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託付

病房裡靜得只聽見大少粗重的呼吸聲。他伸出舌舔了舔上下脣, 見狀,葉萱倒了杯溫開水,用棉棒蘸着喂入他嘴裡。

“我想坐起來。”他啞聲說。

“還是躺着吧, 不要太激動, 否則我就不敢說下去了。”她很耐心很細緻地蘸了水一遍遍地餵給他喝, “我當時沒說, 一來是因爲骨子裡還是蠻迷信, 覺得這些話不吉利;二來,我怕你笑話我:都什麼年代了,還有生死相隨嗎?”

覺着他的喘氣聲冒了出來, 葉萱放下棉棒,伸手輕揉着他的胸口:“說好不激動的。要不, 你再睡會?我會一直在這裡陪着你, 哪裡也不去。”

他用那隻沒打點滴的手握住她的手, 努力平息着呼吸說:“不睡。你繼續說,我要聽。”

“好, 繼續說,我曾經以爲自己很平凡,也只會擁有一份平凡的生活,自從認識了你,這才醒悟自己有多仰慕成功。我依戀你的睿智, 渴盼與你站在權力與慾望的巔峰並肩作戰, 這一路走來, 當中的誤會、猜疑、陰謀, 早已經合在我們倆共同的目標中完成了它應有的豐滿。一將功成萬骨枯, 原本就是這樣、就該這樣!

我是有些笨,到現在才懂;你其實早就明白, 可你不告訴我。你以爲還我一份平庸的生活就是愛我嗎?硬生生地把我推給一個凡夫俗子就是成全嗎?瑁,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我早已不平凡,也不可能再回到平凡!”

她從從容容將這番在心裡輾轉了無數遍的話說完。自桌上抽張紙,拭去他鬢角的水珠:“你哭了!媽媽說一個男人只會愛極了那個女人才會爲她流淚。”

“不許告訴別人!”

葉萱溼着眼笑了起來:“再不要把我推開了。你不知道這段時間我幾頭跑着有多辛苦,最慘的是晚上一個人孤伶伶睡覺,傷心得枕套都給哭溼了好幾個。”

他握着她的手緊了幾分:“我的身體……,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事,我只怕,能給你的幸福,遠遠抵不過痛苦。”

“那你就乖乖地,叫吃就吃,叫睡就睡,不要想太多,也不要瞎折騰,努力讓我們的有生之年豐滿而又幸福。全靠你了!”說完,葉萱俯過身,吻合上他的眼睛。

大少睜眼。她笑笑,又爲他吻合上眼睛:“半夜三更的,就算你想浪漫,也得看我還有沒有精氣神呵!睡吧,等你睡下了,我也要去睡了。”

聽完這話,大少剛睜開眼,眨了眨,乖乖地閉上了。也是累的原因,他很快便睡着了。

葉萱數着他粗促的哮鳴聲,直至天亮。

次日的會診會,陳先生沒再避着葉萱,甚至,他只帶了葉萱去。

加上顧教授,共四位專科教授級別大夫,輪流給他二人講解着大少的各張拍片或病檢報告。完畢,相對陳先生已變得毫無血色的臉,大家齊齊將詢問的目光投向了表情沉靜的葉萱。

她雙手環抱着手臂:“你們的意思是說,如果不做手術的話,下一次病發就會導致死亡?”

教授們頜首。

“如果做手術,成功率是50%?”

教授們相互望了望,點點頭。

“還有沒有更好、更有把握的治療方案?或是,國外……?”陳先生顫動着嘴脣問。

顧教授指着葉萱:“與國外專科醫院的交流工作葉小姐大都有參與,她應該是非常清楚的,現在已經到了非作決定不可的時候了。對了,葉小姐,高奔已經按你的要求與劉瀚森醫生的助手在聯繫他的檔期了,如果真能請到這位臺灣知名教授主刀,成功率還可以高一些。”

“謝謝!”葉萱啞聲說。

陳先生震驚地看她一眼,原來,她不僅什麼都知道,還獨自撐頂下了一切!卻依舊,沉靜得如汪清泉,按着既定的溪道流淌,不管途中有任何阻擋。

“做手術吧?”她輕聲問向陳先生,語氣裡卻有不容反駁的堅定。生死關頭,她無憚無忌。

陳先生放下所有的憂慮、恐懼、懷疑,點點頭:“阿瑁那裡……?”

