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平城祭祖, 拓跋曜舉辦的頗爲隆重, 但因平城離長安頗遠, 祭祖典禮設置的沒有太皇太后時那麼奢華,但更具莊嚴肅穆, 倒是合了拓跋曜的胃口,他本就不是喜好奢華的人,平素飲食衣物總是簡樸之極。這習慣跟謝灝完全相合, 因此謝灝的行事意外得了拓跋曜的讚賞。
這等看重讓許多臣子都十分羨慕,但思及謝灝是謝簡的長子,衆人也只有羨慕並不奇怪, 謝家這些年的聖寵無人可及, 便是崔家都要退一射之地。將來太子登基, 依然還是謝家女爲皇后,這謝家只要不犯什麼十不赦的大罪, 起碼還能在顯赫幾十年。衆人唏噓不已,也虧得當初謝知沒入宮, 謝知要是入宮了, 這朝堂就沒別的家族立足的餘地。
謝灝大出風頭, 在平城的謝家人卻十分內斂, 謝簡本就是喜怒不形於色的人,陳留妻榮夫貴多年, 也不會因爲繼子的聖寵動容, 謝灝更不會因爲拓跋曜的看重得意忘形, 拓跋曜的看重離蕭賾當年對自己的信任還差得遠, 且謝灝心頭壓着些事,他總有一種風雨欲來的感覺。這種風雨絕對不是很多人認爲的陛下對太子的發作,廢一個無實權的太子還不足以讓拓跋曜如此籌謀,他一定在盤算別的事。
思及離平城不遠的懷荒,謝灝有些擔心拓跋曜意在秦家。他有心提醒秦宗言,可他現在一舉一動都備受人關注,貿然聯繫秦宗言,只會讓兩人一起倒黴,而且這老狐狸連這點都猜不到,也不要妄圖圖謀大位,是故謝灝也選擇和父親一樣隔岸觀火,他只將阿生拘在身邊,讓他用功讀書。
回到熟悉的環境,阿生緊繃的情緒稍稍放鬆,但臉上依然沒什麼笑容。他想阿孃,很想回建德見阿孃。謝知沒懷孕時,三五不時的都會拉着秦紘來看兒子,自謝知懷孕後出行不便,後來又出了這麼多事,謝知就再也沒跟兒子見過面。她一下消瘦許多,她怕嚇到兒子,是故阿生已經很久沒見過阿孃了,他長這麼大,從來沒跟阿孃分別這麼久,是故一到平城他就歸心似箭,他不止想阿孃,還想阿耶、想阿藤。
正好謝知和秦紘也想兒子,秦紘思及邊境馬上就要動亂,也不放心把兒子留在岳父那裡。不是他不相信岳父,而是事關兒子安危,除了自己,他誰也不信任。阿生雖有爵位,可到底年紀還小,祭祖典禮輪不上他參加,他母親身體又不好,他回家侍疾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拓跋曜還是第一次聽說謝知身體不適,他不禁微微揚眉看着謝簡,“太傅,阿蕤身體如何?”
“阿蕤只是懷阿藤的時候身體有些不好。”謝簡輕描淡寫道,莫說孫女本來沒什麼問題,就算有問題也不能跟拓跋曜說,這不是打秦家臉嗎?
