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隱藏“方然”的行蹤,耗費百萬馬克,這似乎是一種過分的謹慎。
但根據自己對聯邦、乃至世界形勢的判斷,這件事,又必須儘早、儘快的完成。
一旦第三次蓋亞大戰爆發,不僅施工隊和承包商難尋,更沒辦法監工,事畢如何將托馬斯*安生運送到位,更會充滿了未知數,這是促使方然儘快動手的因素之一。
另一方面,從研發中心的日常活動中,覺察到的細微變化,則是更重要的原因。
即便這種原因,在謀劃時,自己一開始還沒有意識到。
西曆1481年深冬,即將在夏洛特研發中心度過第三個新年,方然的工作性質一如既往,接手的項目越來越多,薪資也隨職級一併提升。
月收入超過20000聯邦馬克,對他而言,意義其實也有限,食宿都在研發中心解決,自己每個月最大的開銷,就是末日物資儲備、和郊外住處的房租,除此之外,即便拿到再多錢,暫時也不過是賬戶上的數字。
但薪酬提升的意義,對方然而言,就是很微妙的心理暗示。
這說明,在掌控IBM公司的工場主眼中,自己至少還有些用處,生活也暫時無虞。
但生活在夏洛特,乃至其他城市裡的很多人,就沒有這樣幸運,或者說,沒有自己這樣的利用價值。
自動化,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會侵蝕人類社會,讓大多數人失去工作,乍看起來,這似乎是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
至少在西曆1482年的今天,人工智能也好,“自產機”也罷,能夠替代的人類勞動還很難說有多高端,其取代的崗位,也仍侷限於傳統的製造、冶金、化工與建築等領域,據統計,在這些領域就業的聯邦勞動者,只佔總人口的1.5%左右。
而IT的大發展,顯然需要更多信息技術領域的人才,這一領域的用人需求,即便因AIASG等自動化系統而部分代替,也仍然是比較旺盛。
看起來匪夷所思,但事實就是如此:
一部分人失業,甚至,僅僅是一小部分人失業,就會產生足以破壞經濟循環的連鎖反應。
當一名勞動者失業,直接的影響,是此失去經濟來源、生活變得艱難。
但也意味着,原先由其提供的消費力,也會一筆勾銷,從而影響到爲其提供服務的人、機構與行業領域,譬如理髮師,譬如兒童樂園,譬如商業醫療機構,再譬如紅光區,總之,會讓生活服務領域的市場規模下降。
一旦市場下降,哪怕程度還並不嚴重,也會有企業、個人因此而破產、失業。
這些破產和失業,彷彿連鎖反應,會進一步將危機擴散到更多的生產領域,最終對經濟的影響程度,會被放大若干倍。
在聯邦的大小城市中,直接從事生產製造的勞動者,數量較少,但經由一連串的鏈式反應後,最終,經濟危機會讓大多數人都失去工作,甚至生活無着。
他們掌握的知識、技能,並未消失,卻因爲顧客的消失而被資本當成累贅。
當聚集在偌大城市裡的大多數人,在資本眼中不再有價值時,城市,遲早將一併被放棄。
並不需要宣言、或者鄭重其事的儀式,伴隨經濟運行的嬗變,這就是聯邦廣袤大地上正在發生的事。
進入1482年,在經濟危機的浪潮沖刷之下,持續喪失活力的聯邦大小城市逐漸走向進一步的衰敗,失業者在街頭流浪,商店與公共場所大門緊閉,安保機器人的槍口在噴吐火舌,而原本居住在城市裡,甚或多少掌控些資產的有錢人,則幾乎完全絕跡。
憑藉敏銳的嗅覺,或者,不如說是直覺,尚有能力遷徙的人紛紛向郊外移動,身後留下的,則是一大片毫無希望的垃圾堆。
高樓大廈,車水馬龍,城市的喧囂看似光鮮,實質卻極端脆弱。
一旦斷絕基本物資的供應,差不多在七十二小時內,偌大的城市就會完全陷於癱瘓。
即便在今天,事態還未發展到最惡劣的地步,最起碼的,聯邦絕大多數城市仍然有自來水和電力供應,但天然氣、燃料的供應卻越來越匱乏,更致命的則是迫在眉睫的食品,和長遠看來同樣是剛需的藥品,供應一天不如一天。
身在鋼筋水泥的叢林,舉目四顧,從玻璃幕牆到柏油路面的一切,既不能吃,也不能穿,聯邦的這一個春季彷彿格外寒冷,當民衆前往超市,卻發現貨架上空空如也,甚至就連超市本身都被暴徒打劫,大門外的地面上到處都是屍體,彈殼和安保機器人的履帶痕跡時,驚恐自然是難免的。
經濟困頓,越來越多的人失業,這就是在過去若干年裡一直在發生的事。
因爲失業而生活無着,當這樣的人口累積到一定數量,社會治安就再也無法維持。
面對小偷,暴徒或者詐騙犯,地方當局起初還會嚴厲打擊,起碼維持公共場所和重要機構的表面秩序。
然而不論是荷槍實彈的警察,還是鐵面無私的執法機器人,所謂神聖職責,終究也還是需要從馬克到電池的實打實資源來支持,而當一座城市裡充斥流浪漢、失業者和破產之人時,可想而知,財源的枯竭也只是時間問題。
財政收入有限,局勢卻越來越嚴峻,統治機器的選擇也就不難想見。
藉助不需要洗腦、更不需要撫卹金的執法機器人,聯邦的大小城市,幾乎都在一點點收縮秩序維持的區域,從遍佈城市到寥寥幾處關鍵地點、以及物流與網絡幹線,至於其他用鐵絲網隔開、高樓大廈矗立的區域,則被逐步放棄。
在被放棄的區域,事實上,也正是失業者聚集、榨不出油水的區域,執法機器人仍會出現、行爲卻極其粗暴,動輒就會開火殺人,彈壓那些表面化的、嚴重的犯罪行爲。
至於潛藏在暗無天日地下的罪惡,或者盜竊、詐騙乃至騷擾之類輕罪,除非現場目擊,根本就沒人管。
事態發展到這種程度,秩序蕩然無存,城市的面貌也就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