“我去跟他說。不過,有一點要請大家幫忙,他的病況,也就僅限於今天在座的諸位清楚,特別是我們家屬這邊,”葉萱望向陳先生,“所謂保守治療與手術的成功率,請一定不要告訴阿瑁。”

就這麼定了,手術治療。

快開春了,陽光已越來越不吝露面。葉萱捲起整幅窗簾,讓光線透過玻璃窗暖暖地曬在大少的病牀上。剛給他擦過身子,見着他精神尚可,便塞了個墊枕在他背上,扶着他坐在陽光裡。

“Doctor Jone Liu(劉瀚生醫生)給我做手術?”大少倚着墊枕,懶懶地笑着說,“那人是臺灣有名的‘劉一刀’,可是得先說清楚,我這人最怕誰在我身上動刀動槍的,既然避不掉了,那就只准動一刀的,要敢有多,等我好了不拆了他招牌纔怪!”

葉萱聽得他聲音裡沒帶上幾分氣力,心曉身子虛弱的緣故,也不敢逗着他多說話,只是帶着笑輕輕地自脖子始給他按揉肌肉。

“什麼時候做?”

“後天。”

“那你下午幫我把遊律師、謝律師、歐陽珊叫來吧。”

葉萱按摩的手略一滯:“普通手術而已,叫他們來幹嘛?”

“你不是一直想嫁給我嗎?無論是家庭還是公司,該你的,我想做在前面,”見葉萱要插話,大少搶着又說,“等我一出院,我們就大婚,我答應你!別的,你答應我。”

她想了想,聳聳肩:“隨你,你想怎麼着就怎麼着吧!”

說着,她又笑了起來,似乎有些漫不經心地說:“我這月‘客人’沒有來耶。”

“什麼客人?”大少未聽懂。

“笨呵!”她嗤嗤笑着輕戳了戳他腦門,“我這塊兒向來挺準的,這月都過了有快二十天了還沒來。”

大少眨眨眼,忽攸一下懂了她的話,激動得撐起身子抓住她的手:“你是說……?是不是真的?快去做個檢查呀!”

“幹嘛?現在就開始疼小不疼大了?我偏就不去,急死你。”她噘起了嘴。

“傻丫頭,我……,咳……咳……。”

見他嗆咳到,葉萱慌忙坐下來,急忙輕拍着他後背,說道:“不急不急,真要有了,還跑得了嗎?”

就咳嗽的這陣子功夫,大少不知想到了什麼,眼光變得複雜起來。他依舊滿臉的興奮,不過,那興奮裡,帶上了些冷靜。他拍了拍她的臉龐,語氣無限寵溺地說:“傻丫頭,會有誰比得過你?就算我喜歡着、期盼着,那也是因爲你呀!”

“那就爲我、爲他(她),配合醫生好好治病。”

兩人深情凝視,相互自對方眼裡讀着自己想要的情息。

下午,陳氏的遊、謝兩位律師按大少吩咐前來,葉萱沒去過問他們的談話內容,只是限定了時間。三十分鐘後,兩位律師走出病房,彬彬有禮地請葉萱跟他們一塊去律師行完善手續。葉萱望向房內,大少噙着笑:“去吧,就是幫我保管些文件。這裡有依依和歐陽,沒事的。”

沒事的!葉萱估摸了一下時間,來回也就不到一個小時,沒事的。

葉萱剛走,大少凍住了笑容,轉向趙依依:“替我給柴俊打個電話,問他現在有沒有時間馬上過來一趟,告訴他我有重要事情找他。”

柴俊,現在有時間嗎?你那麼聰明,不會猜不到這個時候找你是爲什麼吧?

柴俊聰明,卻沒有猜的時間。依依電話打來的時候,他正在參加市政府商務車的競標會。爲着這批車,各家經銷商使盡全身解數,他也是從制標、投標,到今天的競標,全程親力親爲。時下,正是交鋒最關鍵時刻。

“我這正在競標,晚點再去行嗎?”柴俊知道若非有因,陳大少很少主動打電話邀約。

“我也不知行不行。反正,大少交待我問您有沒有時間馬上過來醫院,他有重要事情找您。”依依依言而答。

大少從來沒使用過“馬上”、“重要”之類的嚴重字眼。難道,與葉萱有關?

