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方載道是個嫉惡如仇的個性,辦起事來也是雷厲風行,又過了一陣把事情都問清楚了,就上了奏章懇請對所有案犯依律懲處。

大寧朝歷代君王均對貪臣厭惡至極,因此也就罰得最重,一經查證便是抄家滅族,罪無可赦。

“這可是誅九族啊……”有人小聲嘀咕。

旁邊的人聽了,都覺得背脊上一陣發涼,謹慎地擡起眼來小心地打量着龍座上的宣帝。

寧宣帝的一雙眼卻是一瞬不瞬地看着階下的陸恆修,那個人臉上瞧不出什麼異樣,看他手裡捏得都發顫的笏板就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

“都說一日爲師終身爲父。”沈吟了一會兒,寧熙燁方緩緩開口道,“顧先生自朕年幼起就開始教導朕,這麼些年來亦可謂勞苦功高。爲人門生,朕還不曾盡過半點孝道。罪業是他一人做下的,九族就免了吧,也當是朕盡一份做學生的心意。”

殿下衆人高呼“吾皇聖明”,他眼中卻只容得下那一張詫異的臉。

那種性子也不知道是誰教的,死心眼,把律法啊遺訓啊什麼的看得跟祖宗似的,寧可自己難受也不肯有半點違拗。你既不肯擔這個“徇私”的名聲,那麼就讓朕替你擔了,省得天天跟着你難受。

金堂鑾殿之下,陸恆修擡眼望向那龍座,那人身着明黃色五爪龍袍,頭戴十二垂旒帝冕,珠玉搖盪間,脣角微翹,眉目如畫,一雙星眸幽深如潭,情深幾許。那個人……總是他最明白自己心裡在想什麼。

下了朝宣帝還拖着他不肯走,拉進了書房閒聊天。

先是說要給他抄的《帝策》,案上堆了厚厚一摞,仔細一數,確實是朝中衆臣的數目,隨意翻了幾頁看,字跡也是工工整整的,想來是費了不少功夫。自古哪裡有臣子讓皇帝抄書的道理?他陸恆修是恨鐵不成鋼,氣急時脫口而出,也是他寧熙燁真真正正寵着他,才肯紆尊降貴連帝王的顏面也不要了,甘心情願聽他訓斥責罰。

後來又說到了熙仲,甘心捨棄了帝位出走的太子。平日裡看起來中規中矩再正經不過的人,想不到也能這麼離經叛道,一聲不吭就走了,連先帝也沒料到他能做到這一步。

最後說起衆臣的家事。陸家二公子陸恆儉這個名字真是取對了,當真克勤克儉,一個銅板掉進油鍋裡他也能撈出來掰成兩半花。讓他來執掌國庫是找對人了,平日裡一把算盤不離手,凡事先算了花銷再行事。陸家二少奶奶金隨心卻是出了名的敗家女,只要看上眼的就當不要錢似的狠命買,金家幾代攢下的家業險些就讓她敗個精光。剛成年,家裡就趕緊架了繡樓讓她拋繡球選婿好送走這個敗家精。旁人一聽是金家小姐選婿,拔腿就跑作鳥獸散。恰好陸恆儉經過,低頭瞧見地上幾個銅板,就樂呵呵呵地來撿。說時遲那時快,五彩繡球正中腦門,金家敲鑼打鼓就把小姐送了出來。過門才三天,丞相府門外的地皮就翻了三滾翻,各家商鋪哭着喊着來這裡開分號,哪天二少奶奶一高興就把店買空了呢?

“太后讓朕立後,朕就跟她說,萬一立了個陸二少夫人那樣的要怎麼辦?太后就不吱聲了。”寧宣帝笑着說,話鋒一轉,笑嘻嘻地把臉貼過來道,“光這事,人家就都誇丞相府重信守諾。那陸相什麼時候兌現當年對朕的允諾呢?小修當年明明就點頭說‘好’了的。”

“那是被你騙的。”陸恆修狠聲道。就因爲這事,小時候沒少被別人笑過,總是熙仲領頭,一口一個“熙燁的媳婦”這般叫他。偏向一邊的臉上卻還是紅了。

“答應了就是答應了。”寧熙燁笑意不減,“朕知道,就算朕不騙你,小修也喜歡着朕。”

“胡說!”激動之下回過身,一張通紅的臉就完全暴露在了熙燁面前。眼睛再不敢看他臉上的笑。

寧宣帝卻不再笑話他,收了笑意,低聲道:“朕當年就答應的,要一輩子對你好。”

“我知道。”要不然也不會費盡心思引他說話,逗他開心,怕他受不住恩師不日就將身首異處的打擊。

回府的路上要經過春風得意樓。還沒到樓前就看見春風嬤嬤穿了一身火紅在路中間站着。一見恆修走來,春風嬤嬤就趕緊一溜小跑趕到他面前來打招呼:“陸相您好啊。”

“託嬤嬤的福。”陸恆修對她拱拱手,想要繼續往前走袖子卻被她拖住了,“嬤嬤這是……”

“那個……陸相爺,咱借一步說話。”春風嬤嬤不由分說把他拉進了角落裡。

探頭瞅了瞅四下無人,濃妝豔抹的臉上才顯出了心事重重的樣子,說話也沒了平時爽利潑辣的氣勢:“陸相爺,奴家、奴家就是想問問,庭筠……不、不是,是顧太傅,他……他是怎麼回事?我、我也是沒什麼人能問了,纔來問問您……”

