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虧得當年沒有答應跟你,要不然今天我也得跪在這裡。”臉上半點粉黛不施,頭上簡單地挽一根木簪,要不是嗓子裡不變的一絲柔媚風情,誰都想不到眼前這個面容素淨的女子會是春風得意樓裡那個勢利的老鴇。

“如煙……”許久之前的稱呼,而今喚出口,彼此都已變換了容顏。

眼中含着的淚和笑意混在了一起,一片晶亮的水光:“難爲你還記得我……我還當你眼裡只有小塵呢……”

話音未落,似是觸到了傷心處,兩人的臉上俱是黯然的神色。

“是我對不起他。”仰天長嘆一聲,抄家斬首都面不改色的太傅,此刻眼角處卻是溼了,“當年,我如果再果斷一些……小塵,小塵也不會……”

那時節,春光正好,滿城柳絮飄飛,顧家三郎行過處,漾起多少閨怨春思,繡榻上輾轉難眠。那邊樓頭上傳來一陣琴聲,搖着扇子轉過眼去看,紅衣的女子鬂邊斜插一朵珠花,一雙杏眼勾魂攝魄。琴聲泠泠,斷斷續續,曲不成調,撫琴的白衣少年輕蹙眉頭,貝齒咬上粉脣,指下更顯浮躁。“錚——”的一聲響,絃斷,擡眼,四目相對。

收了扇子一躬身:“在下顧庭筠。”

看他臉上生出兩朵紅雲,下巴尖尖,一雙杏核似的眼睛,脣角一彎就閃身進了房。

“奴家玉如煙。”樓上的女子嬌聲行禮,媚眼如絲,嫣紅的脣盈盈地笑開,“舍弟不才,污了公子的耳朵。”

“不敢,敢問令弟名諱?”

“如塵,玉如塵。”

房內的人又小心探出小半個臉來,眉眼彎彎,不由自主就看癡了。至此,萬劫不復。

“沒什麼對得起,對不起的。他本來身子就不好。”現在再想從前的事,久遠得彷彿是前世。

有錢的公子哥玩小倌是常有的事,也有乾脆包一個常來往的。可真要正正經經地說喜歡,說要帶回家,要當做媳婦娶進門,未免就有些過了。何況是顧家這樣的大人家。顧家老爺又是打又是罵,顧家夫人哭哭啼啼地鬧着要上吊,一番折騰下來,顧庭筠終是服軟了。那邊吹吹打打地新媳婦過了門,這邊玉如塵悲傷難抑,撒手人寰。等到顧庭筠趕到時,早已yin陽相隔,只留下一把斷了弦的瑤琴猶沾着淚痕。

“顧庭筠,都說你是不世的才子,再聰明不過了。可怎麼幹的盡是些糊塗事呢?”眼裡的笑意慢慢地被淚水湮滅了,脣卻還是勾着,伸出手想去撫他的臉,伸到了一半卻還是放下了,“小塵都不在了,你還做出這副癡情人的樣子給誰看?人都沒了,你還找這些個影子幹什麼?別人給你送個影子,你就什麼都不管不顧了。嗯?呵,別說你幹這些傷天害理的事都是因爲小塵,咱姐弟不過是下九流的娼妓,擔不起這麼重的名頭!”

“對不起……”顧庭筠被她說到痛處,再止不住淚水滑落,“真是一步錯,步步錯……”

見他哀慟,玉如煙低嘆道:“死了的,還活着的,你對得起誰?”

顧庭筠聞言默然:“我一直在等着這一天,能去見小塵。只是現在這樣,小塵是再不會見我了。”

執起酒壺爲他滿滿斟了一杯,女子笑中含淚:“走好。”

判籤被擲於地,已是正午時分,天仍是yin的,暗沉如地上的血色。

陸恆修只覺握着自己的手一緊,轉過頭去看,寧熙燁正憂心地看着自己,就彎起指去回握他的:“沒事。”

“嗯。”寧熙燁點點頭,忽然道,“朕絕不立後。”

陸恆修一怔,想要開口說什麼,寧熙燁卻把臉轉開了,只是交握的手握得更緊,掌心裡溼乎乎的。

回府時,天色都黑了,路上寥寥幾個行人。陸恆修正獨自走着,忽然被人撞了一下,正是那個今天沒出現在刑場上的少年。

“完了?”少年依舊是冷淡的表情。

陸恆修想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他是在問顧庭筠,便點點頭。

少年垂下了頭,好一會兒才又擡起來,臉上兩行淚痕:“他叫我小塵,他眼裡看的從來都不是我。”

說罷便走了,身後還揹着那把琴:“爲什麼不滅他全族呢?這樣,到死我也能陪着他。”

“這孩子我見過,在街上,連我都嚇了一跳。太像了……”於如煙從身後走了上來,轉臉對陸恆修道,“陸大人,讓奴家陪您喝幾杯?”

春風得意樓今夜不做生意,茜紗的宮燈沒有點起,一對白燭兀自幽幽地燒着,連裡頭大片大片的桃紅紗簾都換成了素白色。

說是陪陸恆修喝酒,其實是春風嬤嬤一個人邊喝邊自言自語着:“那時候我也愛在樓上彈琴,天天彈,偏偏那一天換成了小塵。你說巧不巧?”

