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爾蘇炎在一處清靜的地界兒喊人擺了一桌下酒小菜,數量不多,只有四個菜色而已。隨後他又叫人暖了一壺酒來,遠遠送至還未到他們跟前,沈煙便奇道:“咦?怎麼會有股子……好像是茉莉的香味兒呢?”

爾蘇炎噙笑不語,待下人將酒放在桌上以後他方纔說道:“你這鼻子倒是靈得很,這麼遠就給聞出來了?”

“俗話說酒香不怕巷子深!”沈煙也不以爲他是在嘲諷自己,只拿這話當玩笑來聽。

爾蘇炎聽罷淺笑着睇向他一眼,伸手拿過酒壺來先是爲他倒上了一杯。

飄着茉莉香氣的酒水倒出來竟是清綠得有如融化的翡翠,這叫沈煙看着大感驚奇。

“這是什麼酒?怎生得如此特別?”

“你先喝一口我再告訴你。”爾蘇炎卻是賣起了關子。

沈煙在淺嘗一口後瞠大了雙眼,聲音也是陡然升高,“這酒可真好喝!”

以前他喝過的酒無論如何都少不了辛辣的味道,區別只在於多少而已。可眼前這酒卻是辛辣中又帶着點兒甜,甜得清爽,甜得令人禁不住去喜歡。

“喜歡?那就再來一杯。”見他喝了不少下肚,爾蘇炎又笑着爲他添上一杯。

若是沈傑在這裡見他如此定然是要阻止的。只可惜此時此刻他並不在這裡,而沈煙又對這滋味特殊的酒正喝在了興頭上,是故對於爾蘇炎的勸酒自然不會有任何一分抵擋的。

一連三杯下肚,饒是沈煙不是酒鬼也不禁要變做酒鬼了。

“你怎麼不喝?”臉上逐漸要燒起來的沈煙帶着漸濃的醉意問向坐在他對首的人。

爾蘇炎聞言也不多話,拿起酒杯一飲爲盡。

見他如此乾脆沈煙樂呵呵的笑了,隨即就吃起對方爲自己布的菜。

“你這皇宮其實倒是不差的。”不知爲何,沈煙忽然就此說起話來。

原本舉杯欲喝的爾蘇炎聽罷動作一滯,“不差你爲何還要走?”

這句話說得清淺,卻始終帶着些若有似無的責怪與埋怨。

才喝得有些飄飄然的沈煙聞言愣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己剛纔說的話簡直就是在自掘墳墓。

“還是說我這裡比不上你原來待的地方?”

沈煙垂着眸視線也不知道是對着哪裡的嘿嘿一笑,頭腦被驟然刮過的冷風吹得清楚了些,但也只不過是清楚了一些些而已——向來酒量不怎麼好的他已然走向了醉酒的邊緣。

“我原來待的地方……我原來待的地方叫沈家村。”

爾蘇炎手上動作一頓。

“那裡不是什麼大地方,就是個小山村……”

伴着紅豔得彷彿燒起來一般的熱烈夕陽,沈煙有一句沒一句的說着。

“我從小在那裡長大,幾乎都沒有出過家門……哈哈……”

沈煙徑自笑着,絲毫沒有察覺到對首的人連一個音節都沒有發出來過。

“村裡人都姓沈,多多少少有些親戚關係……頭一次碰到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的時候,我……我就多了好些個堂兄弟……”

“……裡頭有個孩子王叫沈清,總愛帶着我玩兒,也不管我喜不喜歡跟他們一起玩的……好在後來我也就習慣了,也喜歡和他們在一起了……就是沈傑那時候不喜歡我,總覺得、總覺得他是以爲我搶了他的位置……呵呵……小孩子就是獨佔欲重,連一點外來的人都接受不得,好好笑的。”

爾蘇炎仍舊是靜靜聽着,連一句話都沒有說。

“後來他們倒是都和我好了,很開心。”說到這裡,沈煙對着爾蘇炎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孰不知這看在某人眼裡卻是燦爛得幾乎要將這美妙的夕陽都給比下去了。

