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萍手握方向盤，望着道路盡頭沉思，白色越野車在公路上飛馳。
車子是在租車行租的。
半個小時前，她趕到汽車站，卻找不到本應該在那裡等候的淑萍母子。她正想詢問車站人員，手機突然響了。電話那頭是個聲音低沉的男人。他對淑萍說小寶在他手上，並讓她到指定地方來。男人還警告她不得報警，否則就等着給小寶收屍。
淑萍確實想過報警。她不知道自己將面對的是什麼樣的兇徒，也完全沒有把握能夠從他手裡救出小寶。然而電話裡的男人的聲音極其冷酷，而且是那種彷彿能滲入骨髓的冷酷。這種冷酷令她確信，對方確實會毫不遲疑地對小寶下手，並不只是口頭威脅而已。
當然，不報警的另一個理由是，淑萍無法向警方解釋的地方太多了，正如圖書館消失的那個怪人所說，沒人可以在閉合時空裡證實自己是穿越者。
既然打定主意不報警，淑萍覺得車子便格外重要，那一次在倉庫如果沒有華強開來的車子，她估計已經被害了。
越野車下了高架後，拐上一條越發荒僻的公路，按導航的指示，又向東。行駛了一會兒，白色沙灘和蔚藍的大海漸漸映入眼簾。
此時已交正午，日頭正盛，雖然有風不停地從海面吹來，卻都裹挾着熱浪。沒人會在這個時候來這裡，放眼過去，沙灘只是白茫茫一片，一個人影也沒有。不遠處的海面矗立着一段鐵橋，鐵橋的這一頭連接岸邊的水泥路，另一頭順着水面延伸出去，橋面也漸次升高，在空中劃出一道令人驚歎的弧線。可這道弧線僅延續了三百多米就戛然而止，彷彿被誰用一把巨刀生生切斷一樣。
這是三年前市裡最大的的工程項目，計劃修建橫跨海面的鐵橋以連接左邊另一個地級市。項目啓動不久，一大幫政府官員被查出收受鉅額賄賂，暗箱操控了整個項目的招投標過程。從那時候開始，鐵橋就被孤伶伶地擱置於此，似乎已被世人遺忘。
淑萍經過橋下，擡頭仰望，巨大的石墩因風浪剝蝕而顯得斑駁不堪，橋板斷面抻出的鋼筋歪七扭八，鏽跡斑斑。鐵橋若是有生命，想必也猜不到自己竟會落得如此下場吧？它也絕對想不到，自己的命運只能被某些人玩弄於股掌之間。可自己不也是如此嗎？淑萍心底泛起一陣涼意。電話那頭的神秘男人如今就死死掌控着她的命脈！越野車的車輪碾壓在沙子上，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又行進了百餘米，電話又響了。
“到海邊了吧？”
“到了。”
“沿着沙灘往東，找一塊方形大石頭。”
“我馬上就到，別傷害小寶！”
“我等你。”
男人掛斷電話。
淑萍又向前開了一段，終於看到沙灘左側聳立着的一塊巨石。她停好車，快步趕到巨石前，一個穿白色連衣裙的女人躺在石頭旁，鮮血染紅了裙裾。
淑萍伸手緊緊捂住嘴巴，眼眶頓時溼了。她認得這條裙子，裙子的主人本該在車站等她的。
“她一直苦苦哀求，不過我一時沒控制住。”戴鴨舌帽的男人從石頭後面走出來。
淑萍向後退了幾步，男人立於背光處，看不清面容。
“不過，小的沒事——我答應過你。”
“小寶在哪裡？”她問。
男人伸手指向巨石後方。淑萍往前走了幾步，朝男人指的方向望去，小寶蜷縮在陰暗處，身子不住發抖。
“小寶——”淑萍想要跑過去，男人右手一揮。
“別動！”
尖端沾染鮮血的匕首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沒事的，小寶，媽媽馬上就能帶你離開這兒。”淑萍朝兒子大聲喊着，小寶依舊伏在地上，整個臉藏在臂彎裡。
男人冷笑道：“離開？！憑你這個受詛咒的女人？”
“根本不是什麼詛咒，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看來你明白一些事情了，我倒想知道你知道多少？”
