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差錯

蕭瀚文和華強是三天前接到採訪任務的,目標是居住在大山裡的百餘戶人家,這些家庭的青壯年勞力都去了一線城市打工,留守兒童的比例非常大。採訪的主題就是關於留守兒童引發的諸多問題。

大山比較偏遠,從山腳到村落還有崎嶇綿延的一段山路。本來倒不一定非得開車去,但此次採訪週期頗長,也會動用各種不同的器材,因此公司決定派一輛採訪車前往。隨蕭瀚文和華強同行的是老周,一個矮壯的山東漢子,他負責開車。老周是個老員工,有二十幾年駕齡,出任務時常常負責開採訪車,誰也料不到這麼一個經驗豐富的老司機也在陰溝裡翻了船。

四月一日那天,城市裡豔陽高照,部分地區甚至出現高溫天氣。可當蕭瀚文三人抵達山腳時,卻下起瓢潑大雨,山裡霧氣濃重,打山腳往山頂上一瞧,全是白茫茫一片。蕭瀚文和華強覺得還是休息一天,等天氣好轉再上山。老周卻拍胸脯說,多大點兒事,再糟的天氣、再險的山道,他也走過,準保沒事。兩人拗不過老周,只得同意往山上進發。一路上倒也穩穩當當,到了半山腰一個急彎處,一頭野豬突然躥到車前,老周方向盤打得太急,車子撞斷護欄,跌落山谷。

這些事情,淑萍是後來聽華強述說的。因爲當時下着大雨,山路上根本沒有過往的行人,也就沒人發現失事車輛。有個老人揹着一簍從山下小鎮採購的日用品往山上趕,無意中看到山谷間騰起的黑煙,這才發現失事的採訪車。老人趕緊跑到小鎮上打電話報警。消防人員趕到後,在山谷裡找到採訪車,老周已經沒有生命體徵,蕭瀚文和華強被送往附近的醫院急救。坐在車後座的華強比較幸運,盛納各種器械的箱子緩衝了大部分撞擊力,所以他只是腦震盪外加一些皮外傷,而蕭瀚文當時坐在副駕駛座,傷勢嚴重,醫生的施救效果並不明顯,於是他又被緊急轉往市中心的醫院實施搶救。

淑萍呆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紅腫的眼睛望着手術室緊閉的鐵門。身旁的華強輕輕拍着她的肩膀。

“沒事的,這小子命大,上次不也死裡逃生了?”

這次幸運之神仍會眷顧瀚文嗎?或者說,噩運之神還會放他一馬嗎?淑萍全身乍起雞皮疙瘩,冷得直髮顫。

一羣人涌到手術室門口,爲首的男人約莫五十來歲,卻依舊風度翩翩,站在男人身邊的女人則是一副貴婦打扮,淑萍認得那是瀚文的母親。華強悄悄對她說,那個男人是瀚文的父親——蕭氏集團的創始人兼CEO。兩人一直盯着手術室大門,蕭太太掏出手絹,不時擦拭着眼角。

手術室的門開了,幾名戴着口罩的醫生走出來,立馬被人羣團團圍住。淑萍擠不進去,只好踮起腳尖,越過無數人的肩膀,緊緊盯着醫生的臉。醫生搖了搖頭,又說了幾句話。蕭太太便失聲痛哭,拼命搖晃醫生的胳膊,那個頗有風度的男人也用拳頭不住捶打着牆壁。

淑萍撥開一條又一條胳膊,扳開一個又一個肩膀,如同在沼澤地中艱難地跋涉。她擠到人羣前邊,醫生還在解釋:“病人頸動脈失血過多,致使多種臟器功能發生急性衰竭,我們也無能爲力。”

蕭太太抓着醫生的手,哭着說:“醫生,求求你救救我兒子,無論花多少錢我們都不在乎……”

“太太,我們實在沒有辦法,請您理解。”

“我兒子才二十五歲啊!他怎麼能就這麼走了啊……”

淑萍望着門上兩扇玻璃窗,內裡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她朝那片黑暗哭喊着:

“瀚文,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蕭太太轉過臉看見淑萍,瘋了一樣跑過來,一手揪住她的衣領。

“你這掃把星、禍害、妖孽,你爲什麼死死糾纏我兒子不放……”

一旁的男人攔住她:“阿芬,你不要這樣。”

“對不起,我不知道會這樣……”淑萍哽咽着。

“你把瀚文還給我……”蕭太太拼命想掙開丈夫。

後來的事淑萍忘記了,印象中是華強攙着她離開醫院的。她只記得自己買了好多酒,一個人在公寓裡不停地喝,從中午到晚上。她不喜歡酒,那種濃烈的味道刺激着她的喉嚨,折磨着她的胃。可她必須藉助酒精麻醉自己,她越是清醒,記憶就越不安分,與瀚文有關的一切便會在她腦海裡反覆播放,如同一部永遠沒有結局的電影。

天已經黑了,她也不開燈,只是蜷縮在幽暗的角落裡發呆。外頭髮出篤篤篤的敲門聲,她將頭伏在膝蓋上。一陣更急促的敲門聲過後,這位不速之客改用手拍着門。

淑萍撐着地面爬起身,搖搖晃晃地走到玄關,用力拽開門。門外走廊的燈光晃得她睜不開眼,她衝着站在面前的高大身影吼道:

“吵死人啦!現在我誰也不想看到!”

