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手術

那支菸無聲地自柴俊手中滑落, 他卻無絲毫察覺。

“比起你來,我不過是勝在了運氣。當初,在她最苦最難的時候, 我收留了她, 這些年來的升遷, 她也以爲是我刻意的扶持。就爲了這, 她放棄自己的快樂和幸福, 死心塌地地留在我身邊。可是,她不說,不等於我不知道, 柴俊,陳瑁輝很自私, 有些話, 若不是到今天, 打死我也不會說:她早已經不愛我了。只不過,如你所說, 我用我的病,剝奪了她選擇的權利。”

“她愛你!”大少垂下頭,“你有的,我永遠也無法給她,譬如健康、灑脫、樂觀。她見到你時, 快活得整個人都快飛了起來, 哪怕只是你的一個電話, 也可以讓她握着手機獨自笑上好一陣子。可她寧願自己苦得死去活來也不願傷害我, 所以, 她留在我身邊,咬碎了牙對我說愛我, 說生生世世跟着我,甚至,怕我消極應對手術,還騙我說有了身孕……。”

想起當時她說的話,大少在心裡罵開,騙子,葉萱!你這個騙子!他罵得臉上又有淚又有笑,罵得嘴裡又苦又甜。

“你愛她,也是愛得死心塌地,即便她真的有了我的骨血,你也不會介意的,對嗎?”這是句問話,大少卻問得異常篤定。

陽光早已經挪移到了病房的另一頭,窗外陰暗的樹影瑟索在寒風裡,別說出去,就是望上一眼也覺得冷,屋裡,卻在暖氣低沉的轟鳴聲中熱得有些透不過氣來。忽冷忽熱,忽暖忽寒,一如,柴俊此刻的感受。他壓根就沒去留意葉萱有沒有懷孕、懷着誰的骨肉。他仍舊在驚乍着大少之前的坦白:葉萱愛的是他!

“真的嗎?”柴俊已在騰雲駕霧,魂魄遊離了。驀然,他想起來:“那她怎麼還要爲我和艾青牽線搭橋?”

那個晚上,天美麗之巔,葉萱爲着大少的昏厥而失約,艾青獨自一人鼓起勇氣向他表白。柴俊仰望着漆黑夜空,是如此遺憾而又絕望對面那人不是她。終於,三個字,三個數量相同、意義卻截然不同的字,帶着蝕骨的痛楚自他嘴裡決絕地說了出來:“對不起!”

等他低下頭,對面座椅已空。他揚起酒杯,想象是她美麗而又青春地坐在那,眼神迷離依舊,只在見着他時閃亮出光彩。

“我愛你!”三個字。說完,那當時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後,使盡全身力氣把酒杯拋向夜空,隨着那聲脆響,碎落了一地人影。

“因爲,她是葉萱,爲了自己所愛之人的圓滿,甘願自己無數次痛苦輪迴的葉萱。”大少掛着笑,沉聲清清楚楚地說。

柴俊喃喃學語:“爲着自己所愛之人……。”

“你居然趁我不在接客!”門口響起聲驚呼。兩人聞聲望去,葉萱站在那,一臉慍色。

有所準備的大少往被窩裡縮了縮:“柴少聽說我住院,過來看望,也是剛剛纔來。不信你問依依。”

葉萱懷疑地望向柴俊,後者正直直地看着她。那雙開始慢慢燃起火焰的眼眸中,映出滿眼血絲的她,比起剛認識那會,葉萱整個人瘦了許多,卻那樣精精神神地站着。因爲生氣的緣故,嘴角有些上翹,她脫下手套,挽起柴俊往門口拉:“行,看過了啦,心意也領了,柴少,您慢着走,改天我們再去您那兒串門喛。”

“你倒真不拿人家當外人耶。”身後大少的一句話令得柴少怦然心動。葉萱歪歪頭,這話?貌似,哪裡不對,一時之間,卻又說不出來。懶管!

她將柴俊拉出病房,反手帶上門:“柴少,不好意思,他明天有臺大手術,我不敢……。”

“我理解。”柴俊溫和地止住了她下面的話,“葉萱……。”

葉萱透過門縫張望着病房裡面,有些心不在焉地等着柴俊往下說,良久沒聽見聲音,她愕然迴轉頭。

“是不是,很辛苦?”

她一怔,接着,淚水打個圈,奔涌了出來!她從未對他玩過“真心話”遊戲,可是,他懂她!什麼話也不需要多說,什麼苦也不需要述,他同陳瑁輝一樣懂她的哀與愁。人生短短數十載,自己何其有幸,有個愛人,有個知己!

