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8.風起

戌時時分,夜已黑透,燕帝衛恆的寢宮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持戈分列兩則的禁軍侍衛個個臉色凝重。

“永寧來了麼,讓她進來。”

衛悠剛邁上最後一步臺階,便聽到衛恆那勉力維持着舊時威嚴的聲音。待走入,便有一股細細的異香撲面侵襲而來,令她忐忑的心神瞬間舒緩下來。

衛恆靜臥牀榻,兩名盛裝待女手持鳳羽,輕輕搖動,保持空氣的流動,另有一名內侍,手託清煙繚繞的香爐,恭敬地候着。

不知父皇病情如何,在這寢宮內竟然需要點上平復情緒的香料。

她緩緩走至牀前,與衛賢夫婦、衛逸等人跪在一處,遊目四顧,獨不見衛琳。

此時衛恆合着雙目,正緩緩喘息着,豔麗華貴的賢妃坐在牀邊,握着他略見消瘦手,滿面憂戚之色。

“永寧公主到底是來了。”見到她,賢妃氣不打一處來,說話時不由自主地揚起了尖尖的下巴,眼中閃過一絲幸災樂禍的愉悅。

她定定望着賢妃,忽然‘卟哧’一聲,笑了出來。這婦人果然一如從前,似乎永遠不會掩藏自己的缺點,她那好勝爭強的心機輕易就在臉上浮現,令觀者一覽無遺。

這一笑,頓時激怒了她。賢妃不傻,衛悠眸中有着明顯的輕視,加之與女兒朝陽的心結,均擰成一股氣,怒極,挑動精緻的柳眉,喝斥:“你在嘲笑我?”

她微彎脣角,不置可否地淡笑。

“好了,不要胡鬧了。”衛恆忽然張目,喝住了即將失態的賢妃,轉目望住女兒,“其他人都出去,永寧,你留下。”說着說着,聲音漸漸微弱下去,太醫忙上前把脈,然後轉身,對皇子們點點頭。

衆人只得陸陸續續退出,衛悠仍伏於地,淚水一滴,一滴,均墜落在衫上之上。

衛恆略略撐起身子,望着女兒,彷彿不勝倦怠。

永寧是他最疼愛的女兒,他曾想將她指給大燕最優秀的戰神,讓這一雙亮眼又賞心悅目的小兒女常伴膝下,但是那一場風波卻徹底粉碎了他的願望。四年了,他的女兒終究是回來了,只是他卻不知該以何種態度面對她,因而便用冷淡來維持着君王的威嚴與驕傲。此後父女每見一面都是無奈的煎熬。

因爲那不堪回首的往事,還凝固着陰影與血腥,絲毫未隨着時間的流逝而消散。

父女對望片刻,他心中嘆息一聲,卸下了嚴厲的表情,整張臉龐在無形中緩和鬆弛下來,甚至還帶着一絲疲憊的蒼老之態。

衛悠一凜,慌忙垂下長長的睫毛。

記得少時父皇還是對她疼愛有加的,她的光芒曾讓父皇引以爲傲,然四年前的選擇逐終究以一種悲哀的方式證明了她的錯誤,並逐漸淡化了她們父女的感情。

女兒緊張的表情落在他眼中,於是溫言道:“用不着拘謹,朕又不會吃人。”他勉強坐起身來,似乎想走至她身邊,但頗感吃力,略試一下便放棄努力了。

她心頭飛快掠過一陣難以言喻的悲憫,當年父皇是何等英武,即便方纔,那也是君王應有的盛氣,可轉眼卻如惡疾纏身的垂危病人一般,彷彿付盡了全部精力。

父皇真的老了......他的身側應該有一雙強而有力的臂膀去扶持着。

心念及此,嘴脣微微顫動,下意識伸出雙手欲去扶助,但觸及父皇瞬間變得冰冷的眼神,頓時僵在了原處。

父皇的驕傲仍然。

她微微苦笑,緩緩縮回了手。

衛恆的目光落到她迅速收回的那隻線條優美的手臂上,注視着女兒的眼睛更加炯然有神了,但是依舊在不經意間透出了近似於懇求的希翼光芒:“永寧,讓咱們暫且拋開昔日不快的束縛。眼下,你所面對的僅僅是一個日漸老去的父親,一個只想好好與女兒閒話家常的普通父親。”

父親......?曾經令她崇敬,渴望又怨恨的人。如今不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只是一個遲暮的父親。或許,父皇也如她一般,迫切的想要找回失落已久的親情。因此她定定凝視着眼前的父親,澀然點頭。

“傷好了麼?”

