,快速的滑過臉頰,落在脣畔,然後消失,只留苦澀的回味:“以後,別爲我這主人,輕易丟了性命。一個人的生命,如果連自己都不愛惜,還有誰會疼惜?沒有什麼,會比自己的生命更珍貴。”

我閉上眼,不再看他。

良久,才睜眼對在一旁一直默不作聲的雲輝道:“雲輝,你們可有將我的行程告與張總管?”

“沒有。”雲輝面有猶豫,復又道:“公子,即便我們不說,張總管也應該知道的。公子是主子,此次出遠門,張總管又豈會只留我和雲耀二人在公子身邊保護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