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背馳

裝作若無其事地上車、系安全帶。

鄭其雍熟練地開進了無盡的車流裡, 那是長得看不到頭的閃耀着的光亮,不知從哪兒來也不知將要去往哪裡。

這還是頭一次坐他的車,他買的是輛大切諾基, 冉冉覺得特別想笑, 撇撇嘴, 又笑不出來。

“師妹眼光果然好, 這車不錯。”他卻提了, 冉冉第一反應是裝糊塗,轉念又沒有必要,就笑着點了點頭, 算是應和過去,沒再作聲, 瞥見他驟然握緊方向盤。“我這公司的創意還是你提議的呢。”

冉冉心裡一直有個閘門, 若是放開, 過往便像傾瀉一般涌出,此時她不敢說話、不敢用力地點頭或是搖頭, 只怕一個不小心,她守不住那脆弱敏感得很的開關。於是車裡始終浮着那層隱忍的空氣,彷彿有無數個裝滿□□毒氣的氣泡,稍稍一個響動就隨時刺破那氣泡而到萬劫不復一樣。

良久良久,冉冉的餘光瞥見, 自己珊瑚紅色的毛衣外套一角恰恰落在兩人之間。其雍擡手換擋, 手指觸到那毛衣, 他輕嘆一口氣, 悄無聲息的, 手指一直沒有動,只輕輕靠在那毛衣蜷縮的一角上, 望向前方雙眼亮亮的,蹙眉如滿腹心事。

晚高峰的大橋,破天荒的暢通無阻,雖然汽車仍然如長龍,卻在快速地前移,其雍對這便捷的交通狀況有說不出來的氣餒。

下了大橋,冉冉給他指了路,過了不到十分鐘,汽車便停在單元門前。其雍特特把車停得緊靠路邊,不像是個臨時停車。

冉冉一愣,轉瞬想起來,“你等我下,拿個禮物就下來。”她三兩下跳下車,這車不好,太高太費事,她在心裡不停地思量,開門時才發現雙手抖得那一把鑰匙幾次都戳不進鎖孔。

好容易進了門,只覺得身上半夾棉的毛衣外套礙事,沉沉的,壓得心裡也悶悶的,忙不迭地脫下掛在玄關的衣架上。急急忙忙跑到沙發邊,那套護膚品就躺在茶几下面,她抱在手上又跑下樓。

在二樓樓梯間,朝樓下車裡瞥了一眼,冉冉又愣住了。只看得到駕駛室裡其雍的雙手,看不到臉,他在費力地點一支菸,從前他不抽菸的,現在卻抽了。他大概叼着那支菸,深紫色的過濾嘴與雪白的下半截對比鮮明,握着一個zippo打火機,火柴盒大小的金屬小盒子,拇指劃了無數次,動作艱澀遲緩,怎麼也打不着火,好容易打着,橘紅的火焰,卻被他自己的氣息吹滅,他頹喪地將煙和打火機丟在一旁。

冉冉調整了自己的呼吸,冷靜下來,發覺自己身上只一件貂絨的短上衣,牛仔褲繃在腿上,有點寒意。她慢慢地走下去,初春的晚風真是冷啊。

她打開副駕駛的門,一腳踩着踏板,半個身子探進去,想要把禮物交到他手上,卻覺得有點遠,很艱難,緩緩垂下手,就放在自己方纔坐過的副駕駛座上,“開車回去注意安全。”

剛要跳下去,她看到其雍伸出的手突然向前一探抓住她的手腕,她一怔,腰間被其雍攬過去,他將冉冉拽進了車裡,將她的上身緊緊箍在懷裡,冉冉伸手推他,臉撞在菸灰色的羊絨背心上,後背被他用力按住,無法動彈。

菸灰色如鋪天蓋地,上面全是他的氣息。他俯下身子,吻懷裡的冉冉,不容她一絲一毫的動彈。綿長而溫柔的吻,其間濃郁的過去的氣味,濃得簡直要讓冉冉沉睡過去。

枕着他的雙腿,耳邊響起“嗡嗡”聲,一直在冉冉頭邊震動,她暈暈的,低低一聲,“你有電話……”

