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見面

淑萍推着一輛輪椅,慢慢從小區走出來。輪椅用一條毯子罩着,從毯子隆起的形狀以及踩在踏板上的那雙男式運動鞋來看,輪椅上坐着的是個男孩,這是毋庸置疑的。對於認識淑萍的人來說,很容易就能猜到輪椅上坐着的就是她的兒子小寶。

淑萍不時停下,重新蓋好毯子,時而低頭對着毯子裡的兒子說話。剛纔她在小區門口碰到買菜回來的李大媽,向她解釋說,孩子發燒了,正要送去醫院,怕風,所以得用毛毯裹嚴實。

淑萍走出巷子,來到通往大路的拐角處。這裡有一道特別陡峭的斜坡,坡底就是馬路,爲此斜坡上豎着不少寫有“嚴禁自行車衝下”“小心坡下車輛”等警示信息的牌子。淑萍停在坡頂,擡手抹了一把汗。她正要往坡下走,不知從什麼地方,突然跑出一個黑衣男子,一下撞到了淑萍。輪椅搖搖晃晃地朝坡底滑去。

淑萍大聲呼救,黑衣男子已不見蹤影。淑萍一邊喊着一邊朝坡底跑去,可輪椅下衝的速度太快,根本追不上。短短几秒之間,輪椅滑下斜坡,並由於巨大的慣性,又衝到馬路中央。一輛車子來不及閃避,撞上輪椅。輪椅飛出十幾米遠,一具白色的人形模特也掉落在地上。

淑萍攔下一輛出租車,對司機說:“到汽車站。”

與此同時,另一個淑萍正在出租車上回憶着今天早上發生的一切。她用電話叫來一輛出租車,定好早上八點半在小區後門等候。吃過早飯,她等丈夫去上班之後,便帶着小寶來到後門,坐上那輛出租車。

現在,小寶就坐在她身邊,扒着車窗好奇地望着外面的一切。這全都是爲了小寶。昨天電話裡那個人也是這麼對她說的。

昨天早晨大約六點半,她剛淘好米,手機突然響起。她在圍裙上擦乾手,拿出手機一看便呆住了。

屏幕上顯示的居然是她的手機號碼。她最先的反應就是詐騙——據說現在的騙子有不少辦法僞裝電話號碼。她按下靜音鍵,將手機擱在竈臺,又去洗菜。調成靜音的手機卻震動個不停,她望着手機好一會兒,抓起手機。

“喂。”她聽見對方清晰的吸氣聲。

“我下面說的,對你來說極其不可思議,但請你務必相信。”

對方的聲音很熟悉,淑萍卻想不起來是誰。

“你是誰?”她問。

“我是你。”對方回答。

“請你別再打這種惡作劇的電話。”淑萍就要掛上電話,對方卻喊了一句:“先別掛,聽我說,你要是不信,我可以說出你心裡最隱蔽的秘密。”

“什麼秘密?”

“迴心草。”

淑萍手裡的洗菜盆掉落在地,青菜全撒在地上。

“你究竟是什麼人?”

“早上十點文化廣場的假山後邊,你讓三零二室的李大媽幫忙照看一下小寶,她今天在家。”對方頓了下,“不要讓華強知道這件事。”說完就掛了電話。

九點半的時候,淑萍把小寶託給李大媽,騎着電動車前往文化廣場。一路上她都在猜想打電話的神秘女人的真實身份,卻始終想不出個令自己滿意的結果。

這個人對淑萍的一切十分熟悉,住在斜對面的李大媽原本是個小學音樂老師,退休後十分熱衷各種活動,她不僅在老年大學教習樂器演奏,還擔任社區的婦女主任,平時總有忙不完的事。她早上一般都不在家,除了今天。

不過這些事情,小區裡的人都知道。但對方說的那三個字,於她而言,如同一道魔咒。她心底最深處的秘密本已形如一隻僵死的蟲子,被深埋進泥土裡,如今因爲這道魔咒,這隻蟲子又扭動身子,即將破土而出。

那是在她受到校長猥褻之後的一個月,數學競賽的輔導還在繼續,沒有人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如果說有什麼不同的話,那就是校長對淑萍的私人輔導終止了。其他人多少有些高興,原本產生的嫉妒心理多少有點平衡了。淑萍她本來連集體輔導也不願參加,母親卻死活不同意。

