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陸卿家,家裡的狗養得不錯啊,又是令夫人從哪兒給你牽回來的?呼啦啦這麼多條,都說令夫人買東西喜好一屋子一屋子地買,原來連買狗都愛一羣一羣地買啊……”殿前的花都開了,!紫嫣紅映出滿園春色。就在廊下襬一套桌椅矮几,上頭再放些點心鮮果,寧熙燁懶懶地靠在椅上,手裡掌一隻紫砂壺,臉上掛一抹閒閒的笑。

恆儉忙跪下了賠著笑臉道:“微臣不敢,讓陛下見笑了。”

“哪兒能啊?”寧熙燁仍看著前方搖曳的花,臉上笑意不減,“是朕讓你見笑了吧?”

“臣惶恐。”恆儉使勁地朝他大哥遞著眼色,卻被寧熙燁看似不經意地拿眼一橫,只得垂下頭偷偷擦汗,“那……那都是齊大人訓好了送來的。”

“是麼?”寧熙燁總算轉過了頭,笑著對齊嘉道,“小齊,是你送的?”

齊嘉正高興地瞧著宣帝教訓恆儉,一聽熙燁問他忙脆聲答道:“回陛下,沒錯。微臣剛好有親戚去南邊做生意,帶回了幾條,聽說這狗既兇猛又忠心,那邊都愛養幾條來看家。臣就送了幾條給陸大人。要是陛下您希罕,下回微臣就再給宮裡送幾條,一定選最忠心,最兇的。”

說完了,習慣性地咧開嘴笑。身邊的其他人也跟著笑了,笑他這個沒心眼的又莫明其妙地把自己賣了。

“不用了,太兇了。”寧熙燁別過眼對陸恆修低語道,陸恆修看他微白的臉色,再一想夜裡他站在牆根下的狼狽模樣,不由得臉上也露了笑容。

“送的?你倒還真大方啊……”話是對著齊嘉說的,寧熙燁的眼睛卻別有用心地瞧著陸恆儉,直把陸恆儉看得額上又出了層汗。

“沒事兒。呵呵……”齊嘉的臉上喜滋滋地露出兩個小酒窩。

“陸卿家,小齊說送你就爽快地收了?來,周卿家,你來幫朕算算,這麼些狗得值多少銀子,看看是不是違了律法了。”就著手裡的茶壺啜一口,雲淡風輕地看著院中羣芳爭豔,彩蝶翩躚。

地上跪著的小齊和恆儉卻嚇了一身冷汗,忙齊聲說沒有。

“是麼?”眉梢一挑,臉上笑得越發得意,“朕信了也沒用,難堵悠悠之口啊……要不,就讓陸卿家買下吧。嗯?也不用太多,就陸卿家一年的俸祿吧。陸二夫人上回街花的就不只這個數呢……”

“哥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罰了他一年俸祿比割他的肉還心疼,恆儉垮著臉跟恆修解釋,“我哪兒知道後門邊也放狗啊……”

過一會兒,熙燁說累了,衆人就紛紛告退。最後廊下只剩下陸恆修被他拉住了袖子不能走。

“都登基爲帝了,怎麼還這麼同臣子計較?”陸恆修道。

寧熙燁卻耍賴似地笑笑,站起來和陸恆修一起並肩站在院前賞花:“陸賢相取名字還真有學問,恆儉恆儉,還真是從小就勤儉有加。那你呢?恆修恆修,修的是同誰的緣分呢?”

一雙眼亮晶晶地看著他,直把陸恆修看得手足無措,吶吶地不出聲。寧熙燁就“噗哧”一聲笑了:“朕的小修還是這麼容易害羞,小時候也是這樣,一不會說話就不敢看人。”

陸恆修偏過了臉不去看他嬉皮笑臉,他就“小修小修”地叫著,說是討饒,卻是越發逗弄著他。恆修被他逗得又氣又急,勉強定了神轉過臉來要罰他抄《帝策》,他卻先開了口:“太祖皇帝聖明,作《帝策》以訓誡後世子孫。煩請陛下御筆親書幾份,明日早朝時賜羣臣人手一冊,以共同領悟太祖皇帝教誨……”

