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已經立了秋,但秋老虎的威力實再不容小覷,除了早晚略有些涼風吹吹外,白天如同火爐般炙熱。
清晨時分,太陽還未升起,從洗月湖上吹來的陣陣清風,讓人覺得無比愜意,這是一天中最舒爽的時刻。院子裡,一片翠綠清涼的葡萄架下,林嘉若和林凡兩人各坐在一個小蒲墊上打着坐。
現在,打坐成了林嘉若每天的必修課,而那本《入心》也成了她天天都必讀的課本。雖然她下定決心要好好修行,但三天下來,就已是苦不堪言。這不,打坐還沒一刻鐘,她的身上已經像是有好多小蟲子在咬一樣的難受,坐在蒲墊上前扭後動,燥的渾身都是汗,更別提什麼清修冥想了。偷偷睜眼向一旁的林凡望去,只見他面色瑩潤祥和,眉心舒展,早已進入物我兩忘的境地。唉,林凡的定力實再太強,這方面她林嘉若望塵莫及也就算了,最不能讓她接受的是,她念了十來年的書,林凡只看了半個多月,就已經比她強了多去了。雖然一再安慰自己他有超能力,而自己現在只是普通人,但每每老爸老媽稱讚林凡時,她的那個心啊,鬱悶死了。
打坐冥想她不拿手,但望呆卻是她的強項。
葡萄葉上兩隻小瓢蟲正在爲爭地盤而打架;一隻勤勞的小蜜蜂一早就飛落在玫瑰叢中採着蜜;石臺上一溜小螞蟻正在忙碌的搬着家;院門外的湖面上,大片的綠蜻蜓低低飛在水氣中。望着昆蟲世界裡這些可愛的生命們,林嘉若的腦子裡卻忽然想到了春天曾在她家屋檐下築過巢的小燕子。
燕子...爲什麼一想到燕子,她的心底會有一股莫名的暖意流過?那輕盈而又美麗的生命曾和她有過怎樣的交集?
頭好疼!額上滲出大顆的汗珠,她做了幾個深呼吸,努力平復着情緒。自從雲隱回來後,這種情況就經常發生。對於自己的改變,她常常覺得茫然,尤其是在獨處時,心裡那空了一塊的感覺,讓她倍感困擾。
一股清涼襲上了她的額頭,好舒服啊!林嘉若晃過神來一看,原來林凡不知什麼時候已打完了坐,正用一片薄荷葉輕輕擦着她的額頭,他望着她的眼神中有一些關懷,有一些擔憂,還有一些她從來都不曾讀懂過的東西。
“打坐的時候,不可胡思亂想,會走火入魔的。”發現她一直盯着他的眼睛,他垂首避開她的目光。
“林凡!你幫我勸勸老爸,讓他早點解了我的封印,我實再是太辛苦了!”林嘉若對林凡抱怨着,“如果等到明年十二月份我過生日時,高考早結束了!我還要超能力有什麼用啊!”
林凡看着她又恢復常態地開始對他叨叨,便安心地起身準備進屋吃早點了。
“喂!林凡你太過份了!竟然無視我!你一定是怕我恢復了超能力,一下子把你比下去了吧!”這半個月來,她就是這樣軟硬兼施地折磨着林凡,而林凡卻總是以不變應萬變,一笑置之。
見林凡直直進了屋子,林嘉若氣咻咻地從蒲墊上站起來,逮着一片薄荷葉在手上一陣亂揉,彷彿那葉子就是林凡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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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逸舟和華語寧兩個都是大忙人。林逸舟公司裡的事務煩忙自不必說,幾年前,華語寧開了一間古琴學校,因爲她琴藝高超加之人又有絕頂的氣質,很快就名揚兩江,收了許多的弟子。林逸舟本不願妻子在外拋頭露面,但華語寧難得有一技之長可以盡情發揮,哪裡肯放過。最後,林逸舟只得妥協,但自有約法三章,其中之一就是隻許收女學生。其二是古琴學校就開在他的辦公樓裡,他把公司的頂樓專闢出來給愛妻使用。其三,不許因爲琴而忽略他和女兒。
這些年,夫妻倆同出同進,林逸舟倒是沒被忽略,林嘉若卻經常是一到假期就一個人在家發呆。不過,看着爸媽如此恩愛,她也甘願做一個孤單的小燈泡。
現在林凡來了,每天爸媽走後林嘉若也不用一個人在家發呆了,有林凡陪她,這幢小樓一下子變的溫馨起來。
吃完早餐,林嘉若就回房間補眠去了。每天五點不到就被林凡拎起來打坐,一坐就是個把小時。要知道她天天晚上看漫畫,上網聊天都要到十一二點才睡的,向來都是一覺睡醒吃午飯,哪裡有什麼早餐之說。現在倒好,天不亮地不亮地起來跟着凡大少爺練功打坐,然後頂着兩熊貓眼全家一起吃早餐。爸媽倒是高興了,那麼多人陪他們吃早餐,他們自然是胃口好,只可憐她困的眼睛都睜不開,哪裡有吃飯的慾望。
林凡看着林嘉若打着哈欠搖搖晃晃地向房間裡走去,臉上露出無奈地笑容。捧起大英百科全書,坐在陽光充足的露臺上,自顧自地看了起來。
如果不是肚子實再是餓的咕咕叫,林嘉若是絕對不會起牀的。她原來的計劃是一直睡到中午一點鐘,等林凡去午睡時,精神飽滿的她就去拼命地騷擾他,讓他困死!可惜她自己沒扛住,才十一點鐘就餓醒了。摸着癟癟的肚子,她不情願地從牀上坐起來。今天秦嬸會做什麼好吃的呢?