淑萍不知道母親當時和校長在宿舍裡談了些什麼,只是隱隱覺得兩人達成了某種協議。一個月之後,她的猜想似乎得到證實。因爲當時屬於非法抱養,弟弟辦不了戶口,也上不了學,因爲這件事,母親沒少去鎮裡的派出所鬧,可每次都因抱養手續不全而被拒絕。後來弟弟卻順利辦理戶口,並進入小學讀書。淑萍聽姑姑說,戶口是校長幫忙弄的,他的胞弟就是派出所的頭兒。姑姑還說,校長還承諾,英傑以後可以直接上他的中學,無需參加入學考試。那天晚上,淑萍藏在被窩裡哭了一整夜。

校長講課仍是那麼風趣生動,淑萍卻常常全身冒起雞皮疙瘩,胃裡的東西不停翻滾着往上涌,令她噁心得想吐。

一天她在田埂上幫王奶奶鋤草,王奶奶打算在地裡種些南瓜。

“這些要鋤掉嗎?”她指着地裡一蓬黃中帶白的花問王奶奶。

王奶奶眯着眼睛看了一會兒說:“這是迴心草。”

爲什麼叫回心草呢?她感到好奇,山裡的野花野草很多,就算有名字,也不外乎狗尾巴草或螞蚱菜等等。她第一次聽到這麼富有詩意的名字。王奶奶告訴她,這種花結的籽煮水給男的喝,能夠讓原本喜歡在外頭拈花惹草的男人回心轉意,從此只鍾情於自己的妻子。

“怎麼會有這種神奇的效果呢?”淑萍仔細盯着那幾株迴心草說。

王奶奶小聲地對她說:“據說這能讓男人那話兒老實些。”

淑萍臉紅了,卻止不住多看了那些花一眼。

她害怕校長,總是儘量避免和他單獨相處。不過校長並未再對她有任何不端的舉動。淑萍在心裡爲校長開罪:那一次他是一時控制不住,事後必定追悔不已。幾天後她經過校長室,看到校長正在和另一個年級一個長相十分可愛的女孩子談話,校長的眼神和那天在宿舍裡的時候一模一樣。

放學後,淑萍到田間四處找尋回心草,將花籽採下,裝夠滿滿一小口袋,回到家用那臺長滿鐵鏽的磨粉機碾成細末。輔導課課間休息時,淑萍總是等所有人離開教室後才起身朝講臺走去,偷偷旋開放在講臺桌上的茶杯蓋兒,從裝在兜裡的那些粉末裡捻起一小撮,灑進茶水裡,接着又把蓋子蓋好,然後走出教室。這種行爲持續了很久,直到那一天……

“小心吶!”一聲尖叫把淑萍從往事的回憶里拉回來。她下意識地剎住車子,才發覺車子一直在溝沿邊上滑行,剛纔差點兒就溜進水溝裡。

淑萍擡頭一看,廣場的紅磚牆就橫亙在面前。她沿着牆拐到大門,在車場停好車,朝假山走去。今天不是週末,廣場裡的人很少。淑萍來到假山後面,連個人影也沒有。她正在納悶,就聽見身後有人說話。

“你來了。”

淑萍回頭一看,身穿紫色襯衫、白色西褲的女子正看着她。女子揹着揹包,頭上裹着頭巾,一副黑色的大墨鏡遮住將近一半的臉。

“你是誰?”淑萍問。

“我說過了,我是你。”

“開什麼玩笑?”

“十四歲那年,你想用迴心草讓校長不再對女學生下手,不想他卻因此中毒,差點兒導致肝衰竭。後來你在網上查過了,所謂迴心草是一種草本植物,其花籽炒制後可入藥,確實對男子性慾過亢有一定效果,然而生花籽卻有毒性,食用後毒素將在體內累積,嚴重的話將危及生命。”

校長被送到醫院搶救的翌日,淑萍聽班主任說,醫生查不出校長食用什麼才導致中毒的,因此無法制定有效的治療方案。她幾次想找老師坦白,卻又十分害怕。最終,她選擇了沉默,只是把剩餘的花籽粉末悄悄埋進土裡。

每一天她都在恐慌中度過,直到校長從醫院返回學校。但他已經不再是那個精力旺盛的老人,因爲這次中毒,他患上多種慢性病,身體大不如前。五年後,淑萍考進大學,她聽人說校長病逝了。

“我沒想到他會中毒,”淑萍低聲啜泣着,“我只是……”

“我明白。”女子說,“我們其實不用爲這事遭受良心的譴責。你也知道,校長後來的病和中毒關係不大,而且我們也都知道,他後來又猥褻了六名女學生。”

女子扯去頭巾,摘下墨鏡。淑萍往後退了幾步,嘴脣嚅動着,卻說不出話來。

女子和她長得一模一樣。

“我知道這一切,因爲我是來自另一個平行世界的你。”

“平行世界?!”