“也包括我嗎?”

淑萍漸漸適應了外界的亮光,她眯縫着眼睛,打量着來人。米黃色的燈光給這個人勾勒出一圈模糊卻又柔和的輪廓。在這片亮光中,蕭瀚文正對着她微笑。

“瀚文,你不是已經……”

“死了,是嗎?”蕭瀚文摸了摸筆挺的鼻樑,“原諒我和你開了個愚人節的玩笑。”

“可是老周他不是……醫生還有你爸媽……”

“都是我安排的,不這樣的話你會相信嗎?”

“可是你爲什麼……”

瀚文抓住淑萍的手,緊緊握着。

“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你不會給任何人帶來噩運,那些全都是瞎扯淡。”

淑萍扎進瀚文懷裡,淚水止不住地流淌下來。她捶打着瀚文寬厚的胸膛。

“你這混蛋!你把我嚇死了,你知道嗎?我嚇死了……”

瀚文緊緊摟着淑萍,撫摸着她的長髮。

“對對對,我是混蛋,特大號的那種。”

淑萍摟着瀚文的脖子,將乾裂的嘴脣死死貼在他嘴上。瀚文似乎有點猶豫,她的嘴脣遊走到他耳邊。

“抱緊我。”

有點不知所措的雙手得到準確無誤的指令後,緊緊箍住淑萍豐滿的身體。淑萍也緊緊摟着瀚文,好像不這麼做的話,瀚文又會離她而去。兩人嘴脣又黏在一處,喘氣聲塞滿小小出租屋的每個角落。他們輾轉着從玄關到客廳,最後相擁着進了臥室。她脫去那件還沾滿酒氣的上衣,幫他脫下襯衫。當兩人的衣物褪盡後,她把耳朵貼在他寬闊的胸膛上,傾聽着心臟強勁有力的搏動。她在他耳邊喃喃低語:“我要你永遠在我身邊。”

“我會永遠在你身邊,愛着你,保護着你。”他也在她耳邊說。

他進入她的體內,兩人結合在一起時,淑萍的眼淚又開始流個不停。

淑萍醒來的時候,那雙粗壯的手臂依然環抱着她。她閉着眼睛,像頭小貓一樣,用臉頰輕輕磨蹭手臂的茸毛。她仰起臉吻了吻那寬厚的嘴脣,用手撫摸着瘦削的臉頰。當手指掠過一塊凸起的皮膚,淑萍猛地睜開眼,隨即拉過被子捂住裸露的身子大叫起來。同樣赤身裸體的華強瞪大雙眼愣在那裡。

“淑萍,我……不知道怎麼會……這樣!你聽我解釋!”

“滾!”

“你聽我說……”

淑萍隨手抄起一個花瓶砸向華強。瓶子磕在牆上,碎成無數片。

華強抓起地上的衣服,閃身出了門。隔着房門,他說:“淑萍,我,我是畜生,是王八蛋,我不是東西,我對不起你。我知道現在你不想看見我。等你冷靜下來,我再解釋給你聽。”

說完,他向外走去。不一會兒,玄關處傳來木門關合的聲響。淑萍躺在牀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華強打電話過來,她不接。手機傳來短信的提示音,她也不看。

大約傍晚的時候,門口有人敲門,淑萍沒有理會。緊接着,有人在門口說話。臥室離門口很近,房子隔音效果又差,她聽得非常清楚。

“淑萍,我是華強。我知道你聽得見我說話,我知道無論怎麼樣你也不會原諒我。我,我幹出……那種禽獸不如的事情。我好恨自己。瀚文是我的好兄弟,他走了我心裡憋悶得很,但我找不到能掏心窩子的人。我只能一個人去喝酒,喝得爛醉。後來不知怎麼回事,我迷迷糊糊就來到這裡。我也不知道爲什麼,就是想見你。可最後我……我沒把持住,幹了豬狗不如的事……我向你道歉……”

淑萍沒有應聲。華強又說了一會兒,翻來覆去都是差不多那些話。三天後,她回公司上班,儘量避開華強。那天晚上的事,倒也不能全怪華強,兩個喝得爛醉的男女,什麼荒唐的事做不出來呢。但無論如何,她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和華強相處了。

淑萍拼命地工作,每天晚上拖着疲憊的身體上牀,只有這樣,才能暫時忘卻瀚文和華強,以及發生的一切不如意的事情。一天,她在辦公室暈倒,醒來後已經躺在病牀上,華強正守着她。他見淑萍醒來,忙向她解釋:“醫院讓家屬來辦手續,我沒能聯繫上你弟弟。”

淑萍緩緩點了點頭。

“醫生說你是血糖過低導致昏迷,另外他……還說你……你已經懷孕了……”

淑萍僵在那兒,半天說不出話來。最近一段時間她發現月經不來了,還以爲是身體虛弱推遲了。

“淑萍,我愛你。在大學門口第一次見到你,我就愛上你了,只是我一直找不到機會向你表白。能不能給我一個機會,讓我照顧你?”