臉上也是跟陸恆修如出一轍的正經神色,見陸恆修被堵得說不出來,又“嘻嘻”一笑,恢復了頑劣:“朕都會說了。”

“你……”想生氣,卻看著他的笑臉怎麼也生不起來。

他卻趕緊回了身從盤裡捻起塊酥糖棗泥糕送到陸恆修嘴邊:“你愛吃的,今早特意吩咐下面做的。”

見陸恆修正瞄著他身後的空盤子,寧熙燁不好意思道:“剛纔坐著沒事,就吃了幾塊。還好還剩了一塊。”

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怎麼做了皇帝還跟個長不大的孩子似的?想要伸出手去拿,他卻不肯,只能就著他的手咬了一口,絲絲縷縷的棗香,絲絲縷縷的甜,一直甜到了心底。嘴角不由自主翹了起來,看到他的眉快飛上了天。院內春光明媚,一雙彩蝶舞得正歡。

吃完了棗糕,他又回身從桌上拿起了滿滿一大盆金絲蜜餞塞進陸恆修手裡,嘴都咧到了耳根:“小修,朕愛吃這蜜餞。朕知道你害羞,不要用嘴,用手喂就好。”

靈公公正倚著柱子打瞌睡,就聽那邊廊下傳來當朝太傅的一聲怒喝:“《帝策》,明早羣臣一人一冊!”

一個機靈,頭重重地撞在了柱子上。

今晚奴才又不能睡了,唉……靈公公鬱悶地揉著額頭。

打打鬧鬧的,就忘了先前心裡的憂愁。隨著一天燦過一天的陽光,心緒也暢了許多。

這時候,辰王爺卻又捱了過來,東拉西扯地說了些:“我那個皇帝侄兒真不懂得體量啊,怎麼方大人才剛忙完就又派他去了外邊巡視?朝裡這麼多人,怎麼老指著方大人啊?”之類的。

陸恆修耐著心思聽著,心裡卻說,那是方大人自己上了摺子要去的。

辰王爺就說:“陸大人,你怎麼笑得跟我那個皇帝侄兒一個樣子?”

陸恆修臉一紅,忙敷衍道:“哪裡……”

辰王爺也不追究,忽然放低了聲道:“您知道麼?我那個太後嫂子還沒死心呢。這不,讓人畫了好些各府千金的畫像給陛下看。說是明年開春一定要把事兒給辦了。這兩天正拉著幾位老王妃往各家串門找媳婦呢……”

“這……”陸恆修想張口說些什麼。

辰王爺卻對他眨眨眼,往一邊招呼別人去了:“年輕好啊,要幹什麼事兒就趕緊幹了,別往後挪,等老了就知道了,一人一個被窩那個叫冷。是吧,陳大人?聽說貴夫人回孃家去了,晚上凍得睡不著了吧?”

那邊小齊正抱著一摞畫卷急急往御書房走,腳下沒留神絆到了門檻,畫卷就散開了。陸恆修腳邊也掉了一幅。

陸恆修低頭一看,畫上是一個依著綠竹的女子,!雲托腮,膚如凝脂,柳葉細眉,櫻桃小口,楊柳細腰上系一根粉紫色的絲絛。氣質端莊,面容嫺雅,足以母儀天下。

便看著畫卷出了神,心裡說不清是什麼滋味,跟吃了顆沒長好的梅子似的,又酸又澀,偏又說不出口。

“這是荊州太守王大人家的小姐。”小齊伸長了脖子湊過來看了一眼,“其實長得沒這麼好看。我見過的,臉可大了。”

歪著頭想了想,憨憨地笑道:“見過的都說,跟個蔥油餅似的。”

用手指了指畫上的竹子道:“別看這裡畫這麼好。畫畫像那天,小喜子也在,他告訴我,等畫完了,這竹子都被王小姐壓斷了,那小姐一屁股坐在下面的筍尖上,痛得直叫喚。”

聽他這麼一說,再看他小小的人快淹沒在畫堆裡,陸恆修不由也笑了:“是麼?”

