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7.迷夢

四年了,夢境始終是與她的美好畫面,不斷重複,再重複。

孩子,記住了麼?永遠不要原諒他。

衛悠的恨意與那哀絕的餘音同時纏繞,久久不息,他眼睜睜地看着他們之間的裂痕一點點地擴大,終至無可挽回……

夢境雲煙氤氳,二十二歲的那一年,他揹負了常人難以想象的深恨,穿越漫長而幽涼的邊境,獨自來到燕國皇城求援。

這是從花木深處渲瀉而出的一脈幽泉,至此匯成一泓碧清的小池,正值月朗星疏,便與月光交匯相映,遠遠觀望,仿若地上亦生出一輪明月,恍似仙境。

聽說永寧公主兒時,曾指着這如幻景緻戲笑:“想不到天上的月亮竟也臥於此了,不如給它取個名兒,嗯……就喚她月眠池吧。”

從此,這彎清池便有了個婉約的名字。

楚灝立於池邊,漫不經心地向池中扔了一粒小石子,看着濺起的水花,心情便如那水,起伏不定。

“好好的清水,爲何要弄渾呢?”

一個柔婉的聲音忽然在身後響起,靜夜中聽來,何異宮檐上被流風拂響的銀質風鈴,格外悠揚動聽。

他怔怔回首。

月光下,她姍姍而來,見他緊抿着脣角,一言不發的嚴肅樣子,嫣然一笑,也從地上拾起一塊石子,用力扔向湖中,落在稍遠處,濺起了不大不小的水花,輕輕道:“連我一個弱質女子也能拋得比你遠,這樣的發泄有何意義。”

他警惕地四顧,眼見無人跟從,方淡淡道:“晚宴結束了麼?”他不着痕跡地移開了目光,投向了不遠處的暗夜。

然對她而言,這是令人傷心的舉動。

“剛纔陛下令你難堪了,我想你此刻需要我。”

“可我恰恰不需要你。”他斜睨着她隱含關切的雙眸,脣角微動,面露傲然笑意,不帶絲毫感情地揮袖,冷言:“回去。”

“灝,別這樣對我,你知道的,我願意放棄一切,陪你到天涯海角。”她輕輕撫上他的手臂,悽然道:“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是在爲你的心願而籌劃,爲何你總是視若無睹?”

他推開她,語調沒有任何起伏,“我不需要任何人爲我籌劃,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難道,你非得這樣傷害我才能平復你所受的怨氣麼?”她全身輕輕顫抖,顯然極力在抑止即將失控的悲傷。

他冷冷垂目,凝視着她的眼睛裡卻欠缺起碼的溫度,似笑非笑地道:“既然你知道我的心願是什麼,便也該明白,此時此刻,傷害你,對我而言,已算是一種多餘的奢侈。”

她的身子驀地僵硬,“你在逼我。”

他專注的望住她蒼白無色的臉龐,放柔了語氣:“除了你所附屬的尊貴身份,我們之間沒有任何關係。”

“你,你……。”她倒抽一口冷氣,霎時心痛如絞,一手不由自主地握緊了胸口的衣襟,另一隻手急切的抓住了他的手,顫聲道:“只要是你希望的,我都捨不得讓你失望,爲了你,我什麼都願意捨去。”

他閒閒地拂開她,笑意淺呈於脣邊,“今晚的宴會,你是主角之一,所以此刻應該等候皇族們的青睞纔是,若讓其他宮人看到我們這般情形,一定會驚動整個永寧皇城。”

她只覺一陣天昏地暗,整個人都軟倒在地上,呆呆的看着他,淚水奪眶而出,好一會,終於掩面抽泣起來。

他俯下身子,淡淡說道:“回去吧,你有你的宿命。而我,一身復國、復仇的枷鎖重壓,愛情,不過是一種多餘的奢侈品。”

她再也忍不住,不管不顧地撲進他懷中,“我要怎樣才能幫你?我要爲你做什麼?”

