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國公府, 已經幾近天明瞭,江晚芙睏乏得厲害,雖說在馬車上小憩, 可到底搖搖晃晃, 難以入睡, 半睡半醒, 反倒折騰得自己腰背愈發痠疼。
陸老夫人見她這眼睛都不睜開的睏乏模樣, 催促惠娘,“扶你家娘子去歇息吧,明日也不要來請安。”
惠娘應下, 一行人回了綠錦堂,因回得突然, 還將滿屋子的僕婦都驚醒了。
江晚芙自是顧不得那些, 迷迷糊糊又睡下, 這回總算是睡得香甜,一覺醒來, 天已經大亮。
纖雲聽見動靜,推門入內,服侍她起身,又問她,“娘子午膳想用什麼?”
江晚芙這才知道, 自己直接把早膳給睡過去了, 但睡得多了, 人愈發睏乏, 沒什麼精神, 胃口也一般,想起那些菜色, 便覺口中發膩,想了想,慢聲道,“清粥罷。問問可有栗子,若有的話,捧一把來,煨着吃。”
纖雲應下,出去吩咐了句,又回來給她梳頭髮,捧了釵裙出來,服侍她換上。
剛拾掇好,午膳便送來了,一小罐清粥,用瓦罐煨的,粳米軟糯,入口清甜,浮着一層濃濃的米湯,舀一勺細細的砂糖,攪動幾下,米香撲鼻而來。另還有幾碟子小菜,酸辣的蘿蔔絲,切得細細的酸菜嫩芽、醃豆腐,俱是清爽開胃。
一頓午膳用得頗爲舒坦,江晚芙也懶得出門,便與纖雲圍着爐子坐着,時不時剝一顆栗子,她也不餓,不過打發時間,剝一顆栗子,恨不得耗上一盞茶的功夫,純粹是水磨工夫。
江晚芙正與一個難剝的栗子較勁的時候,忽的聽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貫沉穩的惠娘,急促推門而入,見自家主子還憊懶模樣,悠閒剝着栗子,急得直跺腳。
一下子衝了過來,扶起江晚芙,吩咐纖雲去準備見客的裙裳,回過頭,急聲道,“奴婢的好娘子誒,可耽擱不得了,快快換了衣裳,去正院。”
江晚芙被惠娘弄得一頭霧水,見惠娘滿臉急色,更是不解,“究竟什麼事?”
惠娘瞧了眼外頭,低聲道,“宮裡的人來了。”
這短短一句,直叫江晚芙心裡驀地一跳,惠娘彷彿有所顧忌,話也說得十分含糊,江晚芙也不多問,配合着幾人的動作,換了見客的裙裳,就同惠娘一齊出了綠錦堂。
來到正廳,她算是遲的,一踏進去,便見莊氏趙氏幾個,俱將目光投了過來。
今日不是休沐,府中陸二爺兄弟和郎君們,自是不在府裡,唯有莊氏、趙氏妯娌在。
陸老夫人照舊居於上首,面上帶着淡淡的笑,伸手過來,道,“急什麼,瞧這一頭汗的。”
江晚芙愣愣上前,見永嘉公主含笑望着自己,眼神柔和,宛如看着自家小輩,而莊氏和趙氏兩人,則複雜得多,也帶着笑,可眼中分明滿是訝色,有那麼點好似第一次正眼打量她一眼。
江晚芙被看得渾身不自在,不等她緩過來,卻見立於一旁的宦官,忽的開了口,嗓音尖細,每句話的調子拉得長長的。
“江娘子不必急,是咱家來早了。”
說罷,朝她一笑,看向上首的陸老夫人,陸老夫人微微頷首,站起身來,莊氏和趙氏幾人俱跪了下來,江晚芙一怔,也跟着跪下。
那宦官便輕咳一聲,緩緩展開手中明黃,唱道。
“奉天承運,皇帝敕曰:茲聞蘇州通判江仁斌之女江晚芙,嫺靜端雅、恭謹孝順,朕躬聞甚悅。特將汝許配衛國公府世子爲正妻,盼汝恭謹謙和,延綿子嗣……”
後頭一長串的話,江晚芙卻沒聽清了,只稀裡糊塗跪着,直到那宦官念罷“欽此”二字,道,“蘇州通判江仁斌之女接旨。”
她才愣愣接了聖旨,被惠娘攙着起來了。
聖旨薄薄一卷,其實不重,但江晚芙捧在手裡,卻仍覺得沉得壓手,有一種不切實際的感覺。倒是莊氏着人送過那宦官,含笑迎上前來,望着她的神色,簡直猶如親女般,盈盈朝永嘉公主道,“大嫂得了阿芙這樣的好兒媳,可要請我們吃酒纔是……”
這話委實是給江晚芙臉上貼金了,誰都知道,這門親事,她是實打實的高攀,豈止是高攀,旁人做夢,都不敢做這樣的美夢。一個借住的表娘子,居然嫁給了他們國公府的世子爺,虧得國公爺尚值壯年,否則更是直接當了世子夫人,真就是一步登天了。
但莊氏是個人精,一看婆母和長嫂的神色,哪裡不明白,甭管她覺得陸則娶江晚芙這事多離譜,這婆媳倆卻是樂見其成的,自是將江晚芙一通誇,誇得江晚芙都有點臉紅。