“我知道他心裡有小塵,娶了妻他心裡也還只有小塵。可這種事啊,光放在肚子裡不說出來,沒用。”

“他後來又要給我贖身,說是叫我做他的二夫人。哈哈哈哈……都是這骯髒地方出來的人,小倌不行,娼妓就行了?哈哈哈哈……你說這是什麼道理?誰甘心給人當個影子看?哈哈哈哈……”

外面傳來一陣琴聲,泠泠作響,聽着分外耳熟,卻沒了幽怨只有撲面的風塵味。

“這叫《相思調》,吃咱這碗飯的都會。小塵那天彈的就是這個,那時候他纔剛學,彈得不好。”春風嬤嬤道。

喝到後來,連眼裡都露出了醉意,卻還執意拉着陸恆修喋喋不休:“陸大人……嬤嬤今天跟你說句真心話……人活這一世啊,說穿了不過就百來年,到了時辰,管你多大的官多少的錢,好人壞人,不就剩下墳頭上那把草麼?所以呀……最重要就是活得開心!呃……什麼名啊利啊,那都是虛的!你說說……嗯?你堂堂的丞相活得有我自在?我春風嬤嬤敢拍着胸脯滿大街喊我愛金子,你敢麼?他顧庭筠當年要不是顧着面子名聲猶猶豫豫的,能到今天這個下場?呵……喜歡,?隼矗率裁矗渴旰笏辜塹媚悖俊?

“悔不當初……悔不當初……人啊,最苦的就是悔不當初。當初我要是……要是……”

當初,天天精心描了眉點了脣着了羅裙,登上摟頭纏綿着心思彈一曲《相思調》,你道我看的是誰,思的又是誰?顧家三郎行過之處,漾起多少閨怨春思,繡榻上輾轉難眠。我也是豆蔻的年紀,正好的芳華,繡枕下暗藏一張伊人的畫像。煙花地裡打滾的潑辣女,到了他跟前,還不是一樣揣一顆急跳的心,半晌也定不了神。好容易,他終於回過頭來往這裡看一眼,眼中看的卻不是她……

“人這一世,最奢求就是身邊有個喜歡你的人,你也喜歡着他……”酒醉時喃喃自語,卻讓身側的丞相一震,許久才舉起手中的細瓷酒盅。

書齋裡寂靜無聲,桌上放着摺子,心思卻不知到了哪裡,似乎還在春風得意樓裡頭聽着春風嬤嬤醉語,又似乎回到了現在,堂上那塊“忠順賢善”的匾正沉沉懸在頭頂。

喧然響起一陣狗吠聲,間或又傳來一些人聲。恆儉匆匆跑到門外喊:“哥,你快去後頭看看吧。”又匆匆往後跑了。

起身趕到相府的後門邊,幾個家丁一手打着燈籠一手牽着正狂吠不止的狗。陸恆儉搓着手滿臉尷尬,一見恆修來了立刻鬆了口氣,往恆修手裡塞了個燈籠說了句:“哥,找你的。”就趕緊和家丁們牽着狗走了。

陸恆修這時纔看見牆根處還有個人,走上前用燈籠去照,凌亂的髮絲,襤褸的衣衫,地上還有什麼東西暗暗散着瑩光,正是一支碎了的玉簪。

“你……”

“小修……”眉梢還是上挑的,嘴角卻往下彎着。一聲“小修”喚得千迴百轉,憤怒、無奈、高興、委屈揉在一處還隱隱透出一點撒嬌。

燈籠險些掉了地,陸恆修瞠目結舌:“你……”

幸虧陸老夫人去了城郊的寧安寺祈福,今夜不回來,家丁丫鬟們有些都跟了去,不至於驚動了太多人。不然陸府上下見到這副模樣的皇帝非瞪掉了眼珠子不可。

“都是那個恆儉!朕讓他給朕留個門的,居然在那兒放了狗!這麼大,這麼高,一進來就呼啦啦都圍了上來!看朕怎麼罰他的俸祿……”進了恆修的書齋,寧熙燁也不害臊,一邊狠聲咒着陸恆儉一邊把事情說了。

陸恆修拿出套自己的衣衫給他換了,又幫着他整理髮髻:“恆儉大概是不知道吧。陛下出宮是爲了……”

“除了你還有誰?”寧熙燁就抓着他的手腕把他拉到自己跟前,自下往上看着他,“你當你說聲沒事朕就能信了?你把太傅看得跟自己爹似的,小時候他說一句‘君臣有別’,你足足一個月沒讓朕近身。現在他這樣了,你能沒事纔怪。來,讓朕看看,哭過沒有?”

說罷,竟真的要湊近了來看。陸恆修忙說:“沒有。”一邊想往後退,卻被他抓着手腕掙不脫。燭火下,寧熙燁只見陸恆修面如白玉,黛眉似斂非斂,有種說不出的情致,本來就是自己心心念唸的人,此刻就忍不住傾上去想吻他那半開的脣。

陸恆修眼見得他越靠越近,連急促的呼吸都能聽見,想要掙扎,卻在看進他那雙漆黑的眸時愣了神。這些年,任憑自己不理不睬也好,裝糊塗也好,一口回絕也好,這個人,總是這般看着他,寵溺、包容、情深,一直不變。心中情潮涌動,他對自己如此,自己又豈會真的沒感觸?

雙脣相貼,舌尖掃過他顫動的脣伸進他口中,溼熱軟滑。勾起他的舌來含着吮弄,懷裡的身軀立刻輕顫起來,讓他的胸膛緊緊貼着自己的,恨不得揉進骨子裡。用舌捲了他的舌在彼此口中嬉戲,又倏地放開,退回來只在他的脣畔留連。許是被他挑逗得不耐,他主動伸出了舌來邀,立刻纏住不放,只吻得他臉色潮紅透不過氣。

“小修喜歡朕的吧?”笑着鬆開他,回味似地舔着自己的脣。

兩眼迷離的人聞言一震,轉過臉去不願回答。

“唉……”嘆了一口氣,又箍緊了他,在他耳邊咬牙道,“總有一天朕要燒了你家那塊匾,然後下旨,陸氏萬世爲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