“沒什麼。”她慌忙把手縮到身後,訥訥道:“不疼了。”

“是朝陽傷的?”衛恆的語氣未無絲毫猶疑,平靜無波地陳述而已,然心中還是沒由來地覺得難受,便合上雙眼,再問:“竊取東陽機密的事,她承認了?”

她不願作違心之論,輕輕道:“是的,那時,我們都以爲自己活不了了,朝陽也後悔了,當時她少不更事。”頓了頓,小心翼翼地遣詞:“朝陽本想將一切始末都和盤托出,但火勢實在來得太快了,她來不及說完便暈過去了。”

沉默半響,衛恆睜開眼睛,目光如炬,慘笑不絕。“好,好得很吶,不長進的東西,我大燕何其有幸,居然出了朝陽這個逆女。”

她忽然有些心悸,正欲開口,衛恆向她招招手,示意近身。

待她靠近之後,主動拉起她的手,命她俯下身子。父女倆互視着對方的眼睛,判定投映在對方眼簾中的臉孔後隱藏着怎樣的情緒。

好一會,衛恆方纔慢慢說道:“你前次對朕所言均已印證,東陽之戰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決定成敗的主因卻是朝陽外泄機密。只是這真相,真相,朕不能公諸於天下,今年災禍連連,戰事也一觸即發,燕國再也經不起再一次的人心渙散了。”

她不再遲疑,雙膝跪地,鄭重奉上那名血色名單,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道:“這份名單,乃是葬身圓沙的燕軍將士。兒臣無能,無法帶回他們的遺體,只有這份血書的字能證明他們曾經的英勇。從那一天起,兒臣便明白了一件事兒,只要燕國能平安強盛,其他的,都不重要。”

衛恆接過這沉甸甸的名單,細細研讀,目光中漸漸有種久雪初晴後的明亮溫度,“很好,很好,到底是朕的女兒。”

她含淚頷首,聽父皇的口氣,他或許早已準備原諒自己的行爲,只是那隱藏在骨髓深處的帝王體面阻止着他重新喚醒過往的愛女之情。

“那時,是兒臣不知輕重.....”

衛恆無力擺擺手,跳過了她眼中的自責,搖頭苦笑。“其實當年......父皇......並未有將你送至圓沙和親的打算,朕真正中意的人是洛少謙這小子。父皇本以你們是最相配的一對,以爲指婚後你們能幸福,能多少彌補一些......一些你母親的遺憾。顯然,是父皇選錯了人,他並不是你意中人。不過現在,父皇反而看明白了,你們,不合適。”

她眉尖微微挑動,悲哀地垂首。

四年前經歷的那種絕望的沉痛,已隨着歲月逐漸轉淡,她本以爲今生都不會涉及愛情,但少謙的許諾卻讓她明白,在她面對無窮的責難與非議時,有個人,一直都在她身邊,不離不棄。

少謙,對她付出了全部的憧憬與感情,只可惜以他目前的聲望地位,絕不是一個身負罵名的女子所能匹配的,他的妻子,應該是一枚能制衡各方勢力的重要“棋子”。

“現在父皇準備爲你挑選一個夫婿。”衛恆緊盯着他,問道:“你看淮王楚灝合適嗎?他又遣使者前來求締婚約。”

衛悠身子微微一顫,其實冥冥中她似乎早有此預感,是以並不太感意外,只要她點頭欣然應允了,那麼,關乎她的一切是與非,榮與辱,都將在下降之日平息,困在他們父女之間的心結也會隨之解開了。

她的眼神忽然一亮,隨即那點光芒卻又熄滅在蒼穹一樣深邃的‘夜空’中。

她的心,痛得無以復加。她與少謙......難道註定如海與天,看似纏綿,卻永遠沒有交匯之點。

衛恆耐心地等待她的回答,見她神思恍惚,也不催促,只道:“少謙乃是燕國不世出的將星,是天才便有天才的臭毛病,他年少得志,功高權重,雖無家族幫襯,朝臣卻處處順着、拍着、哄着,看着風光,實則兇險之極。永寧,你可知道這是爲什麼?”

她搖頭。

“因爲朕還在,戰事還在。”衛恆驀地加重了語氣:“如果有一天,這二者都沒了,那勢必應了一句古話‘木秀於林,風必催之’!你與少謙的秉性、脾氣、爲人處事無一不相似,同樣的,你二人命運亦相仿。朕不忍,亦不願看到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