“第一次穿越，我無意中發現華強是殺害小寶的兇手，他想殺我滅口，我僥倖逃脫。”
“穿越？你在說什麼瘋話？”
淑萍不理會他，繼續道：
“其後我又接連穿越三次，都在小寶遇害之前。我試圖救走他，可每次都會遭受意外，小寶逃不脫被害的噩運。——假如你對時空穿越有所瞭解，必定聽說過宇宙自洽的理論。”
“我沒聽過。”
“簡單來說，就是宇宙有一套機制能夠調整時空穿越所引起的一切矛盾。小寶總會遭受意外，就是這種機制運作的結果。”
“所以你認命了？”
“果真如此，的確是我的命運，但就在小寶第三次遇害那個平行世界裡，我發現不對勁的地方。”
“什麼地方？”
“警方宣稱小寶是在煤氣罐爆炸中受傷，送到醫院搶救無效身亡，可是公安局的老王告訴我，小寶本來已經脫離危險，卻在後半夜被人下毒，導致多臟器衰竭而亡。”
“那還不是一樣，也是死了？”
淑萍搖搖頭道：“如果真是宇宙自洽，用不着第二次的毒殺，這起事給我的感覺更像是人爲的失誤。”
“人爲失誤？”
“對，有人一次次跟着我，在我帶出小寶後，伺機殺害小寶。頭兩回他成功了，第三次卻只讓他受重傷，所以他不得不半夜潛入醫院進行毒殺。”
“你真是瘋了！什麼時空穿越，什麼平行世界，還有宇宙自洽，你當我是傻子？”
“我沒瘋，我有充足的證據。”
“你倒說說看，你的證據是什麼？”
“我是利用這個盒子穿越的，”淑萍解下揹包，拉開拉鍊，“你不用害怕，我就拿個盒子。”
男人指着小寶。“耍花招的話，你兒子也活不了。”
淑萍掏出木盒，託在手心。“奔跑時按下這個木盒中央的按鈕便能穿越到另一個平行世界，而且時間會往前推移。”
“看來是個很神奇的寶物。”
“但不僅我有木盒，毒殺小寶的那個人也有，所以他能平空消失在監控攝像頭之下。”
“哦？你已經知道他是誰了？”
“我來的那個世界，我曾經在圖書館遇見一個神秘人，他也能穿越。”
“你覺得是他。”
“一定是的。”淑萍苦笑道，“動物卡片的事，除了我和小寶，再無第三人知道。除非他能在多個平行世界裡穿行。我真笨！”
“你的確笨得可以。”男人一把揭下帽子。
“華強？！”
眼前站着的，確乎是華強，不同的是這人臉上有一道傷疤，從鼻樑根部延伸到左側顴骨，而且這個華強似乎比較蒼老。
“爲了穿越竟然跑去跳樓。”男人扶了扶金框眼鏡說，“還要我三番五次提示你，木盒具有穿越能力。”
“提示？不……不可能……”淑萍搖搖頭，嘴裡吶吶着。
“很意外吧？在我那個世界，我殺了那個小雜種，原因你知道的。我的人生因此毀了。警察四處通緝我，就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我意外得到那個具有神奇魔力的木盒。我有了第一次穿越。”男人的臉頰抽搐了一下，“我以爲能夠回到過去修正歷史，沒想到只是一次又一次目睹被你們欺凌的另一個我，因忍受不住屈辱而犯下大錯，然後將後半生全搭進去。我開始阻止別的世界的自己犯下殺戒，可是不管我如何努力，到一定的時間，我的這些分身還是會殺人。於是我轉而爲他們提供不在場證明……”
“不在場證明？所以那個在酒店和人打架的人……”
“那就是我，我臉上這道疤就是那會兒留下的。我穿越到你的世界時，這個笨蛋居然跑去找一個陪酒女作僞證。要不是我，他早就進去了。”華強冷笑了一聲，“但是即使不會受到法律制裁又有什麼用？——有一點你想錯了，平行宇宙的確會自洽，但是是在更宏觀的方面，一兩個人的生死根本微不足道。”
“什麼方面？”
“命運，就像我還有所有我的分身的命運。無論我怎麼幹預他們的所作所爲，他們的人生最終還是會被毀掉。就像一枚早已設定好時間的炸彈，終究會在某個時刻引爆。你可知道看見無數個自己的人生被毀是多麼絕望的事情嗎？而這一切的根源都是你——鄭淑萍，你確實是個煞星，你毀了我原本光明無比的前程。”
