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6.北上

樂聲既入耳,心胸便豁然開闊,洛少謙望着那恣意翩遷於渾厚樂聲中的美麗身影凝目淺笑。

原來,她竟然將這首曲子熟記於心,記得少時她嫌這曲子過於古樸,習過後便拋諸腦後,而他則常握着她的手,不厭其煩地指導……

“逸,我已準備好了,請吹奏樂曲。”衛悠輕啓紅脣,柔柔吐出宛轉的語音,似春風拂面,和熙之極。

“好。”衛逸微微含笑,接過樂坊主寧秀玉呈上的玉簫,縷縷清越之音便從他修長的指間流出。

寧秀玉忙持玉築,隨韻擊節,另一樂師吹笙相和,一時間,鳳凰臺上‘仙樂’迴旋不絕。

忽然有風拂來,她衣袂飄然驚起,剎那的美態嫋嫋若仙,明眸四周流盼,那眼神恍如靜夜裡的一束明麗月光,皎潔柔和。

她輕舒手臂隨風而舞,大有御風而去之勢。

“受律辭元首,相將討叛臣。鹹歌《破陣樂》,共賞太平人......四海皇風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主聖開昌歷,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後,便是太平秋。”她和樂而歌,雖是女子婉兮清揚之意,少了男兒的豪邁粗獷,卻令聞歌者心緒激昂。

古樸的音律,傳遍廣場每個角落,衆軍雖不通音樂,但這《秦王破陣樂》還是熟悉的,此曲不但是歌頌將士英勇戰績的歌舞大麴,還是軍中每人傳唱的軍歌,一時間熱血上涌,均隨樂放聲而歌。

舞姬們從未見過這般英姿輕盈、乾脆利落的舞姿,不知如何相伴,只好手足無措地立在邊上,神情極是尷尬。

寧秀玉向她們使個眼色,衆女如蒙大赦,一起退下。

“這是什麼舞?”問梅爲她優雅輕靈的旋轉跳躍所懾,忍不住轉頭髮問。

“此舞……化自胡旋舞,還尚未定名。”寧秀玉含笑作答,“公主爲練此舞辛苦之極,娘娘覺得可好?”

“小悠還是這般胡鬧,這鳳凰臺上有多少雙眼睛看着她的一言一行啊。”問梅不由輕蹙秀眉。衛賢則隨手端起案几上的青瓷茶盞,就脣輕輕啜了一口,慢慢品味,不置一詞。

便在此刻曲音急轉,更加舒緩,令聽者如在雲端漫遊。

而她彷彿與奏樂之人心意相通,時而回旋如風,依韻翩遷;時而身姿飄搖,裙角飛揚;時而羅袖輕揚,曼轉飄渺,與音律配合得天衣無縫。

飄然轉旋迴雪輕,嫣然縱送游龍驚,小垂手後抑無力,斜曳裙時雲欲生……。

洛少謙幾乎是驚愕地注視着她,心中只涌起這幾句詩。

一舞終了,她伏地略作喘息,目光凝視洛少謙,緊抿脣角,嫣然頷首,一滴晶瑩的淚珠恍惚墜落。

這時他眼中綻出一絲豪氣干雲的純然笑容,鄭重點頭,彷彿許下一個永恆承諾。

她靜默須臾,飄然而去。

諾大的鳳凰臺居然安靜得出奇。

片刻,丹墀下歡聲如雷,人人亢奮不已,紛紛揮動手中兵器,道道青光閃動,映在各人臉上,更見慷慨悲壯。

幾名重臣暗暗搖頭,紛紛向丞相仲孫離望去,不知這位朝廷重臣兼太子丈人的他有何反應。只是他似乎不爲所動,不由大大惑不解。按說衛逸鋒芒畢露,不但主持盛典,還縱容永寧公主任性妄爲,這分明是在挑釁啊!性格內斂的趙王向來竟在不知不覺間獲取了大燕皇帝的信任,而觀其今日言行,一改往日的低調冷漠,崢嶸顯現,意氣風發......處事明斷果絕,深得軍心,彷彿當年天子驕子的光芒重現,難道立儲之事已見分曉了?

可是如此棱角外露,不掩鋒芒,只會與太子結下更深的仇怨。

更有心機頗深之人細細盤算,前日裡傳出戰神請求婚的風聲,所求之人便是永寧公主,而恰好這位公主與趙王又是姐弟情深。

當今大燕朝廷,文傾仲孫離,門生遍佈;武重洛少謙,兵權在握。這二人儼然是燕國的基石,仲孫大人顯然是在女婿這一邊,但除了這老大人,公子仲孫謀又淡泊無爭,其族並無出色繼任者,無異日薄西山,而洛少謙則不然,年少剽銳,聲望如日中天,且掌握天下兵馬,一呼百諾,趙王若得洛少謙扶持,東宮之位唾手可得。

衛逸將衆臣的表情盡收眼底,冷冷一曬,舉杯面向臺下,提高聲音道:“衆將士聽好,大燕需要爾等凱旋!親人需要爾等凱旋!如池的美酒期待爾等凱旋!”