“有一次早放學,我們就跑去後山玩兒了,就是我遭狼咬的那個後山……”

這時爾蘇炎的臉上神情一凝,幼小沈煙遭到狼咬的畫面似乎就這麼活生生的出現在了自己的眼前讓他的心都爲之一緊。

“……幾個小孩子都不會生火,好在碰到嶽炅青,他倒是會生火的,這叫我和祝謹他們看得奇怪了,不過誰也沒問出口去。喔……對了,嶽炅青那時候還拎着只小狼崽,也不知道後來他是怎麼處理的,養不養的活呢?”沈煙疑惑的嘟囔。

“他們都是你的朋友?”爾蘇炎終於淡淡的插了一句進來。

“嗯……可以說是……”

“什麼意思?”

爾蘇炎的問題沒有再引起沈煙的注意,他就這樣默默地盯着一處。過了好半晌才繼續說道:“孃親她心疼我,從來也不喊我做事。小時候幫着她去城裡賣了點兒自己做的豆腐,孃親還怕我被太陽曬了直把我往陰涼的地方送。賣了豆腐的錢孃親也不花在自己身上,總是惦念着買兩匹布啊什麼的好過年的時候給我做些新衣裳穿……”

這話聽得爾蘇炎心裡生出一股淡得幾乎就察覺不到的酸澀。而等他察覺以後又硬是壓了下去不想叫這種感覺再冒上來。

娘……親……?

這個名詞對他而言真是陌生得可怕。

“不好意思,我不該跟你提這個的……”沈煙卻忽然想起了爾蘇炎以前同自己說過的話,於是神色略顯尷尬的朝他道歉。

爾蘇炎對此似乎是不以爲意的,只是舉杯飲酒而已。

“我們村裡的人都很好,善良樸實,雖然不會有人經常進村,但是偶爾會有人來,總是熱情接待也不露怯。”

“你是沒有去過我們那兒,我是不知道天下山水屬誰甲乙,卻總覺得我們村的風景本該是天下間獨一無二的!”說到這裡沈煙的臉上滿是自豪。

爾蘇炎的眸子瞥向了他,見他這樣臉色竟然是更加陰鬱了。

“山好看水好看,人也長得都漂亮。不過最好看的應該就是我娘了,她年輕的時候可是遠近聞名的大美人,所以我爹能娶到他連我都覺得奇怪……”

沈煙像是說得口渴了,拿起酒杯又是灌下一大口。

“偏偏我娘是個美人胚子卻生了我這麼個兒子,真對不住她。”說到這裡他似乎很是沮喪地低下了頭。

“你……”爾蘇炎纔想安慰他,可向來不習慣於安慰別人的人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嘴巴張了又張最終只說了一個字出來。

“只可惜……那麼美的地方,那麼好的人……最後,通通都沒有了。”

“……”

沈煙搭拉着眼皮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可若是仔細看就會發現他眸中蒙上的一層薄霧好似融化的冰晶,掩蓋着心底層層的傷。

“……發生了什麼?”

沈煙沒有立即回答他的問題,只是怔怔盯着桌面。

“……發生了什麼……是啊,我也想知道發生了什麼……爲什麼我一回去看到的只有廢墟了呢……?”

爾蘇炎瞳孔驟縮,他平靜的聲音裡帶着極少極少的艱澀,誰都沒有聽出來,誰都聽不出來。因爲,這是隻有他自己才感覺得到的東西。

“你恨那個人嗎?”

沈煙沒有回答他。

“如果那個人有不得已的苦衷,你會原諒他嗎?”

沈煙依舊沒有回答他。

而爾蘇炎就這樣眼睛眨也不眨的死死盯着他看,就好象惟恐遺漏了他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

在夕陽落下的最後一刻,犬與狼無法分辨之時,爾蘇炎聽到——

“原諒他?呵呵……就算是用他的命來償我都嫌髒。”

夕陽,終於沉入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