“當初是你非要娶我……”
“住口！”華強瞪着通紅的雙眼，“要不是你先色誘我，我會誤以爲你肚裡的孩子是我的？我有這麼賤嗎？有這麼賤嗎？”
華強用刀砍在石頭上，點點火星飛濺而出。他砍了十幾下，慢慢停下來，大口喘着氣。
“於是我繼續穿越到更早的世界裡，想要阻止那個世界的我和你這賤女人在一起。”華強啐了一口，“我研究了那個木盒，漸漸掌握穿越的技巧，也能夠計算到達某個時間點需要的速度，後來便能在不同世界裡自由穿越。但是要阻止別的世界的我徹底和你斷絕關係，就得回到當年在校門口見到你的那一天，這需要多少速度你知道嗎？十萬公里的時速。哈哈哈，世界最快火箭的速度也只有六萬多公里，這多麼諷刺啊！”
華強又笑了一會兒，重重地搖了搖頭。
“我不甘心，我想復仇，我要你比我還痛苦一千倍、一萬倍！”
華強的臉漲得通紅，隨後又笑了起來，笑到後面他咳嗽起來，連眼淚都流了出來。他扶在石頭上，止住咳嗽。
“我故意讓你拿到木盒，並誘導你學會穿越的方法。”
“望荷橋上襲擊我的，還有圖書館那個人都是你？”
“對啊，你這蠢貨一直沒學會如何穿越，我只好逮住機會，在圖書館給你做一次親身示範。”
“你爲什麼這麼做？”
“你學會穿越之後，就一直想救那小雜種，對吧？”華強笑了起來，“而我也跟在你後面，一次一次地殺死他……”
淑萍伸手指着華強，手指不停顫抖着。
“你簡直喪心病狂！”
“我要讓你體會那種希望化作絕望的感覺，讓你親眼目睹那小雜種在你眼前一次次被我殺死，而你又無法救他的那種深入骨髓的絕望。”
“你這惡魔，根本沒有一點兒人性！”
“是啊，我是惡魔，我沒人性。但這一切還不是你造成的！”華強揮舞着雙臂，隨即慢慢垂下雙手，低聲笑起來，“遊戲結束了，我先結果了這小雜種，作爲送給你的謝幕演出。”
“住手！”淑萍朝華強衝去。
華強擡起一腳，用力踹在淑萍小腹上。她捂着肚子，跪在沙灘上。華強朝小寶走去。
“不要傷害他，我求你了……”淑萍向前爬去。
華強獰笑着，轉身向巨石走去。
“不要啊——”淑萍哭喊着起身，踉踉蹌蹌地朝巨石跑去。她聽見一聲悶哼，接着便是有人倒地的聲響。她趕緊轉過石頭後方，華強臉朝下趴在地上，一個女人手持球棒，在他身旁蹲下，用手探着他的鼻息。
淑萍看見小寶蜷縮在一角，上前一把抱住他。小寶一動不動，雙目緊閉。
“小寶，你怎麼了？！”淑萍用力晃着他。
女人起身湊近一看。“受驚嚇暈過去了，應該不要緊。帶他去車上吧。”淑萍抱着小寶，跟着女人來到車旁，將小寶放在副駕駛位置。
“你沒事吧？”她問淑萍。淑萍這會兒才仔細打量起這個女人，她和淑萍一般身高，穿黑衣，戴着口罩和墨鏡，背上是一個黑色單肩包。
“你是……”
女人脫了口罩和墨鏡。她和淑萍長得一模一樣，只是臉色比較蒼老，眼角和額頭都堆着皺紋。
“我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你。我一直在追蹤那個人渣，今天終於讓我追上了。”
“你也能在平行世界裡自由穿梭？”
“嗯，我無意中發現的，其實也並不難。”
“你怎麼發現他的？”
“一開始我也和你一樣，拼命想救小寶，可是每次小寶總會因不同的事故死去。我調查各起事故的關聯點，終於發現了藏身幕後的人。可這個人渣太狡猾，每次都利用木盒逃走了。我總共進行了上百次的穿越，總算在這裡逮着他了。”
“上百次？！”淑萍盯着她，“可一個木盒只能——我懂了。”
“懂什麼？”
“之前我一直覺得有問題，我頭兩次穿越的時間雖然不長，但也到達另一個平行世界，在那個世紀裡本應該還有另一個我。可我從來沒撞見她。”
女人凝視着她的側臉，沒有說話。