廚房裡空空如也,不但沒有吃的,連個人影都沒有。
“秦嬸哪裡去了?”林嘉若自言自語道。
“林凡!”她三步兩步衝到起居室裡,人未到,聲先至。
“秦嬸今天沒來嗎?”林嘉若還穿着她的小熊睡衣,頭髮亂成一團,毫無形象可言。
林凡擡眼上下看了看她,彷彿她是個外星人。強忍住笑意,收回目光繼續看他的百科全書,只答了她一句:“秦嬸今天開始休假了。”
“什麼?休假!那我們兩個中午要吃什麼?”林嘉若一激動,肚子又咕咕地叫起來了。
“修行之人,少食一餐兩餐是很正常的。”林凡乾脆連頭也不擡了。
林嘉若兩腿一軟,倒在林凡身邊,哭喪着臉說:“你早晨吃的飽飽的現在當然可以說風涼話,我早上只喝了一杯果汁,現在餓得三魂飛走兩魂。再不吃東西,最後那一魂也不保了!”
林凡繼續無視她,三魂飛走兩魂?那還能說這麼一大筐的話?
見林凡沒反應,林嘉若惱地一把奪過他手中的書,死命晃着他的身子說:“不管,不管!我餓,我餓!”
林凡被她晃的頭暈眼花,最後只得妥協,“好好好,那你要吃什麼?”
“我要吃宮爆雞丁,東坡肉,糖醋丸子,蔥爆羊肉,青椒牛柳....”林嘉若一口氣報了一大串的菜名,眼眼晶亮地盯着林凡,好像他就是那美味的雞丁,東坡肉和糖醋丸子。
林凡被她看的心裡七上八下,害怕她真的會一口向他咬下來。
林凡的皮膚好好啊,水嫩透白的,像果凍一樣,會不會是甜的呢?林嘉若望着林凡的眼神明顯不對,張開櫻桃般的小口,她向他的臉咬去。
“呯——”林嘉若的頭磕在玻璃上,林凡在最危險的一瞬成功脫離虎口。
“我去給你做飯,你忍耐一下。”顧不上林嘉若可能的氣急敗壞,林凡逃向廚房。
“唉,我說要吃東坡肉,糖醋丸子還有蔥爆羊肉的,你怎麼就給我整了個蛋炒飯啊?”望着眼前一盤金黃的炒飯,林嘉若報怨道。
林凡將炒飯拖到自己面前,拿起勺子吃起來。
“喂!這是我的飯!”林嘉若急了,拿起勺子向盤子裡伸去。一邊吃她嘴裡還嘟囔着什麼小氣鬼林凡,小心眼林凡之類的。
總之,林凡幫她填飽了肚子,卻仍然是個壞人。什麼叫吃力不討好呀?說的就是他。
吃完飯,林凡又要回去看書,卻被林嘉若拉住,“你這書呆子,天天抱着個書看!都不嫌悶的嗎?”
林凡笑着搖搖頭說:“怎麼會悶呢,我從書裡瞭解這個世界,每天都學到新的東西,正覺得有趣。”
“唉,看來你是在雲隱呆的時間太長,已經完全發黴了!”林嘉若用同情的眼神看着他,這世上還真有癡守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的人呢!“今天我們出去玩玩吧!你來了半個多月,就出去過兩次,好多好玩的你都沒見過!”
“外面太鬧,我還是喜歡安安靜靜在家裡看書。”林凡想到那車水馬龍的街道,喧譁的廣場就頭疼。果然他還是比較適合幽靜的雲隱。
“我帶你去個不鬧的地方好不好?保證你會喜歡,而且那裡有的是書!”
“真的?”
“當然!”
“好吧!”
“出發!”
“那個,你還是先換衣服吧...還有你的頭髮...”