“這孩子必須拿掉!”

“淑萍,孩子是無辜的啊。”華強抱頭痛哭。

夜裡,淑萍望着窗外,緩緩撫摸着肚子,想了很多。她覺得華強說得沒錯,兩個大人犯下的過錯卻要連累一個無辜的生命,這是不公平的。

華強第二天沒有來,第三天也是。替代華強來照料淑萍的,是另一位同事小張。淑萍問她,華強怎麼沒來?小張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告訴淑萍,華強吞了半瓶安眠藥,幸虧被發現送來醫院搶救,現在已經初步脫離危險了。

小張走後,淑萍問了華強所在的病牀,晃晃悠悠地來到他的病房。華強躺在牀上,雙眼緊閉,臉色蒼白,手臂上插着輸液管。她在牀前的木椅上坐下,華強聽到動靜,慢慢張開眼睛。

“你爲什麼要幹這種傻事?”淑萍問他。

“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肚子裡的孩子。我,我沒有其他方式可以贖罪。”

“過錯不全在你,我也有責任。”

“不,過錯在我。你是這世界上我最愛的人,我卻對你造成那麼深的傷害。”華強挽起袖子,插着管子的那條手臂上佈滿密密麻麻的傷疤。

“我對你的愛有多深,我對自己的恨就有多深。每次想到對你造成的無法挽回的傷害,我就在手臂上劃一刀。”

“你這又何必呢?”淚水霎時汪了淑萍的雙眼,“我是個不祥之人,從小到大隻要是我喜歡的人,最後總會遭遇不幸。”

“我不怕。不能和你在一起,纔是我人生最大的不幸。”

淑萍愣住了,幾乎一模一樣的話,她幾乎分不清現在躺在牀上的究竟是華強,還是瀚文。

兩人在一個月後結婚了,婚禮現場辦了十幾桌酒席,大多是華強這邊的親戚朋友。所有人都爲淑萍的端莊美貌和優雅氣質而折服,華強的媽媽拉着淑萍的手,不住地說,我家強子福氣呦,能娶到你這樣的媳婦兒。

華強雖是本市人,家境卻很一般,再加上他相貌普通,和淑萍在人前一站,化妝後的淑萍簡直是個大明星,倒顯得華強有點兒磕磣。況且如今娶個媳婦兒動輒就得給女方數萬甚至十來萬彩禮錢,淑萍的父母都不在了,本家的親戚也沒剩幾個,這對華家來說又是撿了個大便宜,怪不得華強母親樂得合不攏嘴。

兩人將工作幾年的積蓄湊一塊兒,又向銀行貸了一大筆款子,買下一套不大不小的房子。小夫妻的生活就這麼開始了。

華強儘量避免外出,平時下班儘早回家。淑萍請了產假後整天待家裡,連小區也很少出去。她默默倒數着臨近的預產期,時常對着上帝以及其所有她認識或不認識的神佛暗暗禱告。可她幾乎每天晚上都做夢,夢裡瀚文渾身血污,撲在她身上。淑萍每次從夢中驚醒,都會大口喘氣,冷汗溼透全身。

八個月後,淑萍生下一個男嬰,婆婆爲他取名爲華寶。淑萍孕期胃口不佳,也沒吃什麼好的,華寶卻長得肉乎乎的,十足一個大胖小子。全家人都把他當作心頭肉。

看着兒子一天天長大,淑萍總算鬆了一口氣。這或許就是幸福吧,她希望這樣的日子能永遠持續下去。

華寶吃得多,睡得多,自然長得快,用華強的話來說,跟吹了氣似的。他具備健康寶寶所有的特點,除了一樣,華寶的協調能力似乎不及其他小孩,本該會坐的時候,他還只會趴着,到了該爬的時候,他卻只學會了坐。

華強認爲這應該是缺鈣導致的。他託朋友從澳大利亞買來一堆營養品給華寶吃。到了學走的時候,淑萍扶着華寶,他搖搖晃晃地用一種古怪的姿勢蹣跚着往前邁步。淑萍突然發覺華寶走的時候,總是踮着腳尖。她帶華寶上了醫院。醫生了解完所有情況後,對她說,你們這些做父母的,心也忒大了,現在纔來醫院。

“小寶得了什麼病嗎?”淑萍問。

埋頭在病歷本上填資料的醫生說:“腦癱。”

淑萍僵在那兒,半天才擠出一句話:“這能治好嗎?”

醫生說:“多數可以,不過治療週期比較長。”

淑萍當時並不知道,兒子根本無法完成整個治療週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