其雍咬了她一口,她“嗯”地輕叫,卻突然醒了,“電話!”含含糊糊地又叫出來。

其雍稍稍遲疑,鬆開了手,冉冉從座位上坐起,瞥見他掏出的手機上“張伊慎”三個字。裝作沒看到,推開車門跑出去。

依稀聽見其雍沉沉一聲:“我一直沒去黃/石公園……”冉冉已經跑進樓道。

走過二樓樓梯道,他的車還停在下面;走過三樓樓梯道,他的車還在下面。

冉冉衝進家門,跪坐在玄關裡,鄭其雍,爲什麼你不能忘了,既然你忘不了,爲什麼要接她的電話。歸根到底,沒有張伊慎,還有旁人呢,終歸終歸,三年前那張照片已經毀了他們來時和要去的路,前途一片茫茫。

冉冉跪累了,起身去衛生間洗漱,低頭看到漆黑的大切諾基停在草坪邊,車身發出渾厚的引擎聲,暗暗地顫動。一狠心,將窗戶合上。枕着縈繞腦間的低顫聲,不辨是手機震動還是車身抖動,冉冉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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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沛然比預定提前了幾天回到南京,沒來得及喘口氣就趕到東海入海口去。

一場不小的事故,安裝好的巨大葉片突然掉下來,照理來說,休息站是建在百米開外的,卻仍然釀成一場五死十七傷的慘劇。對那些工人而言簡直是飛來橫禍,剛想喝口水歇息下,從天而降這樣的龐然大物,還在旋轉的姿態直直砸在房頂上,正中的屋子中的人來不及做任何反應就悄無聲息地過世了,連帶周圍幾間屋子倒塌,砸傷一衆。

項目負責人客客氣氣的,首先是一頓海鮮宴席接風,本來到得就晚,李沛然心中鬱郁,思忖着晚飯結束就去現場,沒想到還有汗蒸這些節目,他實在忍不住,“工人家屬也在汗蒸房等我?”一句話問得滿席都驚了,這才端正了應有的態度。

回到南京已經是半個月之後。他正在白鷺洲公園邊上停車,正好看到個臉熟的,擡頭看到是他忙笑着迎上來,“李總。”

趙冉冉,他腦子裡一閃而過,而後開口道:“是陳杰,Jeff?”說着伸過右手同他握手。

“李總約了人?”寒暄的問語也很含糊,陳杰是老世故了,知道這附近有好幾傢俬人會所。

李沛然也嗯嗯地應着,片刻之後還是問了,“冉冉最近怎麼樣?”

他看到眼前這圓滑殷勤的銷售眼裡有惱意一閃而逝,“她挺好的。”只遲疑了會兒,“我晚上約了她看電影,這會兒趕去和她吃飯,李總賞臉一起吃頓便飯?”

看電影嗎?

寒暄過後,李沛然朝林蔭深處舊時王府東南隅的庭院走去,心裡帶着點冷意,淡淡地想,居然是和陳杰。這個銷售雖然諂媚得厲害,可雙眼裡的通達世故讓李沛然不得不警惕,若是二人交換個身份地位,他未必不是李沛然這樣的人物。突然後背上冷汗涔涔,李沛然覺得自己定是瘋了,從來沒這麼妄自菲薄過,先是對鄭其雍認了輸,這會兒竟覺得自己還不如這一個小小的銷售。

踱過小橋流水的水街,兩岸山牆高高低低,低垂的紅燈籠,中間潺潺而去的小河,這會兒遊客寥寥,週四晚上,春寒趔趄,李沛然點燃一支菸,獨自往曲徑通幽的紅薔公館裡走。

四周曠野遼闊,桑樹曲折,地下菜畦瓜田,特特造出的這番金陵郊區的野趣,只可惜天氣尚冷,若是清明前後,定又是另一番意趣。冉冉要是在這裡,肯定是能和自己說出個二三來的,他情不自禁又想到她,怎麼和陳杰那樣的人去看電影了。萬萬沒想到陳杰對她竟是有心的,想到當初他爲了巴結自己,一個勁兒把冉冉往自己身邊推,才接二連三地做成了生意,一單比一單大,這種人,冉冉居然還理會他!他突然覺得冉冉可能不大聰明。她心性那麼高,若是看透被他利用,怎麼還會理會他?

