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第 36 章

是夜, 江晚芙迷迷糊糊醒來,覺得口乾得厲害,便啞着嗓子小聲喊惠娘。

惠娘正在外間值夜, 一聽見動靜, 趕忙撩了簾子進來, 聽自家娘子喊口乾, 將端着的燭臺朝一旁桌案上放, 取了茶壺來,倒了一盞,遞給江晚芙。

江晚芙渴得厲害, 捧着杯子喝得一乾二淨,道, “惠娘, 我還要。”

惠娘應了聲, 又給她倒了半杯,擡手理了理江晚芙的鬢髮, 哄孩子似的道,“娘子再喝半杯就不喝了,免得晚上起夜凍着了。”

江晚芙不似先前那樣渴了,慢吞吞捧在手裡喝,頭疼得厲害, 腦子裡跟填滿了漿糊似的, 睏乏地道, “惠娘, 我餓, 有吃的嗎?”

惠娘一早曉得她肯定要餓的,晚飯都沒吃, 點頭道,“叫膳房溫着粥呢,奴婢叫人去取。”

說罷,惠娘就出去了。

江晚芙喝完杯盞裡的水,整個人懨懨的,提不起精神,一是沒睡醒,二來麼,果然喝酒誤事,她這個酒量,日後還是不要飲酒了。

想到酒,腦子裡忽的劃過最後清醒時的畫面,似乎是她和纖雲在曲廊上坐着歇息,然後……然後,遇到了二表哥?

江晚芙一怔,努力回想着後來的事,但記憶就跟斷線了一樣,她想得頭都疼了,卻還是丁點兒沒印象,下意識擡手,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

這一擡手,卻恰好甩出一截眼生的綢緞,她一愣,拿在手裡,仔細一看,愣住了。是截袖子,雲白織金,繡着吉祥雲紋。方纔大約是被她手腕壓着,纏住了,所以一擡手,就被帶了出來。

但這袖子,一看就是男子的啊……

她正望着那莫名出現的袖子發呆,惠娘卻是端着粥回來了,米粥用瓦罐小火熬了一晚上,溫在竈上,煮得軟爛,放了切得細細的紅棗絲和剝了皮的核桃肉,一掀開蓋子,香氣立即漫延了整個內室。

惠娘舀了粥,捧着走過來,見自家娘子呆呆望着那截袖子,喚了她一聲,“娘子?”

江晚芙回過神來,放下手裡的袖子,接過紅棗粥,喝了兩口,還是沒忍住,“惠娘,這袖子是……”

江晚芙不問還好,一問就徹底把惠孃的記憶給勾了起來。

今日娘子去參加陸小娘子的生辰宴,本以爲要到天黑纔回來的,結果娘子早早就回來了,還是被衛世子揹着,進了綠錦堂。

她一問纖雲,才曉得,娘子吃多了酒,醉得厲害,便提前回來了。結果路上遇見了世子,世子便送娘子回來了。

要叫她說,娘子既然已經和世子定親了,賜婚的聖旨還在屋裡供着呢,便是背一背,也算不得過分,畢竟,更過分的事,世子還不是早就做了。更何況,自家娘子被遮得嚴嚴實實的,連頭髮絲都沒露。

她沒必要真攔着。

可接下來的事,就有點叫她不敢看了。

進了屋,自家娘子卻不安生了,死死拉着世子的袖子,一個勁兒喊爹爹,哭得可憐極了,腦袋一個勁兒往世子懷裡蹭。世子居然也好性子,縱着娘子折騰,沒露半點不耐,愣是等娘子折騰累了,沉沉睡去,才起身要走。

結果剛一起身,就又沒了動靜。

她那會兒守在屋裡,自然趕忙上前查看,結果娘子睡是睡了,也睡得很沉,可手卻還緊緊攥着世子的袖子。

最後還是她尋了剪子來,愣是把那截袖子剪了,世子才得以脫身。

想起世子走時那句吩咐,惠娘遲疑了會兒,還是沒直說,只委婉道,“是世子的。您醉得厲害,世子便送您回來了。”

但惠娘沒說,不代表江晚芙猜不到。

若只是送人,做什麼要剪袖子,肯定是她拉着陸則不放,陸則走不成,才只能剪了袖子的。江晚芙臉上一熱,有點羞愧得無地自容了,掩飾地舀了一勺粥,送進嘴裡,卻有點食不下咽,眼神瞥到那截袖子,又不自覺紅了耳垂。

真的好丟臉啊……

以後再也不要喝酒了——

江晚芙紅着臉,吃了小半碗粥,甜絲絲的粥,倒是叫餓了許久的腸胃都舒服了許多,她想了想,還是仰起臉,紅着臉問惠娘,“惠娘,我喝醉了,沒說什麼胡話吧?”