“Oh my god!”林嘉若尖叫着衝回房間。
林嘉若帶林凡去的地方正是新華書店。你不是喜歡看書嗎?就讓你看夠個!看着林凡欣喜的目光,林嘉若心中暗暗發笑,真是個可愛的書呆子!看到一整棟樓的書竟然兩眼放光,臉紅心跳起來!這還是那個沉默冷靜的林凡嗎?看來只要是人,就必有其弱點!
書店裡有不少人都捧着書席地而坐。林凡在瀏覽了幾排書架後,抽了一本厚厚的書在靠窗的地板上坐下。林嘉若也隨便抽了一本都德散文選與他背對背地坐下。
其實林嘉若也是很喜歡看書的,只是她喜歡的範圍可就廣了,名家大師也看,漫畫武俠也愛。散文與小說通吃,長篇與短作共進。基本上可以用一個“雜”字來形容。書讀的多,雖算是廣聞博見,卻也是泛而不精。好在也沒人對她要求什麼,看書只是一項愉悅身心的興趣罷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外面下起了雨來。雨水打在書店後窗外的花壇上,淺起朵朵帶着泥星的雨花。
有人將後窗推開了一條縫,雨氣夾雜着從泥土中翻起的清香藉着那一條小縫涌進了書店裡。一時間,雨和泥土的氣息混合着書的香氣瀰漫在這樓的每一個角落中。
林嘉若正沐浴在都德筆下普羅旺斯的陽光裡,不經意的擡頭,卻發現窗外細細密密地下起了立秋以來的第一場雨。想到清晨在院裡看到搬家的小螞蟻,還有湖面上低低飛着的蜻蜓,她不由暗笑自己的粗心,這一切不都預示着今天會下一場清新涼爽的雨嗎?
身後的林凡依舊沉浸於書中,對於身邊及窗外的變化一無所知。林嘉若丟開散文,靠在他的背上,靜靜望着窗外的雨。他的背雖然沒有爸爸那麼寬廣結實,卻一樣給了她家人的溫暖和依靠,讓她覺得安心。轉過臉,望着林凡幾乎透明的耳廓,她想,不管是對小真還是對她來說,他都是一個好哥哥,即便他只比她大兩個月。
悄悄將臉貼在他的背上,感覺到他平穩的心跳,咚——咚——咚。林嘉若忽然笑了起來,她十七年來的願望終於實現了,她有了一個可以撒嬌,可以依靠的哥哥。雖然這個哥哥是從小真那裡搶來的。想到小真,林嘉若的心頭一揪,他現在在月波樓好嗎?一定很想念林凡吧!不過,表哥也是很疼他的,他一定會好好照顧小真。
表哥...林嘉若望着窗外被雨水沖洗的如翠玉般的梧桐樹葉怔住了。真要按血緣來說,姚景明纔是她的哥哥啊!但是爲什麼,在她的心裡,似乎從來都沒有這個概念呢?雖然口口聲聲地叫着他表哥,但她幾時真將他當哥哥來看了?那麼她把他當什麼?
林嘉若一下子又晃忽起來,兜兜轉轉,她又把自己繞進去了。這是一個永遠也不會有答案的問題,除非,她能找回那段失去的記憶。
窗外雨聲一片淅瀝。窗內,一排排的書架間,少年盤膝而坐,專心看着手上那本厚厚的書。他的眉毛如同飛鳥雙翅在藍天中劃過時留下的痕跡。如果非用一般的形容詞來說,那就是漂亮。這漂亮卻無損於他的男孩子氣,這是一種揉和了氣質的漂亮。從容,淡定,卻又讓人覺得神采飛揚。少年低垂着眼簾,眼波流動,長長的睫毛微顫,讓你不禁會想,這睫毛下該有一雙多麼充滿靈氣的眸子啊!他的背上靠着一個年紀相仿的少女。少女左手邊滑落着一本散文,慵懶地將頭輕輕仰靠在少年的肩上,新月般清麗的臉龐上,一雙秋水似的眼睛望着玻璃窗外的梧桐樹,迷迷濛濛,似乎正在被什麼問題困擾着。
這樣一幅畫面,讓每一個經過他們身邊的人都忍不住要多看上幾眼。他們如此年青,如此自然,讓所有人都感嘆於青春的美好。
“現在的孩子真是越不越不像話了!小小年紀談戀愛不說,還敢在公共場合這麼親熱!”