拓跋曜吩咐隨行太醫跟阿生一起回建德照顧謝知的身體,阿生雖覺得這舉動似乎有點不對勁,可他到底只是一個七歲的孩子,家裡又呵護得緊,讓他無憂無慮的長大,他並不能完全理解拓跋曜其中的深意,只覺得陛下是個十分和藹的人,他感激的說:“多謝陛下。”
拓跋曜微微一笑,“回去好好孝順你母親。”拓跋曜想殺秦紘,卻沒想殺阿生和阿藤,這兩個孩子纔是阿蕤最大的弱點,有他們在,阿蕤就不會尋死。當然最重要的是阿生長得跟謝知很像,這讓拓跋曜愛屋及烏,要是他長得酷似秦紘,拓跋曜就對他笑不出來了。
拓跋曜讓太醫隨阿生回建德的事,並未引起衆人太多關注,他也不是第一次幹這事了。倒是幾位皇子長大成人後,第一次見雄才大略的父親做如此色令智昏、堪比昏君的舉動,衆人不由面面相覷,饒矜持如太子都忍不住好奇的詢問謝知的情況,大家惋惜三皇子不在,不然他在平城待了這麼多年,肯定見過謝知。
謝知這些天大部分時間都在調養身體,想兒子女兒了就讓乳母把阿藤、阿錦抱來逗樂,阿藤還小,每天除了吃喝拉撒,就是指使着乳母抱着他在房裡遛彎,阿錦奶聲奶氣已經會說幾句話了,正是最好玩的時候,謝知抱抱兒子、逗逗女兒,享受天倫之樂的同時也無比思念阿生。幸好秦紘派去的人動作很迅速,很快就把阿生接回了塢堡。
謝知看到兒子,提着的一顆心才真正落地,馬上邊境就要亂了,謝知可以毫不誇張的說,他們這處塢堡纔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把兒子放在別處謝知還真不放心。要不是平城守衛也算森嚴,又有拓跋曜的大軍在,謝知真想把親人們都接過來,當然這也是她想想而已。
“阿孃。”阿生等謝知客氣送走拓跋曜派來的太醫後,一下撲到謝知懷中,完全沒有對外那種少年老成的模樣,“我好想你。”
謝知疼愛的親親兒子的額頭,“阿孃也想你。”在阿生三歲以前,謝知時常會親兒子,等阿生滿了三歲,謝知就不怎麼親他了。這裡畢竟是古代不是現代,她再想對兒子用愛的教育,也要看社會大環境,但是謝知偶爾也會用親吻安慰兒子,“這次去京城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她向來不得太皇太后喜愛,阿生在宮裡肯定受了不少委屈。
“沒有。”阿生搖頭,他不得太皇太后喜愛,但拓跋曜卻很喜歡他,他又是大姑娘的未婚夫,太子對他也頗爲維護,宮裡下人沒人敢給他看眼色的,他猶豫了一會問謝知:“阿孃,我是不是一定要喜歡大姑娘?”阿生還記得阿孃對自己說過,女孩子柔弱,只能依附男子生存,所以他一定要憐惜自己將來的妻子。
謝知聞言輕嘆一聲,摟着兒子柔聲問:“阿生不喜歡跟大姑娘玩嗎?”阿生還小,說喜歡不喜歡之類的話太早,謝知就換了一種說法。
阿生苦着小臉點頭:“嗯,她玩的東西我都不喜歡,而且她還時常罵我。”
謝知可以想象大姑娘的脾氣,莫說是拓跋家的金枝玉葉,就是尋常人家嬌養的女孩子,又有幾個是脾氣好的?她耐心的引導兒子,“她喜歡玩什麼東西?”
“她喜歡玩過家家,老讓我做她的丫鬟,還給她抱孩子。”阿生嘟噥道,他也玩過家家遊戲,可他都是跟玩伴們一起玩行軍打仗的過家家,從來不玩這種過家家。
謝知莞爾,她又親親兒子額頭說:“阿生,大姑娘不認字,從小到大的去過的地方也沒有你多,大部分時間她只能待在她的小院裡,她玩得這些東西都是她爹孃允許她玩的,她也只能玩這些東西,你玩得那些遊戲,她是不可能知道的。”
阿生困惑的問:“爲什麼她爹孃不許她玩我的遊戲?她爹孃不喜歡她嗎?”
