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使相逢應不識三

縱使相逢應不識(三)

不消多久,那小二端了滿滿的一盆水來到我跟前,一臉詫異的看着我。我二話不說,接過水盆,朝着那酒鬼的位子,就一骨碌的倒了下去。

“啊!”衆人輕叫出聲,那小二已經嚇傻了,紅兒飛身過來拿着手絹替我擦衣襬,天怒,剛纔倒水的時候忘記叫雲輝動手了,我倒了人家一身,也濺了自己一身,不過現在管不了這麼多了,我推開紅兒,一把將那水盆扔在地上,手指着渾身溼透怔怔失神的酒鬼吼道:“你不是想死麼?有本事溼着身子在外頭呆一夜,看不把你凍死。若你明兒一早還有氣,算你命大,你欠的銀子一筆勾銷,若你半夜一命嗚呼,權當還了我剛纔的救命之恩,我自會命人替你好生安葬,少不得替你買口棺材。”

我發這麼大的火,一半是因爲自己難得的仗義相助對方卻不領情,另一半是因爲,我一直認爲,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一個人的生命,不是由自己隨意決定的,人活在世上,有太多的責任,不應該因着一些挫折和失敗就輕易的放棄自己的生命,因爲你的一個想不開,會讓愛你的家人痛不欲生,讓關心你的朋友傷心難過。其實我也明白這時候的我不應該這樣,即便發善心救了人,也應不多說一句話的轉身離開,可是不知爲何,面對眼前這人,我心裡的怒火是怎麼也控制不住,言行舉止也好似有些不受自己控制。

“好。”那個從頭到腳都混漉漉的酒鬼居然輕輕吐出了這個字。

“別躺在這裡擋人生意,滾到外面去。”真沒見過這麼惹人生氣的傢伙。

那酒鬼竟真聽了我的話,趔趄的起身,搖搖晃晃的走到外面,隨意的在客棧大門臺階一側躺了下來。我氣得險些內傷,吩咐紅兒立馬回房,然後洗了個澡,躺在牀上滾了幾圈後猛的起身,哎,不知是太無聊了,還是良心發現,突然想去看看那酒鬼真的凍死沒。

披了衣出門,叫了雲輝跟着,初冬的夜,有些風,料是我這樣站着,都覺得有些冷,何況眼前蜷在地上的那人的衣服還是溼的。我用腳輕碰了碰那酒鬼,好半天他才擡頭用他的那雙兔子眼看了我一下,兩手依舊牢牢的捧着酒壺,臉與嘴脣在客棧門外大紅燈籠的映襯下,顯出奇異的青紅色。

“起來吧,別真的凍死了,死只是逃避,只有開心的活下去,纔是真正的解脫。” 我不禁有些泄氣,在心裡輕嘆一聲,這麼倔強的一個人,執意求死至此,究竟所爲何事?

兔子眼看着我,卻似失神一般,對視的時候我根本找不着他的焦距。心裡突然慌了一下,他不會有事吧?伸手碰了碰他的手,冷得像冰一樣,心裡一急,忙用手去觸他額頭,媽啊,可別真弄出條人命啊,我這花骨朵一般的大好的有爲青年,可不能在這鳥地方淪爲殺人犯。還好還好,貌似沒發燒。

他依舊不動,兩隻眼睛奇怪的看着我,我重重的在他的腦門賞了一記爆粟,一手提起他的衣領,一手扯住他的耳朵,怒吼道:“你他媽的給我起來,不是大爺我好心,你沒被人揍死,也會凍死,所以你的小命現在不是你的,你的小命現在是屬於大爺我的,以後多得是你犧牲的機會。給我起來,去洗澡然後上牀睡覺,明兒一早大爺再給你賜個名字,從此你就是大爺的人了,聽到了沒?明白了沒?懂了沒?”

我一把鬆開手中的耳朵,搶過他手裡的酒壺,狠狠的摔在地上,繼續吼道:“以後不許喝酒,還有,你若不跟着我走,那麼我就叫人擡着你走!”說完我便對雲輝道:“我累了,回房休息!你再開間房,負責把他押過去。”

聽雲輝說那酒鬼倒是乖乖的跟他進了屋,善良的雲輝同學又送了套雲耀的衣服過去,然後便來回話了。我終是有些不放心,如此固執倔強的一個人,剛纔那幾句話就能改變他的想法?