他想起陳杰眼裡登時冒出的氣焰,又是一愣,先前他不是這樣的,現在看來是認真了,想要再用業務來讓他送上冉冉,是不可能的了。

湖光山影,遠眺高塔。幾棵杏樹以曲折的姿態向天空伸展,憑空將天際劃成上下兩個部分,下方籠出的一片頓時帶上點人家庭園的溫馨。一排青磚小樓枕着湖水,在杏樹的蔭庇之下一字排開。

他走過寂靜的抄手遊廊,裡頭的肆意喧鬧鋪面而來,陳清陳澈這對雙胞胎的二十週歲party,雖然上個禮拜在陳家已經正式鬧過,其實她倆不過是擺設,藉着這由頭長輩家聚聚而已,於是這個圈子裡小輩的生日總是過兩次,正式的過去了,還有個只有年輕人的聚會。大人們嘴上一個勁吩咐,低調不要張揚,對這樣的聚會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實則是讚許的,這個圈子就這麼點兒人,大家時不時相聚,相互熟悉,總好過到外頭去胡鬧,年輕人之間容易擦出點火花來,也省得沾染了不合適的人,到頭來家裡大鬧一場。

轉過金絲楠木緙絲滿園春/色屏風,李沛然不禁啞然,乍一看滿屋子的清宮打扮,女孩子頭上大朵的鮮花或是步搖,身上卻又不是嚴格的古裝,大多用絲綢旗袍代替,也有穿了漢服的,更有甚者,帶來了魏晉時期的飄逸,卻都是極好的料子,想來他們的設計師都被難爲壞了。燭光、燈光、月光從那些水藍、蔥綠或是柿紅的錦緞上蜿蜒流過。男孩子們多是靴褲襯衫打扮,像極了舊上海灘的小開。

“四哥!你沒有好好看請帖!”那邊主角更是精心打扮,連花盆底的花鞋都穿上了,李沛然抱着臂仔細看她倆穿在這早就作古的鞋子上怎樣奔跑如風的,心裡暗歎,穿着高跟鞋健步如飛已經夠不可思議了,她們這是練了什麼功?正發愣間,一左一右兩張笑靨,一人拉他一個胳膊,“四哥,你看看滿屋子,就你不守規矩,你說怎麼罰?”

他大大咧咧被這姐妹簇擁着拉倒屋子中間,從從容容地脫下身上厚呢子西裝外套,裡頭一件藏藍帶暗紫色十字盾牌的襯衫上一件黑色的羊絨衫,袖子上兩個袖口鋥亮。他一手插在自己的西褲口袋裡,“我這一身和那些小開們差不了多少吧。”

旁邊一片,“四哥太損了。”“我們是小開?居然只是小開?”“也是有一官半職或者半壁事業的好吧……”大家都是笑着玩笑。

他也不甚理會,“再說了,我倒不信,有誰能送出比我更合意的禮物呢!”他從外套暗袋裡往外掏出幾張紙片。

“什麼禮物?什麼禮物?”二十歲的女孩子滿臉期待的神情是最讓人不能自持的,偏偏李沛然已然練就了好定力,不緊不慢地打開那幾張紙。

關子賣得十足,他打量了前兩張,塞到左邊藕粉純色寬袖襖的女孩兒手中,“這是給陳清的南極遊。”,又把後兩張給了右手邊早就恨不得跳起來的芙蓉印花旗裝的陳澈手裡,“陳澈的冰島十天極光旅行。”

“切!還以爲什麼高端玩意兒!”周圍幾個二十出頭的男孩兒就喜歡和李沛然擡槓,這會兒噓他,“四哥忒小氣了,人家外頭一個小白領也買得起的旅遊,怎麼好送這對姐妹花!”

然而那邊兩個雙胞胎已經抱在一起又蹦又跳,叫聲幾乎能把音樂聲淹沒,一來是陳家家教極嚴,雖然兩人喜歡旅遊,可家裡難得才放人,現在李沛然送了這樣的禮物,陳家家長爲着李沛然的面子,一定會放行;二來他因人制宜,送出的旅行都很和二人心意,更別提這訂製的旅行線路,各自都價格不菲,定是頂級的體驗,兩人連說“四哥果然是最好的。”那幫擡槓的小男孩都不作聲,還停留在送包送鐲子地步的這幫乳臭小子,怎麼可能是李沛然的對手,那些雕蟲小技已經是李沛然打發□□愉的伎倆了。

這間公館有點太小,還不知道是因爲她們請了太多的人,這會兒李沛然站在屋子中間,即使人字頂的房樑之上,新風系統正快速運轉,他還是覺得太悶,禮物也送出手,往窗邊挪了挪,靠在開了半扇的毛玻璃窗邊透透氣,卻見窗外一身素清旗袍的張伊慎半倚在遊廊的立柱邊,垂頭在看手機。身上披一件羊毛斗篷,半邊從肩上滑落都不自知。清秀的柳眉快要擰在一起,在遊廊裡灑下的月光裡,周身清冷,像是遇上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