模糊中,有軟軟的、似布般柔的東西伸到她臉頰上,葉萱定睛一看:柴俊正扯着自己的西服袖口爲她擦拭眼淚。

“從新加坡回來時在機場免稅店買的,”柴俊無所謂地繼續扯着那件上萬的西服在她臉上輕拭,“小姐把它誇得天上有世間無的,什麼天蠶絲、羊羔絨面料,恨不能說成穿上它就刀槍不入。我再去新加坡時一定要退掉它,白花我那麼多錢,你看啊,連基本的吸水性都沒有。”

葉萱“撲哧”一聲笑落了眼淚。美麗的容顏在淚水的映襯下尤如一朵嬌豔的雨後玫瑰,看得柴俊竟有些呆愣住了。

她幽幽地嘆出口氣,掏出紙帕,緩緩爲他擦乾衣袖上的淚痕,低着聲氣兒喊了聲:“柴俊!”

他沒有答話,兀自醉在那聲淺喚裡。

“我……我怕!”

“不怕,明天我陪着你。”

葉萱驀然擡頭,他竟是懂的,懂她這句莫明其妙的話,懂她從未曾對人語的壓力與負累。柴俊,柴俊!就這樣懂着她、關心着她,強壓下自己的心事哄她、逗樂她,卻從未向她索求過哪怕一句真心話。

如果,一生,註定要負一個人,葉萱痛得心尖尖頂都在發顫:對不起,柴俊!

手術定在早上八點鐘。

當曙光透過窗簾帶進一抹微弱的暈白時,大少終於忍不住睜開了眼:“萱!”

他的手在兩片掌心裡忽攸一緊,接着,與一聲應答同至的,是她帶着笑的嬌顏。

“我真是自私得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可,就是喜歡一睜開眼就能看見你,一喚你就能聽見迴應。”

葉萱伸出手,一遍又一遍地撫過他的額際:“我知道。”

我懂你,一如,你懂我。

大少沒再說話,換了種仿似永遠也看不夠的目光默然看着她。葉萱望望牆上的掛鐘:七點二十五!還有三十五分鐘,他就要進手術室了。時間寶貴來令她捨不得浪費哪怕一秒鐘做其他,轉念卻又明白越纏綿,影響着他越是沉重、牽掛。

“我去擦把臉,換套衣服,呆會你就要動手術了,還有些準備工作要做。”她的笑容嫵媚如昔。

說罷,起身。手卻是被他抓着,沒有絲毫放鬆的意思。

她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生生世世。”

生生世世!從一生一世跨入生生世世,無論再多的輪迴,誓言,就這樣揉了進去。

他放開了手,忽又抓緊,過了幾秒,還是鬆開來。

沒隔多久,高奔帶着兩位護士進來爲大少做術前準備,他遞給葉萱一張紙:“按例……。”

“我知道,什麼都不用說了,我籤。”葉萱打斷他,笑盈盈接過紙筆,看都不看便刷刷地簽了字。

“你是不是……?”

“我是他老婆,你說我是不是他直系親屬?”說完,葉萱轉望向大少,見他目光有所期盼般不停瞟着門口,便柔着聲氣兒解釋:“時間太早了,我讓爸媽不用那麼趕,晚點再過來接你出手術室。”

大少隨口應着,仍是副心神不定的模樣。

到點,一行人推着大少往手術室步去。

樓道拐角處,柴俊直直站那,誰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來的。

見着他,大少如釋重負,他張了張嘴,沒有出聲。葉萱迎了上來:“你叫我嗎?”

這個早上,打從他一睜開眼所見到的、葉萱由始至終一直都保持着的,便是她的笑容。大少想象不出她是如何做到的,但是,他必須承認:這令他感覺很踏實、很安心、很暖和。

沒等他說話,葉萱俯身在他額際印上一個吻:“愛你!等你!”

愛你,等你。天堂人間,如影相隨。

眼前不停移動的天花板終於靜止了下來,大少伸出一隻手,旋即,一隻小手冰涼冰涼地落入他的掌心,葉萱的笑臉暖暖融融地映入他眸中。他轉頭,柴俊英俊溫和地迎過來,兩個男人相互自對方臉上讀着託付與承諾。

大少閉了閉眼,復笑着睜開:“萱……。”

一個吻就這樣印在他脣上堵住了接下來的話,她的牙齒咬着他的舌,隱隱有些發疼,卻止不住他努力將舌往她心窩窩裡伸。周圍的人,包括柴俊,靜默無語地看着他倆將所有的纏綿,悱惻入空氣,細細密密地惝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