敲門不應,便直接推門。裡面黑漆漆的一團,好半晌才隱約看到一個人坐在地上靠着牀沿,披頭散髮的,果然只是換個地方等死呢!心裡一怒,氣呼呼的將房裡的燭火點亮,突來的亮光,刺得他不由伸手輕擋在了眼前,我衝上前一把拍掉他的手,他半眯着眼睛看着我,眼中盡是茫然,而後又垂下眼低着頭,陷入自己的世界。

我怒目瞪着他,他卻絲毫未覺般一動不動,只靜靜的坐在那裡,身上籠罩着濃濃的哀愁,似在沉思,似在回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用一言一語,就讓人感到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然。

哎,我終究是個女人,看到他這副德性,竟有些心軟。他就這樣坐在地上,那樣哀傷,那樣無助(那個,後者好象是我強加的啦),反正他這樣,生生的激發了我不多的母愛之心。到今天我才知道,我是多麼的善良,呆會兒回自己牀上,好好感動一下!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或者你之前的生活很不幸,但生命還握在你自己的手裡,這比那些生不由已或還貪戀人世卻被病魔被意外奪去生命的人幸運得多。沒到終點,誰都沒有資格說自己是最不幸的。希望你能明白,能好好的活下去,若你執意自殺,我救得了你一次,也救不了你一生,所以,好好想想,重新再選擇一次吧。”

我轉身出去,順手掩了門。若一個人執意求死,那麼我能救他幾次?

早上起來,紅兒替我收拾妥當,我便準備出門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可憐的紅兒自然留下來整理包袱,因爲我們馬上又要趕路了。

奇蹟啊,我開門的時候,居然看到兔子眼酒鬼已經在迴廊一側靠站着,聽到我開門的聲音,擡頭看我,那雙兔子眼雖然還有點紅,不過比起昨晚上已好了許多,頭髮還是披散着,身上穿着雲耀的衣服,長短合身,卻好象太過寬大了些。大白天站着一看,才發現他挺高,而且清瘦。可是,可是:“你把鬍子刮一刮,把頭髮梳一下,整個頭都亂七八糟的,你不會是想冒充野人吧?”

心裡還是有些小意外的,他真的想明白了?昨晚上回來我可沒報什麼希望,只希望在我離開之前沒鬧出人命不惹上麻煩就行了。

他只是奇怪的看了我一眼,並未動身,也未回話。

我怒,你一大早站在門外等我,不就表明你已接受了自己成爲我僕人的事實了嘛,那你現在不恭恭敬敬的答話,還拽不拉嘰的幹嘛?你以爲你這樣酷酷的,你以後的待遇就會比雲輝他們好了?我告訴你,我這個主子,那是前所未有的公平公正啊,你想搞特殊待遇?一個字:哼!兩個字:做夢!三個字:不可能!

“你是不是懶得梳頭髮啊?”我對着兔子眼酒鬼甜甜的笑着,聲音溫柔的,連我自己聽了都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你跟我進來吧,我幫你!”

我又轉身進了房間,對着正在收拾包袱的紅兒低聲吩咐了幾句,她一臉奇怪的走出去,然後我用手指指房裡的凳子,再對站在門外還在遲疑的酒鬼招了招手,約摸在我的手招了第五十六下的時候,那酒鬼終於猶豫着進了門,依我的動作坐在了凳子上。

我隨手撈了幾把頭髮把玩,哎,頭髮長,見識短,一個男人長這麼長的頭髮,那見識有多短就可想而知了。真真可惜了這一頭青絲啊,若生在女人身上,該是怎樣的千嬌百媚啊,活脫脫一個劉德華的夢中情人嘛!

我還想再替這一頭青絲多惋惜一下,紅兒已經一路小跑回來了,氣喘吁吁的將手中的東西遞給我之後,好象纔看到房裡多了個人般,一手指着酒鬼一手輕捂住自己的嘴巴,兩隻眼睛瞪得又圓又大。

我看她受到驚嚇的表情頗覺好笑,只得柔聲安慰道:“你繼續收拾東西吧,我們馬上要出發了。”

說完右手牢牢拿好紅兒遞過來的剪刀,左手抄起酒鬼的一大撮頭髮,咔嚓咔嚓的剪了起來,臉上泛着賊笑,心裡卻在嚎啕:人生第一次替人剪頭髮啊,死酒鬼,你糟蹋姑奶奶我兩個人生的第一次機會了,5555,冤孽啊!

纔沒咔嚓幾下,那酒鬼突地站起來,速度之快,力量之大,態度之堅決,差點讓我剪了自己的手指。我怒瞪他,發現那雙兔子眼居然也在瞪我,眼裡難得的閃出了憤怒的火花。OH MY GOD!你這死人臉死人眼終於有人性化的反應了?小樣,原來你也是個臭美的主兒啊!被踹死被凍死也沒見你這麼激動過,如今我才動了你幾根頭髮,你居然破天荒的跳腳了!

“你幹什麼?”嘖嘖,聲音居然也有絲憤怒。

“沒幹嘛啊,你不是懶得梳頭嘛,我好心幫你而已,把頭髮剪了你以後都不用梳了,一來省事,二來也不會有人說你不修邊幅了。”我晃了晃手中亮堂堂的剪刀,繼續不怕死地道,“還有啊,過了昨晚,你算是重新做人了,一切從頭開始聽說過沒?所以換個髮型換個心情也不錯啊。”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咦,死酒鬼的臉居然也會抽筋!

