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情整天把自己所在房間裡,我時常能聽見她在午夜小聲哭泣,我勸她出去走走或者回家去,她卻只是雙眼吊望着前方悠悠說:“不敢。”
我跟蘇瑾南簡單提過關情回來的事,只說是夫妻不和,剩下的連我都不忍多想。仰面躺在老洋房的沙上,初夏的陽光還是很和煦,透過紗幔照在迪拜的掛毯上,連細密的紋理都泛起微微光暈。
他坐在地毯上背靠着沙,一偏頭就能看見他的側臉,他在看原文的《情人》,我對法語的瞭解只有‘笨豬’的程度,而他卻讀的津津有味。這本我之前粗略看過中文翻譯版,明明知道不得原文的精髓,不過終究還是捨不得放下。貧窮白人灰姑娘和中國闊少爺的愛戀,無望而深沉。
我問:“你猜我最喜歡哪一句嗎?”
他用法語說了一大通,我一個字都沒聽懂,他雙脣相合,欲笑未笑,眼光向四面流轉,他說:“我認識你,我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現在我是特地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現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面容。”
我有些驚訝:“你怎麼知道?”
他輕微搖頭,說:“猜的。”
不由猜測,要是有一天我也失去了年輕的容顏,他還會不會永遠記得我?
“看原文的都是神,我之前在楚襄樊的案頭看見一本原文,好像叫《心是孤獨的獵手》,楚襄樊應該很喜歡,我好幾次看見他一個人在辦公室裡拿着出神,你說,有什麼好孤獨的?”
他仰頭看着天花板,淡淡問:“不被理解算不算孤獨?”
“太深奧,你的幽默。”我從他手裡拿過籤,漂亮極了,竹子的小板,下面還綴着箇中國結,好像叫十全十美十字結,忽然想起關情來,這些好聽的名頭不過是個祝願,到了什麼都算不得。我問:“你看這繩結像不像兩個擁抱的人交纏的四條手臂?看似心心相映無可挑剔,可是誰知道對方壓在你肩膀上的臉是什麼表情?”
他默不作聲,我接着說:“我們都只是想要過得更好更快樂,有什麼錯?爲什麼總是教我們失望?”
他放下本,拿過籤仔細端詳,久久之後他說了一句讓我參不透的話:“天不遂人願纔是這世上最好玩的遊戲規則。”我忽然覺得他有些陌生,這話說的好涼好殘忍。
今天去給楚襄樊送文件的時候他又在看那本,我趁他字斟句酌的空當拿起來翻了翻,本來上學的時候英語水平就只是剛好夠用,一畢業就不客氣地全還給老師了,只好慚愧的放下。
“你也喜歡這?”他把眉毛拱成弧形,略帶懷疑的神色,我笑着搖頭:“我的英文水平真是丟了偉大祖國的臉。”
他聳聳肩,把文件遞給我,起身走向落地窗,下面行人車馬川流不息,遠處一片灰濛濛,他挑着皺緊的眉毛說:“這城市太髒。”那語氣裡有不滿,有怨怪,還有深深的無能爲力。
我玩笑說:“人多車多尾氣多,浮沉多得都能把人擡起來了,氣象臺還敢理直氣壯的播報空氣質量爲優,你說有什麼辦法啊?”
下樓看見小李悶悶不樂坐在茶水間,看外面的眼神和楚襄樊如出一轍,我遞上咖啡一杯,她收下卻沒有喝。
“你們倆不愧是天殺的一對兒,連夫妻相都出來了。”
她笑笑:“他怎麼了?”
“不高興唄,還說了一些我聽不懂的話,反正就是不對勁兒。”
“嗨,他怕是昨晚失眠了,別理他,男人的‘生理期’。”她伸個懶腰,柔軟的身形像只貓。
“最近怎麼不見你們家蘇少來接你去吃飯了?”
“忙唄,前一段忙着在他姥爺牀前當孝子,好不容易把老人家伺候好了,這幾天又去北京出差,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
“想他了?”她那表情絕非善類,賤賤的問:“終究你還是不如北京有魅力啊。”
我推她一把:“那是,北京是都,我哪有分量和它相提並論?真該讓那誰好好管管你,免得說話招人煩。”
調笑一陣正要出去,她卻叫住我,表情有些僵硬,我問怎麼了,她只是笑笑,嘆口氣又回身去看腳下,我估計她是大姨媽來了,懶得和她計較。
關情難得會給我打電話,不由歡喜,她說她在家做好了飯菜要我下班就回去。路過蛋糕店專門買了她最喜歡的慕斯蛋糕,待會飯後讓她甜甜嘴,以前不管怎麼樣,吃過蛋糕她多少總會高興些。我對着蛋糕默默祈禱,蛋糕啊蛋糕,你可千萬要不負衆望啊
飯菜果然豐盛,自從事之後她一直閉門不出,連工作都辭了,靠着之前的一點錢勉強度日,我幾次想要幫她,她都不肯接受,我只好堅持不要她付房租。今天一席飯怕是花了她不少錢,不覺擔憂起她的處境。
“嘉魚,我敬你。”她端着酒杯:“我要是不練練手,廚藝怕是要荒廢了。”
我還沒喝,她就仰起脖子一飲而盡,我趕緊勸她慢點喝,她只是擺擺手叫我別管。
“我今天打給他,說要離婚。”她一邊倒酒一邊笑:“他媽的,他壓根就不是人”猛地又一杯下肚,酒氣衝得她緊緊皺着眉,牙齒咬得吱吱響。
預感不妙,放下飯碗就衝進臥室,一切如舊,很久沒動的電腦卻開着,界面是她的電子郵箱,屏幕上全是不堪入目的照片。照片裡的兩個人一絲不掛,用扭曲的姿勢糾纏在一起,男人被打了馬賽克,女人卻是高清的像素。她那表情既滿足又痛苦,半閉的雙目甚是撩人,微啓的朱脣極盡嫵媚。
一張張全是最最隱秘的快樂,全是對衣冠楚楚的人最歇斯底里的諷刺。我忽然喘不上氣,瞠目結舌也不過就是這樣,要不是眼前這些‘證據’,我就是到死都不願相信世上真有那樣陰暗恐怖的人
客廳一聲玻璃的脆響,心突一下跳到嗓子眼,我慌忙跑出去:“關情,關情。”她趴在桌上,酒杯碎了一地,一隻手垂在空氣裡,空空的藥瓶脫手掉在地上,桌面還有幾顆白色的小藥片,酒瓶卻空了。
“關情”我使勁兒搖晃着她,眼淚不受控制大顆大顆往下掉,顧不上擦眼淚,只想她趕快坐起來。她的眼皮細微抖動幾下,漸漸閉上了眼睛,嘴角隱隱噙着笑。
最後一根稻草壓倒了駱駝,可是駱駝卻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