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晴天。
就要離開雲隱了,林嘉若心裡有一絲回家的欣喜,卻又有一抹淡淡的不捨。雖然姚婆婆讓人把她的東西都從月波樓送了過來,但她還是想回一趟月波樓。
“網球帽,太陽鏡,mp3,手錶,數碼相機...”坐在牀上,她一遍又一遍地整理着東西,總覺得有什麼東西拉下了,“到底少了什麼呢?一定是丟在月波樓了。”她喃喃自語道。
這兩天,表哥都沒有露面,現在要走了,也該和他打個招呼,雖然表面上很冷漠,其實他對她還是很好的。想到姚景明,林嘉若的心裡忽然涌起一種感覺,很想見他一面的感覺。她對這種衝動很奇怪,雙腿卻已經不由自主地向門外走去。
“你要去哪?”看着林嘉若晃晃悠悠地向院門走去,林凡叫住了她。
“我?”林嘉若迷迷糊糊的轉過頭,眼眸中又盛滿了霧氣,“我要去月波樓。”
看着她失魂的樣子,林凡心頭一陣抽痛,柔聲說:“不必回去,婆婆交待了,一會兒我們直接從桃花塢離開。”
“可是,我可能有東西丟在那邊了。還有小楠和小婉,還沒和她們道別!”林嘉若的腦子清醒了些。
“沒關係,婆婆會和她們打招呼的。一會我們就要出發了,你還是先回房歇一下吧!”林凡勸慰着她。
“林凡,帶我回一趟月波樓吧!”林嘉若走到他身邊,輕輕拉着他的衣角哀求道:“我也不知道爲什麼這麼想回去,總覺得不回去看一眼,心裡就很不安!”
“嘉若。。。對不起。”林凡拉過林嘉若握着他衣角的手,把她帶回屋內。
真正不安的是林凡,那天晚上的事,姚婆婆已經全都告訴了他,並讓他發誓絕不泄露一個字。從發誓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就不曾安過。
打從進入林家那一天起,他就知道,這一生,他全部的全部,都只是爲了精心去呵護一個叫林嘉若的小姑娘。
嘉若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小姑娘?十七年的每個日日夜夜,他從未停止過猜想。
日出時他在想她,日落時他還在想他。直到漫天星光月華,夜深人靜,他依然在想她。
一直一直這樣地想着她,從未曾見過的她。
林嘉若是林凡心底裡最深最親的一個夢。
當這個夢中人真的出現在他眼前時,他才發現,想了十七年,他早已愛上了她。愛上了那個時時刻刻佔據着他心靈的小姑娘。
姚婆婆曾對他說過,嘉若,將來她要親手交給他,要他一輩子照顧她。
這是他的使命,也是他的美夢。
將這灼熱的美夢小心地捧在掌心中,捂在心口裡,即便因爲貼的太近太緊而常常將他心口燙的發痛,他依然甘之如飴。
只是,他的夢卻並不一定是她的夢。
的確,當他在云溪邊看見嘉若與姚景明牽手相依時,他的心如同從火熱的爐膛落入冰窖般痛苦碎裂,難以言明的恐懼在他身體裡蔓延。但是,用這種方法將他們拆散,卻是他所不能接受的。他望着她清亮如水的雙眸,無言信任的眼神,卻欺騙她,爲了讓她忘記那個也許已經與她傾心相戀的人。爲人十七載,此事最爲難。
婆婆的話他不能不聽。
林凡,他的苦惱又有誰人真正知道?也只是一個在矛盾與愛的夾縫中掙扎的可憐人。
林嘉若沒有反抗,任由林凡拉着她回到屋內。她對於自己的舉動也有些莫名。
心好煩好亂!想到丁慶一昨天傍晚時說的話,夕陽中那認真的眼神,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去處理所有這些情況,尤其自己從墜崖後還變的有些傻傻呆呆的。
也許快點離開這裡,是一件好事,回到原來的事界,一切就會好起來!
晌午的時候,姚婆婆來到桃花塢。小真昨天就已經被她帶去了月波樓,她和林凡,嘉若三人一同用了午膳。因爲是臨行前的最後一餐,盧嬸準備了滿滿一桌的菜,但三人各懷心事,誰也沒有吃多少。飯罷,盧嬸依舊端上茉莉香茶,一時間,廳裡又是花香四溢。
品着茉莉香茶,林嘉若想到的卻是林凡的那朵白蓮。茉莉雖香,但比起那白蓮清幽淡雅的香氣竟是讓人覺得俗了,白蓮之香淡而悠遠,給人以無限的遐想,卻不似是凡間之物。想到此處,林嘉若不禁望向林凡。林凡依舊是一襲青衣,端着白瓷茶盅,茶霧渺繞間,沉靜淡泊的神色倒是和那白蓮有八分相似。到底是人似蓮,還是蓮似人?