謝知說:“不是不喜歡她,而是因爲她是女孩子,所以很多事不能做,你看你那些姐妹,她們是不是也跟你不一樣?”謝知說的姐妹,是她跟秦紘領養的秦家族女,這些女孩子大部分時候都是由乳母帶着的,謝知請了專人教她們讀書,也請來繡娘讓她們學習女紅。
阿生身上很多荷包都是這些女孩兒做的,但阿生跟她們並不親近,因爲這些女孩子雖然認字,但也僅限於認字,她們更多的時間花在玩和女紅上。謝知覺得女孩子這一生鬆快也就那麼幾年,再說現在世人對女子學識也沒要求,就沒忍心對她們多佈置功課,只求她們不做個睜眼瞎。她相信太子對女兒的要求也是如此。
阿生跟着謝灝、秦宗言四處走,已經明白男女之別,他沉默了一會道:“可阿孃不是這樣的。”
“因爲阿孃有你阿耶,阿孃現在做的很多事都是你阿耶手把手教我的。”謝知柔聲對兒子說:“阿生想要大姑娘跟你一起玩,你要先把她教會對不對?”即使家裡所有的人都沒把大姑娘當成阿生真正的妻子,謝知也希望阿生能善待大姑娘,至於將來的事將來再說。少年夫妻能走到一起是緣分,謝知不會用任何帶有偏見的目光看待未來的兒媳婦。
這時代對女子多有苛刻,謝知希望兒子能先彎腰退讓,慢慢引導大姑娘,如果這樣能讓他們夫妻相得恩愛,是再好不好。夫妻之間本來就不存在誰退讓的問題,女子天生就要比男人犧牲更多,阿生對未來妻子體貼也是應該的。當然大姑娘真不堪教導,謝知也不會讓兒子一直退讓。
阿生慢慢點頭,“嗯。”他跟伴讀玩遊戲,也是先教會他們在一起玩的。
“所以你將來要跟大姑娘好好相處,她脾氣不好,你就逗她笑,這樣她就不會發火了。”謝知說,這時代大部分貴族因爲要當官,都不自覺的學過自我情緒管理,而女子連認字的都不多,就更不會去學這種了,是故各家都有被寵壞的刁蠻小娘子,這些都可以用各種手段引導,只要不是存心找茬,想來兩小也不會天天吵架。
“就像阿孃逗阿弟一樣嗎?”阿生皺着小臉說,“阿弟天天哭。”
“是啊,你跟大姑娘未來是夫妻,你們要相處一輩子,你就把她妹妹一般,她陪你可比爹孃、弟妹陪你都久。”謝知感慨,少年夫妻老來伴,她只希望兒子將來能幸福。
阿生答應道:“我知道,我以後會好好跟大姑娘相處的。”
秦紘似笑非笑聽着母子的談話,等兒子蹦蹦跳跳去找阿藤玩時,他才輕笑對妻子說:“不知道的人還以爲你是嫁女兒,不是娶媳婦。”
謝知嘆氣說:“你總不想孩子將來婚姻不幸福吧。”她不想兒子將來跟媳婦反目成仇,夫妻還是恩愛和諧的好。
秦紘不以爲然,阿生不喜歡冷着就是,有必要讓他去對拓跋家的女兒低頭?不過他也沒反駁妻子,阿菀總希望兒子能生活幸福。
謝知心中暗忖,人又不是玩偶,當初繼父對鬱久閭氏不也放着冷落?結果繼父後院還是被她鬧得不太平,迄今他對秦紹都如鯁在喉,她可不想阿生走繼父的老路。她靠在秦紘身上,“五哥,那邊都準備好了?”
“嗯。”秦紘輕順謝知的頭髮,“阿菀別擔心。”所有的一切,我都會慢慢給你的。
謝知握着秦紘的手,心裡百味雜陳,但同時又有一種心頭大石落地的感覺,一切終於要開始了。
正平二十六年九月初九,秋高氣爽。
拓跋曜祭祖完畢,攜一干近臣登高望遠,文臣們等遙看山頂景色,正詩興勃發,卻突然接到緊急軍報,柔然來犯。
拓跋曜回平城祭祖,正是最意氣風發的時候,柔然來犯的敵情對他來說,猶如一盆冷水迎面撲來,拓跋曜勃然大怒,當即點軍,領着一干將領迎戰,衆人約定元旦之時在柔然都城設宴。在場的所有人,甚至是謝簡都沒有想到,這一場完全沒有任何懸念的戰爭會引發後面如此一系列的大事,強極的大魏也在這場戰役以後極盛而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