惠娘被問得一愣,眸中劃過一絲憐惜,搖搖頭,柔聲道,“娘子哪有說什麼胡話,奴婢守着呢。”

聽了這話,江晚芙才略微鬆了口氣,總算沒有太丟人。

醉得不省人事,拉着人不放,害得二表哥把好好的衣裳給剪了,這也就算了,真要再亂七八糟說點什麼,她就真的沒臉見人了。

江晚芙邊想着,邊把吃空了的碗遞給惠娘,覺得眼睛有點澀,揉了揉,但這麼一折騰,卻是沒什麼睡意了。

但她不睡,惠娘也肯走,非要坐着陪她,任江晚芙磨破嘴皮子,都是一句“奴婢不困”。

江晚芙不是喜歡折騰人的主子,只好改口說自己困了,躺了下去,閉上眼。

惠娘見狀,替她掖了掖被子,輕輕拍着她的肩,低聲哼唱着蘇州民謠,微微沙啞的聲音,唱着柔婉輕嗲的小曲,伴着窗外低低嗚咽着的風聲。

在這樣的歌聲裡,江晚芙逐漸起了睏意,就那樣沉沉睡了過去。

惠娘見她睡熟了,才適時停了下來,望了眼小娘子乖順細膩的側臉,眉眼乾淨,實在像極了先夫人,不禁想起白日裡看見的那一幕。

她跟着進屋後,就看見自家娘子攥着衛世子的袖子,細細的手指,攥得好用力,一聲聲喊他爹爹,乖乖仰着臉,臉色酡紅,輕輕地問他,“今年阿芙生辰,爹爹在家嗎?”

大抵是白日裡見了陸小娘子的生辰宴,又吃醉了酒,便想到自己身上了。

惠娘低頭算了算日子,不禁一嘆,離娘子的生辰,也不過就半來個月。她們住在國公府,自是不要想大肆操辦的,沒得這樣不懂事的。至於老爺,惠娘只想冷笑,自從先夫人去世、繼室進門,每逢姐弟倆的生辰,老爺更是連過問一句都沒有,繼夫人一個後孃,自然更不會提。

要知道,當年夫人還在的時候,每逢小娘子生辰,府裡從來都是熱熱鬧鬧的,一家人聚在一起。

小娘子自小懂事,性子又討人喜歡,生得也跟畫中人似的,闔府上下都極喜歡她,待她生辰那日,還會拿些稀奇玩意兒逗她,夫人見了,也從來不說什麼,只站在屋檐下,面上掛着溫柔的笑。

那樣溫柔的人,到臨死的時候,卻形容枯槁,神志不清,連自己最疼的女兒,都認不出了。

惠娘想起從前的事,眼睛驀地一溼,用袖子擦了淚,小心吹滅了燈,邁着輕輕的步子出去,將門掩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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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起來,江晚芙仍覺頭昏腦漲,看着那截袖子,更加心煩意亂。

惠娘見她這樣,倒是主動開口,“娘子若覺得過意不去,不如親自做點什麼,叫人給世子送去。想來以世子的性子,定然是不會怪您的。”

江晚芙倒不是怕陸則怪自己,畢竟一身衣裳罷了,陸則哪裡會那樣小氣,那時候兩人還不熟,陸則便整盒子的瑪瑙隨意贈她,出手那樣闊綽。

但怎麼說呢,陸則好心送她回來,她總要有點表示,纔算禮尚往來。若連一句感激都沒有,豈不是顯得她格外冷淡?

江晚芙在心裡糾結了一圈,最終還是在惠孃的建議下,做了幾碟子糕點,考慮到男子大約不嗜甜,還特意比平時削減了幾分糖,嚐起來,雖還是甜糯的口味,卻也算得上清爽。

一碟子紅棗荷花酥、玫瑰餡餅、珍珠糯米丸、桂花玉帶糕。用青瓷碟裝着,整整齊齊擺在四層高的彩漆方盒裡,等到了下午,就叫人送去了立雪堂。

人一走,江晚芙就鬆了口氣,其實這種帶點討好意味的事情,她不習慣做,但兩人婚事都定下了,又有過那樣的肌膚之親,她就是再不習慣,也該學着把陸則,當做自己的未來夫君了。

她一貫是個務實的人,其實,從賜婚聖旨到手的那一天起,她便生了這種念頭。夫妻之道,她其實沒有學過,母親來不及教她,祖母也不曾教她。

但她私下琢磨過,都是夫妻,爲何有的人最終成了怨偶,彼此埋怨,有的人哪怕沒有感情,也能做到相敬如賓,而有的人,在日漸的磨合中,最終成爲了彼此最親密的愛人。

她自然希望,自己和陸則,能夠是第三種,畢竟是要在一起生活一輩子的人,但倘若他們做不成第三種,那做第二種,也是好的。

總勝過彼此埋怨得好。

江晚芙這番心思,陸則自然無從知曉,男子天生不會把太多的注意力,放在後宅上,外頭的事情,佔了他絕大多數的心神。

所以,他回到立雪堂,見綠竹捧着彩漆方盒進來,說是綠錦堂江娘子送來,謝他昨日送她回去的時候,還愣了片刻,腦海裡立刻劃過那日朝她喊爹爹的小娘子,泛紅的臉、含淚的眸,望着他的模樣,又乖又憐人,那一瞬間,他真的有種自己又當爹又當未婚夫的感覺。

怎麼說呢,啼笑皆非,但又覺得,那樣哭着的小娘子,意外地招人疼。

陸則擱下筆,開口,“拿過來吧。”

綠竹將方盒捧過來,很快便出去了,陸則垂下眸,取了蓋子,入目是最上層的桂花玉帶糕,雪白的糕點,點綴着淡黃的桂花粒,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夾雜着米糕的甜香。陸則一貫不喜甜,也難得被勾得起了點品嚐的興致。

嚐了一口,自然是甜的,但又沒那麼甜,甜而不膩。

陸則嚥下那一塊,又取了第二塊。

是挺甜的,但想到小娘子早上醒來,想起昨日的事,羞得恨不得在牀榻上打滾,還要紅着臉給他做糕點,末了眼巴巴送來,就覺得,若他不吃,豈不是太對不住那小娘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