看著他一路小跑抱著畫像進了御書房,臉上的笑容卻僵了。

路過春風得意樓,那邊的茜紗宮燈又亮了,春風嬤嬤今天穿了件豔紅色帶金線珠片的衫子,扇著長得能托住燒火棍的睫毛,笑得全京城都能聽見:“哎喲喲,陸大人,幾天沒見了。您好啊!什麼,守喪?哎喲,陸大人呀,您看看您看看,我這上上下下百來口人呢,真要給他守個三年孝,咱也得餓死了下去給他作伴去。守個十天,夠了!不是都說心誠就行麼?夠了夠了!再不開張,這些個火山孝子也熬不住啊,是吧?沈大爺?我們家香香正在房裡想著您呢。快,把沈大爺領上去,好酒好菜地招呼著。香香學了個新花樣,讓她好好伺侯您啊……呵呵呵呵……喂,那桌,再給那桌送幾壇酒上去,用那個最貴的,讓翠翠都給他灌下去……”

又笑著湊近了低聲問:“那位穿黃衫的公子還好吧?不是嬤嬤我多嘴,咱這裡人來人往的我什麼樣的人沒見過呀?你說說,叫了一屋子姑娘進去就光叫著唱曲兒,一個時辰什麼都沒幹,唱得我們家秀秀嗓子都冒煙了都。還回回都這樣。你說這是爲什麼呀?心裡有人了唄!不但有了人,還著急了……嬤嬤還是這兩句話,凡事都得抓緊,別人說什麼讓他們說去,咱自己能少塊肉怎麼的?你看看嬤嬤這一樓的人,哪怕就這一個時辰的兩情相悅,那心裡也舒坦啊。別什麼事都憋著,碰上個喜歡的就趕緊拽住了別讓他跑了,不然,落到我們家小塵和那個誰那個地步,大家心裡都不痛快不是?”

陸恆修看著她滿臉濃妝豔抹,眼裡話裡卻赤誠一片,不由任她拉著聽她絮絮地說。良久才低聲說了聲:“謝謝。”

春風嬤嬤揮揮扇子:“哪兒啊,哪兒啊?見外了不是?”

走出了一段再回過頭去看,燈火通明處,她還站在燈下舉著扇子叮嚀:“抓緊了啊!別人說什麼就讓他們說去……”

借著街邊人家透出的光亮攤開了一直緊握著的手掌,掌中臥了一隻翠綠的平安結,橫橫豎豎交在一起,滿滿都是心意。

“陸大人,來吃碗餛飩麪吧……”擺小吃攤的老伯遠遠就見到了他,揚聲招呼。

便走過去坐了下來,老伯一邊生著火一邊和他閒話家常:“我家閨女今天回孃家來了,老婆子就沒出來。要成家那會兒,都嫌棄那小子窮,還是個外鄉人,鄰里街坊沒少議論。我和老婆子也不樂意。可咱閨女認定了他呀,就只能由著她去了。現在也過得挺好,小外孫今年六歲了,都會背三字經了……呵呵……”

陸恆修靜靜地聽著他說,煙霧濛濛裡,看什麼都不真切,想什麼都是空茫。

辰王爺說:“年輕好啊,想幹什麼都趕緊幹吧。”

春風嬤嬤說:“別人說什麼就讓他們說去。”

寧熙燁說:“小修,我喜歡你呢。”

家裡那塊沈沈的匾彷彿就在眼前,又漸漸地淡了,消失在煙霧裡。

爲人臣,忠、孝、節、義。無愧於天,無愧於地、無愧於民。

然後呢?了卻君王天下事之後呢?

陸氏一族爲大寧朝嘔心瀝血,爲相者大多英年早逝,鮮有長壽者。人前一門忠良,人後是一夜又一夜,梧桐滴漏,一點燭燈長伴到天明。

太祖皇帝說:“陸氏萬世爲相。”

宣德帝說:“陸相忠順賢德,朕要他伴朕左右,陪朕千秋萬世。”

寧熙燁說:“小修,我喜歡你呢。”

剛出鍋的餛飩麪端上了桌,他倏然握緊了掌中的平安結。

對面有人一身鵝黃錦衣大大咧咧地坐下,隔著氤氳熱氣看到他上挑的眉目,笑容可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