他蹙眉,正欲推開她的身子,忽然聽到“嗤”地一聲,水花輕響,彷彿有物件劃破了靜諡的湖面。

投目望去,只見“玉壁”應聲碎裂,一張年輕靈秀,清豔卻略帶俏皮的面龐驀然浮現在月華水波間,恍若含露的霓夢一般冉冉升出。

他懷中的嬌軀忽然輕輕一顫,顯是聽聞有人後受驚,他低聲道:“快離開。”

她略有幾分驚慌,退出他的懷抱,掩面疾步離開。

“你是誰?”他很快抑止了瞬間的失神。

少女對他的疑問置若未聞,只是慢慢向岸上行來,披着一頭細碎水珠的黑髮流瀉而下,襯着欺霜賽雪的肌膚,赿發顯得嬌柔不勝,薄薄的衫裙緊貼住她窈窕的身形,纖美的玉似雙足赫然露在微涼的空氣中,或許是受寒,她身子輕輕顫抖起來。

只一眼,楚灝便看清楚了她素淨卻明豔絕倫的臉龐,這波光中的“精靈”竟是那日城陌上遺下紗帽的少女,想不到今晚她又以同樣絕美的方式冒然闖入他的眼簾。

或許不知如此隱秘的地方竟然有人先到一步,少女的表情宛若迷路的精靈,楚楚動人,她就那麼驚訝地亭亭玉立在水波中央,彷彿初開的睡蓮般,清新出塵。

他硼緊的心絃突然波動了一下,再次問道:“你是誰?”

“我叫小悠。”少女打個寒噤,勉強衝他微笑。“你又是誰?怎麼進宮來了?”

他尚未來得及回答,一名巡夜的內侍業已察覺,大聲喝道:“來人,有刺客。”

一隊禁衛應聲而來

她睜着一對水瀠瀠的大眼四下游顧,見四面似乎涌來了不少手持利刃,衣甲鮮明的禁衛,不由再度打個寒噤,苦笑道:“真是倒黴,東西沒找到,卻惹了個大麻煩。”

“害怕麼?”不知爲何,他竟覺得憐惜,想也不想地提議:“快躲起來。”

她先是錯愕,後笑意浮現,頗爲愉悅地點頭:“好!”

於是他便東張西望想找躲藏的地方,忽然眼前一亮,指着不遠處一帶玲瓏山石說:“跟我走。”

不等她回答便一把握住她柔若無骨的小手,往前行去。

她本想掙脫,無奈他握得甚緊,加之彷彿覺得“躲貓”的遊戲因有陌生人的加入而變得新鮮有趣起來,便以右手拎起溼透的裙襬,躡手躡腳地配合他的步伐飛跑。

他看着她的輕盈的身姿,脣線微微上揚,笑意滿眼,只是面上絲毫不露,反而鄭重其事地快步奔走。

兩人踏碎一泊月光,穿行於樹影婆娑的花樹之間,這本是一幅絕美的畫卷,怎奈忽然起風了,她身子輕輕顫抖,似乎承受不住春夜的薄寒。

他解下外袍,輕輕披在她肩上,她則呵了口氣,也不道謝,彷彿這是天以地儀的事情,只是將衣襟拉攏了些。

一時間,兩人都相對無言,靜靜地沉默着。

晚風輕輕撩動他們的髮絲,月光斑斕地灑在他們身上,他忍不住側首看她,只覺她雖鮮活而靈秀,卻亦有幾分如夢似幻的不真實,或許是害怕她與月華溶於一脈,忽然消散,他握着她手的力度加大了些,她立刻感覺到了,偏着頭凝視他,巧笑倩兮。

“謝謝你替我拾到了帽子。”

他驚愕得無以復加,怔怔盯了她半晌才問:“你記得?”

“當然記得。”她咯咯一笑,指着自己小巧的鼻子,“我可有過目不忘的本事。”

好景不長,片刻之後,一衆禁衛循亦跡而來,又是嚷嚷又是吆喝。

她蹙眉,輕輕嘆口氣,“還是躲不了。”於是除下外衣,還給他,飄然走出。

“啊,公主。”

“參見永寧公主。”

一干禁衛立刻弓身行禮,神態極是恭敬

他呼吸着被她盈盈笑眼暈染過的空氣,一絲得意之感逐漸蔓延至心底深處。

她,果然是永寧公主。

那美麗的浮影隨着晨鐘的響徹重又徐徐散盡,眼前逐漸清晰的是如芊竭力掩飾淡淡哀傷的柔媚微笑,曾是無隙的親密,在無數艱難的日子,她容顏從未遠離。但此刻,他不得不承認,即使如此貼近,她的面龐卻不在是他心上的烙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