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權宜之計(一)

宋賢樓立在汴京這一角,已是多年。它風華勝極一時,往來門客若市,甚至有人說沒有到過宋賢雅樓就不算到過汴京。這裡可以暢所欲言,吟詩賞柳,亦是結交權貴,廣友天下的好去處,然而知道誰在宋賢樓當家作主的人並不多。

我與傅昱、十七騎的兄弟爲了掩人耳目,分兩路到宋賢樓。

紅漆匾額下立着一人,衣如雪,發如墨,身後是青瓦紅磚楊柳長堤。

他反剪着手駐足在宋賢樓前,望着那一汪小宴湖不知在想什麼。

我睜開傅昱的束縛,倏地躍下烈風,卻徘徊在距離他十步以外,絞着手,不語。

隔了半晌,十七騎的兄弟都已到齊,慶如風跪身道:“十七騎參見王爺。”

那人終於有了反應,回過頭來,幽黑的眼底深不可測,一一掃過十七騎,末了,淡笑道:“起來吧,辛苦你們了,先去裡面休息。”

十七騎躬身答:“謝王爺。”

慶如風經過身邊的時候,九爺忽然輕道:“我要你取的東西,拿到沒有?”

“屬下幸不辱命。”他從懷裡掏出一個包裹,彎腰呈遞上去。

九爺微一頷首。

他神情淡漠,不見悲愁喜樂,我到底不曉得他究竟有沒有看見我,站在這裡,目光追隨一刻不離,滿心惴惴。

“楊末。”他忽然看向我,勾了勾脣,笑意更甚,“怎麼見到本王爺也不過來行禮?”

他竟不避諱地直接喊我名字,大概是猜到傅昱已經有些知曉宋賢樓與他的關係。

我趕緊低下頭,裝作一副沒有看到的樣子:“楊末不敢。”

“還說不敢,你現在看鞋面做什麼?”

我犯了錯似的要跪下,忽然又醒悟過來這禮數不對,手腳並用地解釋着,急得亂作一團:“鞋,鞋子泡過水,有些緊腳。”

說完緊緊咬住下脣。

我居然在此刻支支吾吾連話都說不清楚,盡做些丟大臉的事。

好像在九爺身邊,我永遠想將最美最有所謂女性魅力的一面展現出來,卻從來沒做到。

略略擡頭瞄了眼,他臉上帶上了幾分慵懶的笑意,一拂手,將我拉上石階:“我記得有說過,在宋賢樓裡你纔是樓主,不需要跪誰。”

我低低應了聲是,心早就醉在那一朵燦爛的笑容下。

此番九爺並未回康王府,進了京城便直接率人馬往宋賢樓來。陳冕至今沒有找到九爺,大概早在康王府內外安插了不少眼線。

但宋賢樓雖好,卻沒有多少房間能與康王府的晚雪園比及的。樓中上下,我的房間算是最好的,將房間收拾了一下,讓九爺暫時搬進去,而我就移到傅昱隔壁,只一牆之隔。想到在竹林農舍中擠一間屋的經歷,我夜間甚至不敢喝水,生怕出恭的時候撞見傅昱尷尬。

次日清晨,我起得極早,到廚房親手熬了一碗清粥加幾個小菜,端去九爺屋裡。

他坐在青玉案前。這青玉案還是昨夜特地着人搬進來的,本來我屋裡簡單並無這些擺設。見到我來,他微微擡頭:“等我一下。”

我走過去,把清粥擺在一邊,像之前那樣很有默契地幫忙磨墨,順便偷偷看他的側面。

眉如青峰,眸含水。

我不由驕傲地想,我喜歡的人,長得這麼好看。

他垂着眼,寫得很專注,我免不得對紙張上的內容帶些好奇。偏頭看去,擡頭竟是一封康王府嘉國夫人的家書。對這次遠征遲遲未歸的勸慰寫了列又一列,從字裡行間的關切不難看出九爺對髮妻的疼愛。他說五月茶花很美,他身在外地也瞧見了,最後不忘囑咐夜間天涼,多加件袍子。

通篇看下來,我方纔的一腔熱情,澆了□□成。心底像被針紮了一下,猝然發疼。有那麼一瞬間,站得身子沒有力氣,腦中轟然,全是空白。

門叩響,九爺應答後,進來許鳴。

他駐在門邊,手上拿着一包慶如風上回昨日交給九爺的包裹,深眸略帶驚訝地望向我:“小末也在?”

想來他們是有正事要商,我正要解釋出得門去,九爺頷首道:“沒有關係,我在寫信,讓她幫着磨墨吧。”

於是,我頭一次留在房內聽他們商議國事。大致是說陳冕已經撤掉城門守衛,因爲與金國戰事吃緊,斡離不,完顏宗望親自率領五萬鐵騎從幽州一路南下,勢如破竹,如今兵臨澶州城下,陳冕作爲大宋戰功顯赫的武將,不得不領命帶兵出征。

但這並不代表,九爺能就此避過去金國爲質。因爲,皇后以觀賞後宮花卉爲由,一早命人將嘉國夫人召進宮。許鳴嘆道:“皇上以康王府上下上百餘人命做賭注,就賭王爺你不會棄他們於不顧。”

九爺執筆的手一滯,深黑的墨汁下滴,墨跡漸漸擴大,堪堪把“茶花”二字染透了。

“那依照當前的形勢看,先生有何良策?”

許鳴把包裹往桌上一放,散開的裹布下,有一個鑲金的圓筒錦盒,上面的花紋非常漂亮,卻也很少見,像是北疆部族纔有的紋飾:“這裡面的東西我也看了。”

“如果那人可信,王爺也有把握控制他的話,我以爲此時不作他法,萬不得已之時,唯有……”他面露沉重之色,緩緩吐出兩個字,“逼宮。”

“啊——”我捂嘴大驚。惶恐地看着說出這麼大逆不道話的許鳴。他是我的授業恩師啊,教我禮儀文化,教我精忠報國的恩師,他怎麼會說出與平日教我的東西如此違背的話來。我吸口氣,望向九爺,沒見他與往常有絲毫異色。

靜默良久,九爺神情凝重地將家書撕了,面無表情道:“先生說的不錯。”

我氣息混亂,急叫:“九爺,三思!”

他站起身,安撫性質地揉了揉我的額發:“你放心,現在還不是萬不得已的時候。”

我額冒細汗,屏氣平復心情,問:“那,現在是什麼情形?”

他如常地笑了笑,而我卻分明覺得那笑意卻未達眼底:“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什麼意思?”我聽不懂,心裡慌張,急於想要一個安定的答案,一個怎樣做,九爺纔不需要冒那樣大的危險也可以安然度過這一劫的答案。

“陳冕剛領了旨還未出城,他是一員老將,我信得過他。如果他親自來,我或許能答應去金國走一趟。”他眼神堅定,音色淡然地說完,便若無其事地拉開椅子坐下,提筷用粥。

我焦切地望向許鳴,期望他能改變九爺的想法,但他眸光黯了黯,接着像抱定很大的決心般退開一步,躬身作輯道:“看來王爺已經決定,也已經想得很明白了。王爺能以大宋基業爲重,實在是百姓之福。許鳴願以綿薄之力協助王爺擊退金賊!”

我看了看九爺又看了看許鳴,頓時有種天塌了的錯覺。但我明白九爺去金國爲質並不一定就會歷經生死磨難,而逼宮這步棋只要是下了一步就不能反悔,相比較下,我選擇吸氣穩定自己的情緒,以平靜的口吻道:“九爺,楊末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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