一隊禮監上前挨着爲衆將士獻酒。

將士們畢恭畢敬地接過一斗斗斟滿的美酒,仰天飲下,然後摔鬥,放聲而歌。

洛少謙高舉手中長戈,清嘯一聲,衆人亦相和相應,此刻人人心中都只存了一個念頭:誓敗圓沙。

戰鼓擂得地動山搖,洛少謙向趙王鄭重點頭。英王亦報以微笑,開始執冊點將,不到一盞茶時分,點將完畢,四下一片安靜,只待出發。

仲孫離突然哼了一聲站了起來,淡淡冷言:“趙王殿下好眼力,所點之將盡是國之棟樑。”語畢甩袖而去。

太子衛賢悻悻地接口:“丞相今日身有微恙,心情不免煩燥了些,七弟切莫放在心上。”

“皇兄,你最好別爲丞相開脫。”他故意向佇立在一旁的百官掃視一眼,微笑道:“聽者有心。”於是斂合了微笑,傲然抽身步下丹墀,緩緩朝洛少謙行過來。

那幾名重臣親見二王的對峙,高下立判,俱面面相覷。心中各盤算起來:再加上西征將領多數是洛少謙的嫡系,看來風暴即將襲來,是躲是迎,還需籌劃,弄不好,就有性命之危呀!

大軍終於開撥,洛少謙佇馬原地,目光極爲複雜地望着趙王,不曾移動。

“我在永寧等着你的捷報。”衛逸含笑寄語。

待他行近,洛少謙跳下馬背,直直盯着他的眼睛:“殿下會保護永寧公主?”

衛逸聽他提起皇姐,不知何故,心下極爲不悅。“原來洛將軍也是兒女情長之人。”

“是又怎樣!”他坦然回答,緊盯着對方的眼睛,鄭重說道:“請殿下承諾!”

衛逸輕笑起來:“保護皇姐,何用承諾,只是你爲何信我?”

洛少謙微微揚眉:“因爲殿下的眼睛!自幼時起,殿下看着永寧公主時,便是敬愛有加。”

然後不待衛逸有所反應,便策馬追上大軍,只見千乘萬騎揚起沙塵,裹盡身影,一羣鴻雁越過衆軍頭頂,相隨而去。

到得入夜時分,燕王病況加重,昏迷之前,曾獨召永寧公主見駕,朝廷上下爲此無不議論紛紛,而太子、趙王共同監國的詔命更是轟動了整個永寧。只是誰也不曾想到,這風暴已經自南淮的都城迫近了。

那晚,銀白的月光悄然流瀉於南淮的延福宮,溫柔地撫上了楚顥那輪廓清晰的臉龐。

臥於他身側的女子忽地撐起了身子,突兀的舉止攪動了靜止多時的空氣,她光潔的肌膚沐浴着淺淡的月光,朦朧的美態越發令人怦然心動。

她半抿脣角,緩緩擡起手,自他額際遊走,輕柔得如同觸摸絲綢一般,直至觸到他緊鎖的眉峰,心底的絞痛瞬間擴散開來。

“陛下,今夜您又夢到她了麼?”她在心底嘆息。在數年韶華消逝之後,他心底的倩影到底清晰如昔。

他倏地睜目,鉗制了她悠悠下滑的玉手,毫不憐惜地揮開,冷冷命令:“回去,我用不着你侍候。”

女子十分意外,怔怔的看着這張令她愛入骨髓的臉龐,此時的他,正被幽暗的光線籠罩着,顯得朦朧而虛幻。只是那深邃的黑色眸子似乎永遠都在洞察着別人的心思,流淌着的仍是懷疑一切的冰流。

灝,我到底要怎樣做才能溫暖你的心。

“走。”他揮手,仍是毫無溫度的低語。

女子愣怔地看他,不免有些委屈,但笑容依舊慵懶,問:“怎麼了?以前......以前你是喜歡我這樣撫摸你的臉龐呀?是不是,是不是......。”

悽豔的夢如影隨形,時刻盤踞在心靈深處,眼前曲意承歡的容顏到底令他有些憐惜。

忽然門外傳來內侍小心翼翼的奏報:“陛下,燕國密報到。”

他弧線漂亮的脣線頓時牽起,一絲意味深長的淡笑隱約浮現。

一切將如他所願,誰能阻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