喝完茶,姚婆婆將二人帶到側廂房的書齋內,將一本厚厚的線裝書放在林嘉若面前。
林嘉若看着古書覺得新奇,翻過來一看,面上卻只有兩個草體的墨字“入心”。
“姑婆,這本書名子就叫‘入心’嗎?”
姚婆婆點頭答道:“是的。雖然還有一年你的封印纔可解除,但現在開始你必須學習很多東西,在這一年中,林凡會以《入心》爲基礎,教你很多東西,你可要用心學啊!”
“是!”林嘉若硬着頭皮答應,心裡卻暗暗叫苦,明年都要高考了,她哪裡還有時間去學這些!
“凡兒!”姚婆婆轉向林凡說,“你要謹記我昨天和你說過的話!”
林凡斂眉垂首低聲答道:“是。”
離開雲隱的方法同來時一樣。林嘉若揹着包和林凡來到村子中心的那株大桑樹下,才幾天的功夫,枝頭的桑葚已經紫了,引的小鳥們立在枝頭爭相吃着香甜的果實。
海藍色的車已經停在樹旁,一如當時消失時的無蹤一般,它出現時,林嘉若也是毫無知覺。下意識地,她向車頭望去,來時,丁慶一就坐在那個位置,和她說着話。
駕駛坐上坐着一位頭髮微白的中年人,看來他就是姚婆婆說過的沈叔了。來的那天,沈叔病了,結果她就碰到了有七年之緣的丁慶一。
陸續有人從村子的四面八方向大桑樹走來,林嘉若看了看手錶,一點五十五分,離發車還有五分鐘。
車廂內還是那麼舒爽。林凡在嘉若身邊坐下,向車窗外望去。
他是第一次離開雲隱,雖然面上平靜如水,心裡的感覺卻是複雜。對外面世界的好奇,對小真的牽掛。一時間,少年的心像是一張被輕輕揉搓着的宣紙,破不了,卻擰着扭着,滋味頗不好受。
車子已經發動了,林嘉若也向窗外望去,有些留戀,又有些悵然若失。忽然一個熟悉的身影向她走來,“慶一哥!”林嘉若將頭從窗裡探了出去,向丁慶一揮着手。
前一秒丁慶一的微笑還很模糊,後一秒他人已站在她的面前。他身後的不遠處還有兩個玲瓏纖秀的身影,正是丁小楠和丁小婉。
“嘉若,要走了怎麼也不打個招呼。”隔着車窗丁慶一對林嘉若說道。
“我...”
“嘉若!”“林姐姐!”小楠和小婉也趕到車窗前。
“小楠!小婉!你們怎麼也趕來了!”林嘉若一把握住了丁家姐妹的手,眼圈已經紅了。
“林姐姐,你爲什麼這麼急着走啊!我捨不得你!”小婉帶着濃濃的鼻音說。
“對不起,小婉!我...不過,姐姐答應過你的事絕不會忘記,等小婉滿了十五歲,可以去外面唸書時,就和姐姐一起住!姐姐一定好好照顧你!”
“恩!”小婉拼命點着頭,強忍着不讓眼淚掉下來。
“嘉若!”丁小楠咬着脣,將一個紅木雕花的大盒子放在了林嘉若的手上,“這些是雲隱的特產,外面是沒有的。你走的匆忙,我知道的又晚,來不及好好準備,只拾了這些給你帶上。好在不過一個月,我們又可以相見。現在我倒盼着快點開學了。”
“小楠!”接過光潤的紅木盒,望着小楠清亮的雙眸,林嘉若探出身子一把抱住了她。不管她是爲什麼來到她身邊,她們一起渡過的那些美好歲月卻都是真實的,她永遠是她最好的朋友。
“沈叔,今天還是讓我代你開一天吧!”丁慶一走到駕馭坐的窗前對裡面的人說。
車子已經駛離大桑樹很遠,小楠和小婉也已離去。日頭微微西斜,映出大桑樹後一個頎長卻孤單的身影。姚景明倚在大桑樹的背面,陽光從桑樹碧綠的葉間灑落,星星點點照在他蒼白憔悴的臉上。他是姚家的大少爺,他在雲隱有着人人敬重的地位,但此刻他卻對這一切厭惡透了,因爲這些虛無的東西,他失去了童年的幸福,失去了雙親的關愛,現在更失去了心愛的人和愛的自由。人們都說他是一淡漠清冷的人,又有誰知道淡漠清冷後所隱藏的傷痛?
