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原形畢露

山腳空地上, 稀稀拉拉地搭着幾頂帳篷,帳篷四周,燃着堆堆篝火, 有兵卒手持兵器, 往來巡邏。

巡邏的隊伍轉過一處暗角, 走在最後的小卒突然退後一步, 趁人不備, 麻溜兒地閃進旁邊的陰影裡。

待巡邏隊走遠,這小卒從陰影裡走出,左右看看無人, 才壯着膽子緩緩靠近不遠處的一頂帳子。

只見帳內點着火燭,將一個高大的身影映在了帳子上。那身影摸着長鬚踱了幾步, 然後悄然在桌案旁坐下。

小卒凝眸望着那個身影, 只覺心口一陣陣揪痛。她躡手躡腳湊到窗前, 踮起腳尖兒往裡瞧去,只見關二爺埋頭在紙上寫寫畫畫, 不知道是不是在處理公務。

這都已經過了午夜,他竟然還未休息,怎地如此不知道愛惜自己的身子!

關二爺僅着白色睡袍,墨發鬆鬆系在身後,倒是比平日多了幾分柔和。他端坐於燈下, 全神貫注於筆端, 時而蹙眉深思, 時而停筆端詳, 時而下筆如神, 完全沒有留意到窗外有人。

小卒乃是浮生,明日周祭之後, 便是魯肅一行返回東吳之時。

浮生雖無意同歸,但卻悄悄下定了回藥王谷的決心。

這一派亂世景象,她該見識的,不該見識的,都見識過了。該放下的,放不下的,也統統打算放下。以後就老老實實待在谷中,幫百姓看病施藥,然後在將來的某一天,繼承‘祖師爺’的事業。

若是老天垂憐,她也許還有機會回到現代,但更大的可能性,怕是要在這藥王谷裡終老一生了。

如果到時候覺得孤單,也許會找個合適的人嫁了,生個孩子。

不過臨行之前,還是想偷偷看一眼關二爺,也算是對這段日子徹底做個了結。只是她不知道,在她全神貫注地凝視着關二爺的時間裡,同樣有一雙眼睛正死死盯着她,眼中帶着徹骨的恨意。

*

遠處有腳步聲響起,浮生復看一眼關二爺,下定決心似的轉身,然後一溜煙往濛濛夜色中跑去。

關二爺放下筆,蹙眉端詳,眼中默然閃過一絲痛意。

只見眼前那張畫紙之上,赫然畫着一個女子的肖像,形容俊俏,身姿輕盈,嘴角帶着盈盈的笑意,正是浮生的樣子。

*

浮生看着凶神惡煞般的黑衣人,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兩步。

這裡離營地已遠,她就算是大聲呼救,也不會有人聽得見。

“你是什麼人?”浮生的聲音裡帶着緊張。

“送你上路之人!”黑衣人的嘴角勾起一抹陰冷無比的笑,眸子裡的光在暗夜裡閃動,惡魔一般。

浮生自然聽得懂‘上路’的意思。

“你……你如果要錢,我這包袱裡有一些,你可以悉數拿去!”

那人上下打量着浮生,幽幽道:“就算是殺手也是有原則的,我既然收了別人的錢,就一定會履行自己的義務!”

他冷笑着,半張臉遮在陰影裡。

“不過你若是願意出錢,我也可以同你做筆生意。比如說,你死了之後,讓我幫你殺了害你那人,爲你報仇。”

浮生連連搖頭,“我沒有想殺之人,我也不想被殺!好漢饒命!”

那人冷笑,擡眸望一眼天上的弦月,道:“時辰差不多了!”說着,高高揚起手中的長刀。

寒光閃過,刺得浮生有些睜不開眼。

“等一等!”浮生擡起雙臂護住腦袋。

那人手腕一滯,“怎麼,還有遺言?”

浮生咬牙,“要我死也行,總得讓我死個明白!你告訴我,到底是什麼人要殺我?”其實。她心中已隱隱有了一個答案,但卻不敢相信,除非從這個人口中得到證實。

“原來是要問這個!”那人聳肩表示遺憾,道:“對不起,不能告訴你!”

浮生欲哭無淚,原來殺手也講究職業道德。

黑衣人再次揚起刀。

“等一下!”浮生又一次擡臂。

那人不耐煩了,“還有什麼事?”

浮生可憐兮兮地望着黑衣人,“那個,你下手的時候,能不能利索一點兒?”

“你放心,我的刀是出了名的快!還有,如果不是要緊的事,就不要再提了!”黑衣人一臉陰沉,語氣很不友好。

浮生十分委屈,不是這些,難道還能是‘我家柴房裡第三塊石頭下藏着十貫銅錢’這種話?

她的顧慮不是沒有道理,聽說這種冷兵器砍人,多半不能一刀斃命,許多人不是被砍死,而是活活疼死的,你說她能不害怕!

黑衣人瞥一眼浮生,作爲一個殺手,他已經說的太多,不打算再多說下去,於是利索地最後一次揚起刀。

清冷的月光在刀刃上閃爍,浮生‘媽呀’一聲,轉身撒腿便跑,狗屁纔在乎利索不利索,她在乎的是能不能活命!

