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第 33 章

一晃眼, 江晚芙到這玄妙觀,已有四五日。

山中清靜,觀中女冠也一心修道, 除卻幾個打雜的小道, 無人前來打攪, 更無探問, 遠離俗世, 很是寧靜。

陸老夫人那裡,也不要她去侍奉,每每請了安, 便叫她自去閒逛。

玄妙觀雖不大,但景色宜人, 尤其秋日, 院中果樹碩果累累, 有心性未定的小道前來偷果。江晚芙每日起得頗早,請過安, 照例去觀中祈福過,便去山野閒逛,因畏懼猛獸,並不敢去深山,但也有幾分野趣。

江晚芙每日早出晚歸, 一時連先前那點煩心事, 都忘了個徹底, 連惠娘都小聲道, “再待下去, 娘子怕是要樂不思蜀了。”

這一日,江晚芙摘了半簍甜梨, 做了梨膏糖,給觀中女童分了。

小娃娃抱着糖,甜甜謝過她,牽着手散開跑遠。

江晚芙便在檐下笑看她們走遠,纔回廂房,還沒來得及換寢衣,卻忽的見陸老夫人身邊嬤嬤匆匆進來,請她過去。

江晚芙不知何事,但那嬤嬤神色匆匆,她也二話不說,當即起身,急匆匆朝陸老夫人所居的東廂房去。

進了門,卻見除了陸老夫人,永嘉公主也在,婆媳二人正坐在燈下,老夫人執黑子,永嘉公主執白子,正在對弈。

江晚芙一怔,陸老夫人擡眼,朝她招手,“阿芙,過來。”

等她走到跟前,陸老夫人擺擺手道,“老眼昏花,連棋盤都看不清了,你來陪公主下吧。”

江晚芙福身應是,坐下陪着永嘉公主下棋。

她在家中學過,因她那時對下棋感興趣,祖母還特意請了女夫子教她,如今雖長久不下了,但原先學的,自是還沒丟的。

永嘉公主本沒抱多大期待,只漫不經心下着,蓋因時下世家養女,都鮮少讓小娘子學棋的,結果落了几子,倒是有些驚訝了,擡眼看了眼坐在對面的江晚芙。

燭光微黃,淡淡燭光照在小娘子的面上,側臉猶如鍍上一層暖色。她微微低着頭,眸色認真注視着面前的棋盤,神色柔和,脣微微翹着,腮邊兩粒酒窩,實在討人喜歡極了。

永嘉公主微微一怔,忽然就有點明白,二郎爲什麼費盡周折也要將人娶回家了。

這幾日住在玄妙觀裡,她也曾聽嬤嬤說過,江晚芙每日都能給自己找到事做,今日做了糕點四處分,明日摘了松針做茶,不惹是生非卻不畏畏縮縮,恭謹孝順卻不木訥呆板,這樣的小娘子,的確是討人喜歡的。

她不似婆母,婆母顧忌太多,要考慮兄弟和睦,考慮府中太平,她只盼着二郎過得自在,除此之外,別無所求。

她生下他,卻未曾給他幾日快活日子,兒子一貫不喜不悲、波瀾不驚,難得待一小娘子這樣上心,她自然不忍阻攔。

若這個小娘子,能叫二郎歡喜,能叫二郎覺得日子有意思,她是願意接受她做自己兒媳婦的。

只要二郎喜歡,她就認。

永嘉公主心裡想着,面上神色柔和了幾分。

江晚芙一向對人的情緒很敏感,自然察覺到永嘉公主這細微的變化,但她不知永嘉公主這番心思,只抿脣笑了笑,繼續落下一子。

兩人正對弈着,忽的,外頭傳來一陣嘈雜聲響。

江晚芙下意識擡起頭,卻見陸老夫人和永嘉公主都神色從容,連伺候的掌事嬤嬤,都面色不變,頓時有種是不是她太大驚小怪了的感覺。

但那聲音,很快大了起來。

有什麼狠狠撞在在門上,整扇門跟着狠狠一顫,下一瞬,一抹血跡,濺在門上。

江晚芙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跳,立刻站了起來,下意識擋在陸老夫人和永嘉公主前面。

倒不是她喜歡攬事,只是她下意識覺得,陸老夫人年老體弱,永嘉公主身嬌體貴,一旁的掌事嬤嬤看着也是一把年紀,這麼一看,能擋一擋的,也就剩下她一個人了。

陸老夫人倒是一臉早就猜到的模樣,永嘉公主卻是一怔,看着江晚芙蒼白的側臉,顯然也一副慌亂的樣子,纖瘦的身子,卻還擋在她們面前,心底驀地涌上一股憐惜,搖頭道,“這孩子……”

委實實誠了些,不過,也的確是個好孩子。

永嘉擡手,將人拉着坐回去,朝一臉不知所措的江晚芙柔柔一笑,道,“別怕,沒事的,等會兒就好了。”

江晚芙不明所以,但看衆人臉上沒有半點慌亂,她也只得揣着一顆七上八下的心,坐了回去,但棋自然是沒心思下了,落子七零八落的,沒了章法。

永嘉見狀,倒也不爲難她,道,“不下了。”

說罷,擡頭看了眼掌事嬤嬤,吩咐她,“出去看看,叫二郎動作快些,別把人嚇着了。”

嬤嬤很快應聲,就那麼徑直推門出去了。

不多時,嬤嬤就回來了,回話道,“世子道,很快就好了,至多不過一盞茶功夫。”