老桑樹灰色堅硬的樹皮上,有一塊被剝落的地方特別光滑,上面用稚嫩的柳體刻着:“驚鴻雙俠在此結義”。字的旁邊還刻了一把彎如新月的小刀。姚景明的手指輕撫過這頑童可愛的字體,嘴角現出一抹若有若有無的笑。這字是丁慶一刻下的,而那把刀則是他親手刻上的。
九年前,他倆還只是十歲的稚口小兒,從凝文館下了學以後,兩人總是來到這株大桑樹下玩耍。回想起當年,兩人也算是雲隱村裡最讓人頭疼的兩個小魔星了!還自封了個什麼驚鴻雙俠,整天想要在村裡行俠仗義,不是今天打了李家的貓,就是明天抓了張家的狗。總之,除了喬家所控的西村沒受塗毒,丁家的東村,林家的南村,還有姚家的北村談起丁大少和姚大少莫不色變。
就是那一年的春天吧,凝文館正在放春假,他和丁慶一兩個人從家裡溜出來,跑去南村的吳家看人家娶媳婦。兩人坐在吳家的屋頂上看的還不過癮,竟然想起來要先闖到新房去看看新娘子。丁慶一放風,姚景明跑進新房裡一把揪掉了新娘子的紅頭巾,結果新娘子尖叫着當場暈了過去。然後他們倆就牽着手拼命的逃跑,掠過一重重的屋脊,一直到再也喘不上氣,一直到再也聽不見身後的人聲,他們站在大桑樹下相視而笑,越笑越厲害,最後兩個人竟是笑的抱着肚子在地上打起滾來。
其實很多時候,丁慶一都是在陪着他胡鬧。因爲他寂寞,因爲他難受。胡鬧可以讓他暫時忘記沒有父母關愛的疼。丁慶一知道他內心深處的痛。雖然他從不說,但他總是陪着他,用自己的心努力溫暖着他。他們之間的情義深過兄弟,他們之間的瞭解勝過親人。
隨着年齡的漸長,那些胡鬧已不能讓他的心獲得暫時的歡樂,他變的沉默,內斂,變得不可琢磨。沒有人瞭解他,甚至是他的奶奶。唯有丁慶一,他擁有陽光般溫暖的笑容,他所到的地方,總讓人如沐春風。就是這樣一個與他完全相反的人,卻瞭解他。他的沉默,他的冷淡,丁慶一都能讀得懂。他倆經常在漫天寒星的夜空下,抱着偷來的一壺黃酒,坐在凝文館古老的屋脊上,把酒談心。冷冷的酒卻將少年們的心灼的滾燙。
什麼時候開始,他們變得疏遠了?並且都有些刻意地迴避對方?應該是十八歲的成人式後吧,雖然之前就知道兩家之間,兩人之間的微妙關係,他們卻選擇無視。但是十八歲後,這種無視變成了不可能。兩人都正式進入了家族權力的核心,雲隱教權力的核心。
丁慶一現在在雲隱中的真正身份是赤雲使,而姚景明的真正的身份則是藍雲使。在權力的階梯上,他們站的越高,距離就越遠,他們的身份註定他們的友情將只停留在那青蔥般的歲月中。他們之間的友情,只有回憶,沒有未來。
林嘉若是意外,是姚景明生命中的一個意外。
意外的言語,意外的舉指,意外的關注,意外地喜歡上她,然後他們倆一同意外地墜崖,共同經歷了生死,他得到了她的心,而後又失去了。這次意外卻成了他心上永遠抹不去的傷,比以往所有的傷加起來都還要痛。因爲,像他這樣一個清冷到有些自閉的人,一但付出感情,就是全部。毫無保留,他把生命中最熱的血都給了她。即便是現在她已忘了情,他對她的愛還是一日比一日強烈。
但叫秋霜染紅葉,不知相思已入骨。
車子已經駛過了石橋,上面刻着“雲隱地界”的青石碑也已落在身後。花海依舊是美的無邊無際,竹山依舊青翠如畫,瀑布依舊遠如銀帶,碧潭依舊藍如寶石。只是此刻再望着這些景緻的,已不是來時的林嘉若,她所經歷和改變的遠比她自己知道的還要多。
望着窗外不斷變換着的風景,林嘉若只是凝眉相望。另兩個少年卻是各懷心事,都沉默着。丁慶一雖開着車,心裡卻在揣測着林嘉若的心思,林凡則一面揣測着丁慶一的心思一面還要留心觀察着林嘉若的情緒。唉,如此年紀,便要用如此心計,真是難爲他們這些少年人。
車上的人已經下空了,只剩三人。丁慶一沒有讓他們在大柳樹衚衕下車,他要把他們一直送回家。
林家在N市的洗月湖邊。那裡是一片別墅區。林逸舟經商多年,憑着他的與衆不同的能力,事業想不成功都很難。林家的三層別墅就坐落在洗月湖最美的一片蘆葦蕩旁。白色的木柵欄內,那幢藍色的小樓就是林嘉若的家。望着熟悉的小樓,林嘉若晃若隔世,她真的只有離開一個星期嗎?
林凡眯着眼睛打量着周圍這他所不熟悉的一切。原來外面的世界就是這樣的嗎?雖然他原來也蒐集過很多資料和圖片,但親身的感覺和那書面上的瞭解還是天差地遠。
丁慶一向站在門前的兩人揮了揮了,準備離開。
“慶一哥哥,再見!”林嘉若向他喊道。
丁慶一微笑着向他們道別,海藍色的車漸漸終於消失在地平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