“我當然看不見另一個時空的自己，因爲她已經被殺了，就在狀元坊。”淑萍全身顫抖着，“有人以解釋木盒來歷爲由，將她誘騙出來，目的就是爲了她手裡的木盒。”
“嗯，是那個人渣殺了她——”女人說。
“不，不是他，”淑萍幾乎是在嘶吼着，“是你，只有你殺了她，整把匕首纔有可能只留着我的指紋。”
女人的嘴脣微微顫抖了一下。
“我沒得選擇，爲了追殺這個人渣，我必須在平行世界裡不停地穿越。”
“那也不用下殺手，你的目標只是木盒。”
“平行世界之間的關係比你我想象的複雜多了，只是搶去木盒會造成無法調和的時空悖論。”女人望着遠處的海面，“況且小寶的案子總是破不了，她們最後都會自殺，我不過是讓結局提前到來而已。”
“你沒有權利奪去別人的生命！”
“有空我們再討論這個問題。”女人別過臉去，面無表情地說，“現在得先處理了那個人渣。”
“處理？”
“你明白我的意思。”
“交給警察不就行了？”
“你太天真了。警察會相信我們都是穿越過來的嗎？”
女人朝巨石走去。淑萍愣怔在原地。
女人說得不錯，華強不死，他必定還有尋找機會繼續穿越，像捕獵者那樣死死追着她和小寶。
“我知道你下不了手，我來
巨石後面傳來一聲尖利的慘叫。淑萍往前緊跑了幾步，繞到石頭後邊，剛纔的女人躺在血泊裡，華強拎着匕首，站在一旁，鮮血正從刀尖上一滴滴落在沙子上。
淑萍發出淒厲的尖叫。滿臉是血的華強一瘸一拐地朝淑萍走來。
“你們這些臭biao子，今天我要把你們全殺了。”
淑萍急忙往後退去，腳後跟絆到一塊石頭，整個人摔在地上。華強追上來，騎在她身上，一手掐住她的脖子，另一隻手高高舉起那把已被血染紅的匕首。
“臭biao子，去死吧！”
淑萍無法呼吸，大腦一片空白。她看見蔚藍的天空裡有兩隻海鷗飛過，不，是兩隻大雁，一大一小，它們正奮力拍打着翅膀，追趕前方的雁羣……她慢慢合上雙眼。
“磨磨——”耳邊似乎傳來小寶的哭喊聲。
淑萍抓起一塊石頭，砸向華強的眼鏡。他捂着眼，舉着匕首的手僵在半空，掐住脖子的手也鬆開了。她伸手到他的襠下，用盡全力捏擠。華強慘叫不已，匕首扔在一旁，雙手來掰她的手掌。她死死地抓着，黏糊糊又夾雜着腥臭味的液體沾滿手心。
淑萍一咬牙將華強掀翻在地，他已經沒力氣嘶喊了，只是緊緊捂住襠部，來回翻滾着。她從地上抓起匕首，朝那具扭動的軀體捅下去。血噴到她臉上，她聽到一聲慘叫，彷彿是從喉嚨裡擠出來的。她抽出刀子，又捅了下去……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捅了多少下，帶着濃烈腥臭的血沾滿她的臉龐，染紅她的衣服。
她把刀子扔在一旁，爬到黑衣女子身旁。
淑萍抱住她的頭，一手摁住傷口，可血水依舊不停地從胸口汩汩滲出。
淑萍說：“你堅持住，我送你去醫院。”女子搖了搖頭，乾裂的嘴脣嚅動了幾下。
淑萍將耳朵湊到她嘴邊。
“揹包裡……木盒……帶……小寶……”
“可是你——”淑萍囁嚅着。
“快……走啊……”女子使出全力喊着，臉上表情頓然變得猙獰可怖，“費了……這麼大勁兒，不就是……爲小寶……”
女人的頭向一旁側歪，淑萍將她輕輕平放在地上，拉開揹包拉鍊。裡面果然有一個一模一樣的木盒，木盒上還有八顆綠色果子。
“我和你，還有小寶，咱們一起穿越到另一個世界……”她說完，低頭看着地上的女人。
她兩眼直勾勾盯着前方，嘴角上揚，似乎在笑，腦袋卻歪向一邊，如同折斷稈的麥穗。淑萍用手抹合她的雙眼，淚水順着臉頰滾落下來。她搖搖晃晃地走到車旁。
小寶還在哭喊，但嗓子已經啞了。他兩眼直直盯着前方，全身哆嗦個不停。
“小寶別怕，磨磨來了。”淑萍摟住兒子，目光越過兒子瘦小的肩膀，落在手中的木盒上。
另一個世界。
她嘴裡喃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