一想到葉萱,柴俊坐不住了,他把資料交給助理:“這裡你盯着,我有事,先走了。”

耳聽到急匆匆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大少知道,柴俊到了!依依通完電話後告訴他,當時柴俊正在競標。他本沒有任何理由離開的,可是,他卻來了,只因爲,他的腦裡、心裡、魂裡,滿蕩蕩填塞着的,都只有一個名字。除了她,他別無所顧。

能這樣簡單、執着地愛着一個人,多好!

大少深吸一口純氧,示意依依將氧氣罩取下來。整個人看上去精神了些。

“你找我?”柴俊已經敲門而入,他四顧一圈,沒有看見葉萱,這纔回神到病牀上的大少。

大少衝依依揮揮手:“你先出去,葉萱回來記得只說柴少是來醫院看望我的。”

這話提醒依依,也是提醒柴俊。

有什麼,是需要避開葉萱談的嗎?柴俊揚揚眉。

“後天我要做手術,雖然,他們都瞞着我,但是,自己的身體狀況,哪有不清楚的。這一進去,恐怕,就得蒙着臉出來了。”吸了些氧,大少顯得沒那麼疲憊,他淡笑着低聲說,彷彿,是在談別人的生死。

大少的病,柴俊聽怡心說過無數次,對於這個結果,他沒有絲毫的驚訝,倒是大少的超然,有些出人意表。

“三十一年來,生活給了我想要的一切,乃至,愛情。所以,我一點也不畏懼死亡。我只是擔心她,擔心那個傻女孩。”

這番話將柴俊驚呆在了那裡。沒有僞裝,也沒了硝煙,大少蒼白着臉躺在病牀上,放下了所有的防禦、甚至尊嚴,開誠佈公地向他娓娓流露出“託孀”的意味。這是……哪出?

看出了他的震憾,大少肅了表情:“她對我說,生死相隨。”

柴俊倒抽一口涼氣,忍不住失聲道:“怎麼還會有她這樣的傻子?”

是呵,這熙來攘往的紅塵俗世,已經進步得可以用計算機程序來尋找另一半了,怎麼還有會這樣的錚言?

“我只求是個謊言,是個最甜蜜的謊言,就夠了!”大少輕嘆口氣,捂住胸口,那裡暖暖地暢漾着一種叫滿足的滋味。“她應該有她該有的幸福,只可惜,我給不了她。所以,今天請你來,想拜託你,給她更純淨的愛,讓她能持久地、永遠幸福下去。

這些話,若我好着,絕不會說出口,即便是如此病入膏肓,也是猶豫到這關口才說,因爲,的確是割捨不下。我曾經試着想放手,哄自己說能親眼看到她快樂也是種圓滿,可是,我自私,我做不到。她那樣一個善良的女孩,也不會捨下我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就這樣拖到現在。後天,後天我就走了,再不爲她作安排,她可能真會做傻事。那樣,哪怕是到下輩子,我都不會原諒自己。”

柴俊萬萬沒料到大少叫他來是談這事,有些無措地抄起雙手,硌到胸前一物,伸手摸去,是爲競標會帶去的一包香菸。從不抽菸的他突然就這樣想來一根,撕開包裝,取煙,找火,摸索半天,想起這是在醫院,只得頹然垂下手,卻還是將煙夾在兩指之間,仿似要夾留住一份真實般。

“你愛她,你和我一樣愛她,你甚至比我更能令她幸福。所以,特別是我剛‘走’的這段時間,求你,一定要照看好她,要幫着她走出這段陰霾,千萬千萬,別讓她做傻事。求你!”大少的話越說越低,到最後,幾近成脣語,可是,柴俊懂。

大少求他好好照顧她!柴俊夾着那支菸不停在指間把玩,似乎想藉此止住腦子裡淡淡的眩暈。那個騙大少說刺蝟肉是牛肉的女孩,那個在大街上無助地抽着香菸的女孩,真的會,滴落在自己手心?他的眼前浮現出她巧笑嫣然的模樣,神思專注,眸光流盼。噢!不,不屬於他,統統不屬於他!他沒有絲毫把握完成陳大少的囑託。

“你一定做得到,”大少看出了他的心思,苦苦一笑,艱難地說,“因爲,她深愛着的那個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