偏偏就是有這麼不解風情又大剎風景的人。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走到林嘉若與林凡不遠處的書架旁皺着眉,大聲說着。一時間,周圍人的目光全都齊刷刷地從書上移到了他們兩個身上。
“這家長都是怎麼教育的!這些孩子,不嚴加管教還得了嗎?”中年婦女不依不撓,一臉蔑視地看着二林。
林嘉若從沉思中被驚起,過了半晌她才反應過來,那中年婦女說的是自己和林凡啊!林凡也有所感覺,正疑惑着周圍那些奇怪的目光。
“哥哥!下雨了哩!我們沒帶傘怎麼辦啊?”林嘉若嬌滴滴地趴在林凡耳邊說,聲音雖不大,卻足以讓周圍人都去鄙視那個中年婦女。
果然,大家都長舒了一口氣低笑了起來。原來人家是兄妹倆啊!
林凡臉上泛出淺淺的笑意,這丫頭有時候還真是個機靈鬼!
可是,“哥哥”這個詞他怎麼聽着這麼刺耳呢?
被人駐足觀賞,不管是出於惡意還是善意,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經過這麼一鬧騰,二林原來的閒逸心情全不見了。
“我們走吧!”林嘉若扯了扯林凡的衣袖。
“可是外面還在下雨....”林凡望向窗外。
“我寧願出去淋雨!”林嘉若不由分說的將林凡從地板上拉起來。
“可是我的書....”
“這書我們買回去慢慢看好了。”
秋雨下的溫柔纏綿,落在臉上如同情人的細吻。
林嘉若將用塑料袋綁好的書塞進林凡懷中,自顧自地仰面走在大街上,任雨水打溼了她的發,她的臉。
“林凡!這雨水好清涼呢!”林嘉若驀然回首,水氣氤氳的臉上綻出梨花般潔白清爽的笑靨。
是啊,這秋雨好清涼,澆滅了夏的不安和燥動。在這雨水中,人的心也變得透明起來。輕輕地,像是浮在一片渾圓的荷葉上的露珠,滾動着,歡暢着。林凡也擡頭望向天空中密密的雨線,原來偶爾不打傘,也會得到意外的收穫。
城市在秋雨中變的安靜。彷彿他一直都是這麼安靜着的,那些喧囂,那些繁華都不過是他醒着時做的一個夢,而睡着了的,纔是真正的他。
穿過街,走過巷,林嘉若挽着林凡在城市的細雨中穿行着,一直到雨已經停了,一直到她的腳已經酸了,一直到她已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這裡是一個街心裡的小公園,種着許多秋海棠。秋海棠深紅色的葉間鼓着粉紅,雪白的花苞。花苞上還凝着晶瑩的雨珠,也許下一刻她們就會將雨珠抖落,在初秋時分綻放出一朵秋海棠的美麗心情。
公園裡有兩架舊輪胎吊起來的鞦韆,又粗又黑的輪胎卻有一種質樸的可愛。林嘉若看見了,立刻開心地坐了上去。“林凡,這裡有鞦韆呢!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蕩過鞦韆了!”她一邊晃動着鞦韆一邊笑着說。
林凡默默在她身邊的另一個輪胎鞦韆上坐下。
雲隱也有秋千,那是一個很高的鞦韆,結在月老祠後面的大榕樹上。小真最愛去盪鞦韆,總是纏着他一起去。而那個鞦韆,也曾經是他童年時的最愛。
他會把鞦韆蕩的很高,高的幾乎可以碰到榕樹稍低些的枝叉,高的幾乎可以伸手觸摸到從樹冠上緩緩飄過的白雲。於是,他總情不自禁地在鞦韆達到最高點的一剎那,從上面躍起,攀住大榕樹的樹枝,然後順着那些生長了百年的階梯爬上榕樹的頂端。在那裡,雲輕柔地從他面頰旁撫過,風順着他敞開的領口進入他的身體。他變成了一片雲,一縷風,在大榕樹的頂端緩緩流動。
榕樹下的鞦韆又高高地蕩起來,當鞦韆再次達到至高點時,榕樹冠上茂密的葉子中就會露出一張永遠笑嘻嘻的臉,對他說:“嘿,凡子快拉我一把。”
林凡彎腰向他伸出雙手,那臉的主人笑的更厲害了,緊緊抓住林凡的雙手卻猛地將他從樹冠上拉了下來,他的腳還勾着鞦韆的坐板。兩個人倒掛金鉤似地從樹端蕩下,滾落在地上。他的笑聲卻不絕,因爲他的惡作劇又成功了。林凡揉着已經青了的胳膊也陪着他一起開心地笑,這樣的惡作劇他已經經歷了無數次,可他願意上他的當,願意和他一起摔跤,願意和他一起真實的笑。
就是這個愛惡作劇的調皮鬼,卻是林凡在雲隱唯一的朋友。
“林凡!”
一個清亮的聲音從他們身後響起。
林凡愣住了,他想自己一定是回憶的太多,產生了錯覺。
林嘉若也愣住了,在雲隱以外的地方怎麼可能有人認得林凡?
“林——凡!”
聲音再次響起,驚詫的林凡和林嘉若同時轉頭向身後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