“在我那個世界裡,小寶被人殺害,我穿越到不同的世界裡就是爲了解救小寶。”女子嘆了一口氣,“可是無論我怎麼努力,小寶最終還是會因爲種種事故死去。我總共到過三個世界,全都是這樣。”

“因爲你身上也有詛咒?”

“我最初也以爲是詛咒,直到我看到新聞裡關於事故的報道,我懷疑有人暗中搗鬼。”女子吸了一口氣,“這是我最後一次穿越了,我需要你的幫忙,才能阻止小寶被害。”

“等一下,你說小寶會遇害,那是什麼時候?”淑萍問。

“明天下午兩點零六分,服飾店的小蘇會打你電話,說有位你接待的客人拿一件有質量問題的衣服到店裡,讓你立即過去處理,你會把小寶放家裡。就是在這個時間,小寶會被人殺害。”

“那我明天不出去不就行了。”

“還不夠。”女子搖搖頭,“我們得把小寶送回老家,到時候我再告訴你下一步的計劃。”

“我憑什麼相信你?”

“今晚12點23分左右,姑父會打電話來,說姑媽的病情惡化,需要轉到這裡的醫院。而明天凌晨3點6分,姑媽會因爲腫瘤破裂死去。”

淑萍茫然地看着女子。

“我得走了。”她轉身朝廣場大門走去。

“淑萍。”女子在身後高聲喊着,“我需要你的幫助。回去你叫一輛出租車明天早上八點半在小區後門等着,你和小寶上了車直奔汽車站,然後在那裡等我。”

她停下腳步,沒有回頭。“我不需要你的計劃,我有絕對的信心能保證小寶的安全。”

“一直以來我也是這麼認爲的,但是——”身後的聲音不無淒涼地說,“你根本不知道我們對抗的是怎樣邪惡的力量。——記住我說的話。還有,關於計劃的一切,千萬不要讓華強知道。”

淑萍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自稱也是淑萍的女人呆立在樹下。

如今她望着窗外閃過的一棵棵梧桐樹發愣。昨天晚上姑父確實打來電話,姑姑也在今天凌晨3點6分辭世。所有這一切和那個自稱從另一世界穿越來的女人所說的完全一致。

淑萍無法不相信,她也不能讓小寶冒險。因此按照計劃,她帶着小寶搭出租車前往汽車站。只是淑萍不能理解,爲什麼這一切得瞞着丈夫。昨天晚上,華強照舊在11點過後回到家裡。他最近負責跟進廣盛與韓國一家傳媒公司的合作項目,每天早出晚歸。興許是由於疲憊,華強並沒有發現淑萍異常的神情,衝了個熱水澡往牀上一躺就呼呼大睡。淑萍在客房陪小寶睡覺,卻怎麼也無法成眠,對丈夫隱瞞神秘女子的計劃產生的愧疚和不安,深深攫住她的心。

經過銀行敞亮的玻璃門時,LED廣告牌從右往左迅速滾過一行字——謹防電信詐騙,小心集資圈套。那行字就像一道閃電狠狠劈中她的眼睛。

爲什麼女子告誡她所有的事情絕不能讓華強知道。這和計劃的執行能有什麼關係?可如果這是個精心設計的圈套,這一切就說得通了:女子也許害怕華強識破她的陰謀。可她轉念一想,似乎也不對。女子所說的都應驗了,也知道她內心最深處的秘密。誰也不可能設計出這樣的詭計?!

可不管怎樣,華強是她的丈夫,她必須無條件信任他。另一方面,萬一這是個精心設計的圈套,起碼丈夫也能知道她的行蹤。

淑萍掏出手機,給華強發了一條短信,告訴他她帶小寶來汽車站。她剛將手機塞回包裡,出租車就在汽車站大門前緩緩停下。淑萍拉着小寶下了車,走進候車大廳。

她和小寶在候車室等了半個多小時,依舊不見女子的蹤影。正納悶之際,一個戴鴨舌帽的男人走到她跟前。

“您是鄭淑萍女士嗎?”

“嗯。我是。”淑萍擡頭看着男人,他的帽子壓得很低,只能看見鼻子和嘴巴。

“有個女的找你,她說已經和你約好了。”

淑萍拉着小寶跟在男人後頭。男人帶着他們走出車站,拐進一條小巷子。

“她不是和我約在車站碰面?”淑萍站住腳,緊緊拉着小寶的手。

“你看,她不就在你身後?”男人說。

淑萍回頭一看,身後空無一人。她突然感到腦後一陣劇痛,眼前的一切隨即被黑暗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