“哈,這話你居然也知道?那你昨晚上在幹嘛?命都不要了,還在乎髮膚?嘖嘖,你這不是揀了芝麻丟了西瓜嘛!”我又扯過他一小撮頭髮,咔嚓了幾下,風清雲淡地道:“坐下吧,都剪了一半了,我給你取個名字,換個髮型,變個身份,你就權當重生,不用太感激我的。”

我拼命按下他的肩膀,見他終於乖乖坐好不再掙扎起身,繼續手起刀落,想象自己正在替綿羊剪毛,口中哼着小曲兒,忙得不亦樂乎:

“這是我們在剪羊毛剪羊毛.綿羊你別發抖呀你別害怕,

不要擔心你的舊皮襖,炎熱的夏天你用不到它,

秋天你又穿上新皮襖新皮襖.潔白的羊毛像絲綿,

鋒利的剪子咔嚓響,只要我們大家努力來勞動,

幸福生活一定來……呀,天吶!”

我唱了一半,一聲驚呼,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巴,太太太不可思議了,我明明學着理髮店裡師父們的姿勢手法操作的嘛,可是這結果,咋就這麼的出人意料呢?從小到大,周圍的人都誇我聰明,來了這龍曜國之後,我更堅定自己是天才了,可是這一回咋就這麼奇怪呢?555,不止奇怪,簡直跟我剛開始設想的完全相反嘛!

我一把扔下剪刀,又衝過去扯了扯從我剛開始剪頭髮到現在都呆若木雞的紅兒,然後飛身跑向門外,一邊跑一邊大喊:“我去看看雲輝他們收拾好了沒,你們呆會兒收拾好結了賬到客棧門口與我們會合啊,我們馬上出發!”額滴神吶,爲了俺的小命,這個時候跑到雲輝雲耀的身邊纔是最安全,有他們兩個保護,諒那死酒鬼也不敢拿我咋滴!

我坐在馬車裡,笑得蜷成了一團,紅兒也低着頭捂嘴偷笑,而長手長腳坐在我們對面的兔子眼酒鬼看似嚴肅認真實則幽怨的盯着我。今天開始,又多了一個人陪我去天州,外面的駕座雲輝雲耀兩個人已經夠擠了,再則酒鬼的那個髮型,實在不好意思讓他在外招人眼球引人注意外加遭人恥笑,所以我便開口邀他坐馬車,這死酒鬼生生的連裝樣子婉拒推脫都沒有,就直接跳上了馬車,好象他纔是主人似的,看得我一陣鬱悶!算了算了,看在我剪髮失敗,讓你原本如墨的青絲成了坑坑窪窪參差不齊的一頭個性短髮的份上,我就忍忍吧。

馬車復又顛啊顛的向天青國都天州行去。我本以爲馬車裡多了個人,我會有聊些,可是事實證明,新來的那位,除了目前的髮型能逗我發笑外,我並沒因他多說一句話。紅兒沉默,他比紅兒更悶葫蘆,天哪,這世上,怎麼會有他這樣裝酷的木頭人?

“小木?小木?”我衝着那木頭酒鬼鬼叫。

對面那人眼都不眨一下。

“小石?小石?”我繼續鬼叫。

對面那個還是眼都不擡一下。

“小冰?小冰?”昨晚這麼冷他都沒感冒,估計他自個兒也是個冰塊。

對面那人幾不可見的挑了挑他左眼那條劍眉。

“有了,就叫小強好了!”我拍拍大腿一臉的興奮,並且爲自己的聰明才智狠狠的自戀了一把,我真是太有才了!

對面那人兩條眉毛都挑了起來。

“還是不喜歡?沒想到你這麼挑剔啊,那沒辦法了,我只有出絕招了,你以後就叫小白吧。”我對他攤攤手,頗爲無奈道。

這下不僅是兩條眉毛挑了,他的整張臉終於都忍不住的抽搐起來。

我習慣性的“噌”一聲站起身,忘了身在馬車裡,頭撞在馬車頂上,眼睛冒了好長時間的星星,直到紅兒扶着我坐下,又替我揉了好一會兒,眼睛才重新恢復焦距。我咬牙切齒面目獰猙的對對面那個木頭酒鬼大吼:“臭小子,主人給你取的名你居然敢嫌棄,這世上哪還有我這樣人性化的主人,取個名字也讓你選擇,碰到我你應該謝天謝地謝菩薩了,再給我挑三揀四的,我就叫你花姑娘!”

“我沒有嫌棄。”死人酒鬼的嘴巴略動了動。

“啊?”我一時沒反應過來,石化了三秒鐘之後,腦袋恢復運作,我使勁的一拍馬車中間的小茶几,“你個臭小子,你沒嫌棄幹嘛那副死人表情?啊?你丫是不是皮癢欠揍啊?”

在我的一路咋呼中,馬車漸漸駛出了青州。沒辦法,我太無聊了,對着死人酒鬼大呼小叫,雖然幾乎得不到迴應,但好歹他不會像紅兒那樣,一聽到我的音量提高,就開始誠惶誠恐瑟瑟發抖外加可憐兮兮的問我她哪裡做錯了。所以儘管我這樣萬分接近於唱獨角戲,但還是樂在其中,心情也舒坦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