永嘉公主頷首。

她原本的想法,做戲就好了,哪裡還要真的動刀動槍,可自家兒子怕讓旁人看出破綻,真把附近的山匪給引來了,她這個當母親的,也只能陪着演了。

兩人的對話,聽得江晚芙更是一頭霧水,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外頭的動靜果然消停了。

這時,有人推門進來,她擡眼一看,竟是幾日未見的陸則。

往日見他,多是一身錦袍,腰間繫革帶,掛玉佩瓔珞,清貴矜傲,縱使面色冷淡了些,看上去也還是一副世家郎君、端方如玉的模樣。但他今日穿了身墨色常服,腕上玄鐵護腕,泛着冷硬的光,不似平日那樣束冠,而是用黑色織金的髮帶束成一束,神色自是一如既往的冷淡,眉間添了幾分厲色。

他緩步從門外進來,彷彿是從暈成墨色的夜色中,驟然抽身一般,腳下步調沉穩有力,神色冷淡堅毅。

江晚芙不由得一愣,胸口彷彿有什麼凝滯一般,滾燙炙熱,逼得她不得不挪開視線。

待挪開視線後,江晚芙只覺得自己彷彿在哪裡見過這一幕一樣,但她過去十幾年,應該是不曾有這樣的經歷的。

陸則進門後,目光自然而然落到了江晚芙身上。

小娘子大約是覺得山中自在,憊懶似平日那樣打扮,十分素雅,面上亦不施粉黛,偏她肌膚白皙細膩,五官十分耐看,在那燭光下,襯得彷彿散發着一抹淡淡柔光似的,與平日比起來,自是另一種美。

他一貫是知她生得美的,此時心裡卻莫名劃過一個念頭。前世,若不是自己先下了手,小娘子生得這樣美,只怕早有人上門求娶了。

以祖母疼她的心,定然不捨得她一輩子守寡。

那念頭也是一瞬,陸則很快斂了心神,正經看向祖母,沉聲道,“祖母,母親,山匪已殲,觀中雜亂,不如連夜下山可好?”

陸老夫人自然沒意見,看了眼兒媳婦,見她點了頭,就頷首開口,“你安排便是。”

陸則應下,命隨從去備車,不多時,隨從就回來了,在門口道,“車已備好了。”

陸則淡聲道,“下去吧。”說罷,朝祖母和母親拱手,道,“請祖母、母親動身。”

陸老夫人輕輕頷首,站了起來,卻不要嬤嬤扶着,朝拘謹站在一旁的江晚芙伸手,柔聲道,“好孩子,還不過來?”

江晚芙一怔,忙過去扶住老夫人的手,被她輕輕拍了拍手背,陸老夫人雖養尊處優,可到底年歲已長,掌心有些粗糙,但卻給人一種很安心的感覺。

江晚芙的心一下子安定了下來,攙扶着老夫人,同永嘉公主,三人一起邁過了門檻。

扶着老夫人上了馬車後,江晚芙便上了後頭一輛馬車。

片刻的功夫,惠娘很快過來了,面上藏不住的慌亂,上馬車時,險些跌着,一見自家娘子安然無恙,才舒了口氣,渾身都發軟了。

江晚芙見她這樣子,自然問她。

惠娘道,“奴婢送您去陸老夫人處,便在門口候着,也不敢走遠。結果不知哪裡來的山匪,忽的進了道觀,起初是家僕護衛阻擋,只勉強攔住了人,後來世子帶人來了,場面這才平息下來了。”

惠娘雖寥寥數語,但江晚芙自然知道,當時的場面定然是駭人的,否則惠娘不會被嚇成這副腿腳發軟的樣子。

可憶及方纔老夫人和永嘉公主的反應,又隱隱約約覺得哪裡不對,感覺並不是普通的山匪進犯。

惠娘倒沒多想,只後怕道,“幸好世子來得及時,否則咱們一羣人,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話音剛落,車廂忽的被敲了一下,惠娘撩起寶藍綢簾,被外頭的陸則給嚇了一跳,下意識喊了句,“世子……”

江晚芙聞聲望去,果然見是陸則,他依舊先前那一身常服,騎在馬上,淡淡目光正朝這邊看過來。

江晚芙下意識繃直了腰背,跪坐得直直的,心裡說不上來的不自在。

陸則倒沒說什麼,只道,“山路崎嶇,記得將杯盞收起,免得瓷片傷人。”

這話自然是衝着惠娘說的,惠娘忙頷首應下,“是,奴婢一定注意,多謝世子提醒。”

陸則說罷,便不再作聲,撇了眼渾身緊繃着、跪坐在那裡的小娘子,收回視線,輕輕踢了踢馬腹,馬蹄蹬蹬,緩緩走開了。

惠娘見他走遠,纔敢將綢簾放下。

江晚芙也跟着鬆弛下來,腰背不似先前筆挺,緊繃着的臉,也緩和了下來。

惠娘見狀,張了張口,似乎有點想說什麼,但頓了會兒,到底是沒開口。

江晚芙沒察覺到惠孃的神色,微微垂下眼眸,她也不是刻意如此,只是一見陸則,就會想起那一晚的事,羞恥心讓她實在難以坦然面對陸則。

她有的時候甚至會想,會不會在陸則心裡,她就是不知羞恥、試圖纏上他的女子。

雖理智告訴她,她大可不必這樣想,陸則不會如此,他是再君子不過的人,可這想法卻彷彿不受理智控制,時時捲上心頭。

江晚芙閉上眼,小聲道,“惠娘,我睡一會兒,到了再喊我。”

惠娘疼她,自然一口應下,將一旁備着的褥子扯過來,輕輕蓋在她身上。

馬車動了起來,遲緩、平穩,江晚芙縮在被褥裡,緩緩沉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