浮生幾乎使出了吃奶的力,一邊跑,一邊隨手撿起石頭,樹枝等物往那殺手身上丟。那人擡臂去擋,一時竟然沒追上。

一座破廟橫在眼前,浮生也不知哪根筋搭錯,想也未想,便一頭鑽了進去。進去後才突然意識到,跑到這裡面來,根本就是自投羅網,死路一條。

浮生看一眼正堂上掛滿蜘蛛網的菩薩像,差點兒就哭出聲來,難道冥冥之中,連菩薩都想讓她死麼?

想跑出去絕對會與那殺手撞個正着,爲今之計,只好先藏起來再說,於是忙打量一眼四周,俯身鑽到了供桌底下,側耳認真聽着外邊的動靜。

不過好奇怪,怎麼等了半天,都未聽到有人進來的聲音?

*

殺手遠遠看到浮生跑進破廟之中,正要閃身進去,卻被身後的腳步聲吸引了注意力。

他疑惑地轉身,見一少婦沉着臉從暗處走來。

“你怎麼來了?”殺手看見少婦,很是驚訝,“難道你不相信我的能力?”

少婦搖頭,“不,只是我想到了讓她死得更‘舒服’點兒的法子。”

*

好像有什麼奇怪的味道兒貼着地面傳了過來,浮生認真嗅了嗅,突然臉色大變,急忙從供桌下鑽出來。

起身一瞧,只見廟門已經關上,外面火光一片,驚慌失措地上去推門,門竟然被人從外面封死。

又忙去拉那窗戶,可窗戶也已經拉不開了。

浮生登時慌了,不是說好的一刀下去,乾淨利索,怎麼又放火,殺手的誠信哪兒去了?

浮生簡直要哭了,不要啊,這種死法實在太痛苦哇!

濃煙貼着門下的縫隙跑了進來,不一會兒,大殿裡頭便濃煙滾滾。

浮生擡袖遮住鼻孔,儘量壓低身子,驚恐萬分地蜷縮在石像之前,嗆得咳個不停。

無數火舌被夜風捲了進來,窗戶,門,牆上糊的紙全部燒了起來。

浮生嚇得渾身瑟瑟發抖,只覺這種等待死亡的恐懼,簡直比那死亡本身更令人痛苦百倍千倍!

破廟之外,那少婦扔下火把,盯着大火,斂眸輕笑。這笑容似乎婉約溫柔,卻令那殺手兀自打了一個寒戰。

大火越燒越旺,已經躥上房頂,那少婦的臉映在火光裡,帶着陰狠猙獰的味道。

*

甘夫人在午夜偷偷溜出白雲庵,正被巡夜的張飛看到,他見甘夫人鬼鬼祟祟,便悄悄跟了上來,可惜後來竟被她甩脫。好不容易重新搜尋到甘夫人的身影,卻看到了這驚心動魄的一幕。

漫天大火,火中有人大聲呼救,這聲音十分熟悉。

張飛瞬間便明白過來,不由震驚無比。若是在這之前,打死他他也不會相信,甘夫人竟會做出如此無恥之事。他以爲這個女人,最多喜歡耍耍心機,使點兒陰招,可是方纔狂笑着走遠的身影,確定無疑是她!

她竟然想要殺人,殺的還是他二哥心坎兒上的人!這個女人,一定是瘋了!

大火已經失去控制,張飛未做遲疑,便一腳踢開那扇破門,扯過披風罩住腦袋,毅然鑽進了大火之中。

“葉姑娘?葉姑娘!”

張飛遮住鼻孔,在滾滾濃煙中摸索,四周除了‘噼噼啪啪’的爆破聲,沒有任何迴應。

糟糕,難道那丫頭已經不行了?

茫然中角落裡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這聲音真切,與着火的雜音格格不入。

張飛朝聲音的方向湊過去,俯身一瞧,只見浮生蜷縮在桌腳,一隻手耷拉在桌面上,腳下是一塊碎了的磚頭。想來她方纔發不出聲音,便推掉了這個東西引起他的注意。

大火越來越旺,這破廟倒塌只在片刻之間,張飛甚至已經聽見房上橫樑不堪重負,搖搖欲墜的斷裂聲。

來不及多想,他一把撈起浮生,攬在懷裡,然後騰空一躍,撞開窗戶滾了出來。

‘轟——’

一聲巨響,破廟轟然倒塌,濺起無數星火,照亮了整個夜空。

張飛護住浮生,回首瞧去,胸口猶自砰砰狂跳個不停。

好險,只差一點點兒,他就要與這丫頭一起葬身火海了!

浮生躺在張飛懷裡,被巨大的響聲驚醒,她虛弱地睜開眼,認出張飛,不由嘴角一咧,嗚嗚哭出聲來。

張飛愣住,這丫頭從來跟他都是針尖麥芒,沒想到如今竟然能對着她完全卸下防備,將脆弱一面表露無餘。

這突如其來的被依賴感,瞬間讓張飛覺得:這丫頭好像也沒那麼令人討厭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