她自然知道,自己是沾了這門親事的光,否則二舅母雖一貫待人和氣,可也不至於如此捧她。
可仍被二舅母莊氏那誠懇的語氣,弄得頗有些不自在,就連一貫沉默寡言的三舅母趙氏,都朝她含笑頷首,一副親切得不行的樣子。
江晚芙僵直身子,面上倒是掛着溫順討喜的笑容,沒說什麼掃興的話,微微頷首着,適時露出點嬌羞神色,微微低頭。
莊氏與長嫂說罷話,驀地回頭,忽見江晚芙微微低頭模樣,恰如出水芙蓉,清麗欲滴,不知怎麼的,忽的想起那日在立雪堂初見她時那驚鴻一瞥,心頭劃過一絲古怪,尚未來得及捕捉,便稍縱即逝。
陸老夫人適時開口,發話道,“是樁大喜事。阿芙這孩子事親至孝,在觀中時,便前前後後跟隨,侍奉細緻。後遇山匪,更是捨身救我與永嘉。二郎品行俱佳,阿芙這孩子亦柔順恭謹,兩人再相稱不過。”
莊氏幾個連忙點頭,又是一頓誇。
陸老夫人和藹頷首,過了好一會兒,纔算是將莊氏和趙氏熬走了,妯娌兩人相攜而出,陸老夫人才開口,喚江晚芙到身邊,見她神色怔怔,顯然還沒反應過來,眸中又存有幾分惶恐之色,心裡卻是生了幾分憐惜。
其實照她說,阿芙這孩子的性情,恭謹謙和,溫和柔順,又失了生母,撫育胞弟,難免步步謹慎,時時小心。這樣的性子,其實更適合嫁給性情溫和的男子,夫妻二人,相敬如賓,而二郎生性強勢,行事強硬,不顧兩人之間這偌大的身份差距,一通算計,將人攥在手裡。
對二郎而言,是得償所願,但對毫不知情的阿芙而言,究竟是福是禍,卻是不好說。
思及此,陸老夫人神色愈發緩和,溫和道,“賜婚的聖旨既到了,你便安心待嫁。你父親那裡,我會着人送信過去,請他們入京。至於其它,若有什麼爲難的,便叫人來說一聲。”
永嘉在一旁也開口,“若母親不在,找我也是一樣的。”
江晚芙忙謝過兩人,出了正廳,還未走幾步,一擡眼,便見迎面走來的陸則。
她一怔,正要似從前那樣,退到一邊,卻見陸則徑直朝她走了過來,瞥了眼惠娘手裡捧着的明黃聖旨,望向了她,“宮裡來過人了?”
這自是明知故問的一句話,但江晚芙莫名從中品出了幾分特別的意味,倏地面上一熱,不自在地嗯了聲。
陸則倒依舊一副淡然模樣,十分君子退開一步,讓江晚芙先行。
回到綠錦堂,唯惠娘是知情,旁的纖雲菱枝,都傻乎乎望着那明黃聖旨,一副被天上掉下的餡餅砸暈了的模樣。
惠娘見狀,屏退丫鬟們,走上前來,輕輕替江晚芙理了理垂落的一綹鬢髮,柔聲道,“娘子,奴婢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江晚芙視惠娘爲親人長輩,自然望向她,道,“惠娘,你說。”
惠娘這纔開口,“奴婢曉得,經了那晚的事,娘子有些畏懼世子。但昨晚下山時,世子過來,言辭雖冷淡,卻分明是關切娘子,纔會連那樣細枝末節的地方,都關注到了。如今賜婚的聖旨已下,您日後定然是要與世子過一輩子的,從前的事,便叫它過去便是,再不必時時放在心上了。過日子,總要朝前看,是不是?”
惠娘雖言辭委婉,可語氣懇切,話裡話外的意思,也是爲她着想。
江晚芙不是不識好歹的人,自然也知道,惠娘說的其實是對的。先前便也罷了,她躲着陸則就躲着吧,可如今再不能如此了。
況且,陸則在對待她一事上,實在算得上正人君子。他知她身份低微,便想法設法,繞了那麼大的圈子,連老夫人和永嘉公主都請動了,叫這婚事變得這樣順理成章,她不受半點非議,至少是明面上的非議。
至於私底下的言論,江晚芙頗有點縮頭烏龜的想法,沒聽到就當不存在,不去給自己找不自在。
她再躲他,便有些叫人心寒了。
況且,她也不是什麼鐵石心腸的人,相反,她一貫心軟,旁人待她幾分好,她都記得一清二楚,陸則這樣用心,她自然做不到熟視無睹。又聽惠娘這番話,其實已經心軟,她揉着元寶的手一頓,微微頷首,輕聲應道,“惠娘,我知道。”
惠娘曉得她一貫有主意,聞言自不再相勸。
還不到晚間,居於綠錦堂的江娘子,被賜婚給世子的消息,已經傳遍了整個國公府。
立雪堂裡,陸則坐於圈椅,聽得外邊傳來敲門聲,叫了一聲“進”。
綠竹進門,悄悄擡眼看了眼他,“世子,大爺過來了。”
陸則並不意外,淡淡應了聲,平靜道,“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