陸恆修沒想到她會這麼問,一時不知該怎麼答她,只得慢慢說道:“案子是方大人理的,人證物證俱在……老師他也招了……犯案的幾個官員供認,平日裡確實是老師在後頭護着他們,他們這麼放肆也是仗着有老師在,可賑災的銀子老師沒要。”

“他沒要?”女子喃喃低語道,神色複雜。

“嗯。”陸恆修的語調也跟着低了下去,“按我朝律法,包庇縱容與之同罪。”

聽說抄家緝拿那天,太傅大人端坐於正堂之上凝神聽琴,神色從容,無一絲不安之色。身旁的撫琴少年也是鎮靜安然,一曲奏罷才慢慢擡起臉來,杏核似的一雙眼,眼角邊掛一絲淡淡的笑。

陸恆修思緒紛雜,沒有再往下說。等再回過神,角落裡就剩了他一人。

走出了角落立在春風得意樓前往裡看,裡面一個火紅的人影正揮着扇子上上下下地咋呼着:“什麼?沒錢?沒錢還敢來逛窯子!你當我春風嬤嬤是開舍粥店的是怎麼着?來啊,還不給我扒光了衣服扔出去!切,就這身破衣裳看着還能換幾個銅板,他那個破包袱呢?看看裡頭有好東西沒有,一併送到當鋪曲去。我就說,賊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個大富大貴的主。還有你們幾個不長眼睛的東西,這樣的人也給我放進來。老孃是白養了你們了!還想找我們家飄飄唱曲兒,切!睜開你的狗眼看清楚,價碼都在上頭標着呢!下輩子你也掙不了那麼多……”

回身見陸恆修還站在門邊,忙又笑道:“哎喲喲,讓陸大人您看笑話了,見笑,見笑!”

絲絹團扇半遮住一雙杏核似的眼睛,眼角掛着笑。

侵吞賑災銀的官員相繼都斬了,再過兩天就是太傅顧庭筠行刑的日子。顧太傅平日裡在朝中人緣頗好,衆人提起他不免唏噓:

“挺好的一個人,怎麼說毀就毀了……”

“是啊。也沒什麼架子,學問又好。”

幾個跟顧太傅年紀相仿的回憶起從前來,更是有些恍如昨日的感覺:

“當年那個時候,誰不知道大才子顧庭筠啊。人也長得好,多少姑娘家心心念念着他。”

“我家那個妹子一聽我跟他同年,楞是纏着我去跟他提親,說是當丫鬟也願意。你願意人家不願意啊。”

“陸大人您那會兒年紀小,是沒見着。他中狀元那會兒,呵,全城沒嫁人的姑娘都涌上街了。擠啊,笑啊,哭啊……比戲裡還熱鬧。那時候,一提風流才子,張口就是顧庭筠。他上煙花巷,人家姑娘都不管他要錢。他要給哪家的小姐寫首詩,全城姑娘的眼睛都跟兔子似的……您說是吧,方大人?您跟他也是同年呢,那時候他是狀元,您是榜眼啊……”

方載道沒有開口,話頭卻讓辰王爺接了去:“可不是?他沒得狀元時就大名鼎鼎了。本王聽說,那時候,您沒中進士前,周大人您還在鄉下飢一頓飽一頓地喝野菜粥呢。”

衆人哈哈笑過,便散了。

“我那時候是在路邊擺個攤,給人寫字畫畫,畫的最好的就是他的畫像,因爲買的人多……”陸恆修聽方載道對辰王爺嘆道,口氣悠悠的,“我也沒想到,最後會是他。”

“這也是個人的氣數,別想了,從那時起就想到現在,再想頭髮都要白了。都三十多快四十的人了,怎麼還什麼事都放不下。”辰王爺安慰他道。

兩人是挨着牆根說話,太陽斜斜地照進來,地上的兩個影子就迭在了一起。

熙燁也跟恆修說:“那天你就別去了吧,朕代你去送他也是一樣的。”

陸恆修搖搖頭:“我沒事,總是要親自去送的。”

到行刑這一日,連着幾天都是陰天,風“颼颼”地颳着,不像是初春,反而蕭瑟得像是晚秋。刑場上裡裡外外圍滿了人,有惋惜的,有痛恨的,也有純粹看熱鬧的。

百官到了不少,也個個神色各異。陸恆修看着黑壓壓的人羣,想找那個彈琴的少年。後來他又去過天牢幾次,每次那個少年都會來,彈了一曲就走,再沒對陸恆修看過一眼,陸恆修對他的身份卻有些好奇。今天這樣的日子,他應該也會來的。卻四下看了幾遍也沒看到那襲白衣。

寧宣帝當他是在找齊嘉:“前兩次斬其它人的時候,小齊說沒見過砍頭,朕就讓他來看看。結果把小齊嚇壞了,今天告了假,怎麼也不肯來了。”

“哦……”

顧太傅已經被押到了刑臺上,雖穿着囚服,儀容卻還乾淨,神色也不見慌張。陸恆修看了,心裡的悲切更添了一層,眼眶也有些澀澀的,從前他教導自己的景象一幕幕浮現在眼前,溫文和雅,如師如父。縮在袖中的手不禁蜷握起來,卻觸到一個溫熱的事物,手就被緊緊地包住了。

正是身旁的寧熙燁見他神色悲慼,就趁衆人都看着顧庭筠時,偷偷把手伸過來握住他的,悄聲道:“早跟你說別來了,偏不聽。”

陸恆修正想答話,底下的人羣中起了**,有人一身斬衰喪服,手執一隻白瓷酒壺緩步行到了刑臺之下。

擡起臉來,來人有一雙杏核似的眼睛:“想不到,終究要我來送你一程。”

三分眼淚,三分笑,還有四分感慨化作了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