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便飯

竭力抑制了起伏的氣息, 冉冉站在鄭其雍面前時,還是喘着氣,她解釋說電梯人太多, 樓梯走下來的, 才掩飾過去。

初春的晚風, 帶着玄武湖面上的涼意, 吹在冉冉臉上, 虧得今天沒有哭,不然吹上淚痕可疼可疼了。

“吃晚飯吧!”其雍說已經在公司附近逛了有半個鐘頭,冉冉以爲他有什麼要緊事, 只見他頓了頓,笑着說這麼句話, 卻無法拒絕。“想吃什麼?”

冉冉想了想, 一顆胃丟在牛排、漢堡、薯條裡太久太久了, “想吃秦淮湯包。”

“湖南路那家?”

冉冉點頭,他還都記得, 美齡粥、糖芋苗、湯包,從前飢腸轆轆的大學裡,自己愛吃的東西他都還記得,他爲什麼要記得呢!他做出那樣的事情之後,從此兩相忘不是很好嗎?這是對他的希望。冉冉又想掐自己, 他做出那樣的事情之後, 自己爲什麼不能忘掉他呢。

“我的車停地下車庫了。”

冉冉擡頭望向燈火通明的玄武門, 古老的城牆, 白日裡顯出些滄桑, 而這會兒,在夜幕的掩護與燈帶濃妝之下, 重現當年輝煌的神采。“走走也近的,那邊停車不方便。”

“那好,走過去。”其雍一貫溫溫潤潤的性格,自己卻逼得他咆哮過,冉冉想想就心疼。

兩人默默走在櫻洲的環湖遊步道上,柳樹婀娜,斜倚水面,只是冬季剛過,細細的柳條,不見一點葉片,遠遠看去,極其羸弱的。

“那套揚聲器怎麼樣?”冉冉仰頭看他,不等和他的目光相接,又看向前方。

他頓了頓,“挺好的,李……”那個李字在他口中轉瞬即逝,還沒有發完全音就被他掩住了,“你爸爸最近?”兩人間的寒暄已如此謹慎無力了。

“挺好的,上次你給我的海蔘,過年的時候,家裡親戚朋友都說好吃呢。”冉冉帶着淺淺的笑,因爲收了他的禮物,這次從總部回來,也給他帶了禮物。

冉冉本想給他買件T恤,和他在一起那麼些日子,知道些他的喜好,真到了商場,卻又停住了,這麼貼身的物件,還是交給他女朋友來買比較好,自己送太不合適,於是循規蹈矩地買了套男用護膚品,他留着用也好,送人也好,總歸是件常規的回國禮物。“哎呀,在機場給你挑的禮物忘在家了,還想着哪天讓人帶給你呢。”冉冉想起來又有點可惜。

“機場?”鄭其雍有點迷糊了。

“我在總部待了幾個禮拜。”他不知道,兩人之間幾乎不聯繫,冉冉險些忘了,微信上早已刪了他,難怪他一臉懵懂。

“你去美國出差了?”其雍的聲音聽起來惘然若失,“還有禮物給我,師妹真有心。”

一聲師妹,又讓冉冉心裡涌上點酸澀。眼中的一點點水汽,在進到餐廳裡時,碰上明晃晃的燈光,又蒸騰開去。

再尋常不過的快餐性質的湯包店,卻生意興隆。其雍眼尖,看見個位子,讓冉冉先佔下來,自己則排隊買上個兩三籠熱氣騰騰的湯包,再要了兩碗白粥,這是冉冉最愛的搭配。

他拿着小票和等餐牌到位子上時,看到冉冉正拿着折了一折的餐巾紙,來來回回擦他面前的塑料桌,他撲哧一聲。

冉冉擡眼看他,“剛纔那服務員收桌子沒擦乾淨,你看,還有油呢,怎麼好坐。”知道他還是不聽,一個勁地笑,心裡有點囧意,“都說海歸回來最不能忍的就是不乾淨,我要是不擦,你肯定坐不下來。”

“我這個海歸一定是比你能將就的。”他抑制不住笑意。

冉冉知道他在笑什麼。

大二下學期的時候,他作爲一門專業課的助教,給他們上過幾次課,他和老師不同,早早站在講臺上等這一教室的學生,餘光瞥見進了教室的冉冉,全班的男生,像衆星捧月似的給她留了個第一排最中間的位置。

冉冉早知道他要來上課,進門的時候臉上就浮着一層紅色。她知道班上大多數人已經知道這個助教向她這唯一的女生下手了,教室裡早就是曖昧的氣氛。

她強裝鎮定,從風衣口袋裡掏出條手帕,把豎着的椅子放平,擦了擦,才坐下。

鄭其雍在講臺上居高臨下,一個沒忍住笑了出來,而講課用的麥克風已經打開,這一笑,全班都繃不住了,冉冉坐在座位上,恨恨瞪了一眼鄭其雍。

好在上課鈴適時地響起,其雍斂起笑容,倒還是很有代課助教威嚴的,兩節課下來沒再出什麼岔子。

那天開始,他就笑話冉冉有潔癖。

“我沒有潔癖,只是,你上了這麼多年學,沒發現那椅子設計得不科學?後面的人腳就踩在前面的椅子上,當然要擦擦了。”冉冉還和幾年前一樣和他解釋,越解釋他的笑意越濃。“呀,擦擦有什麼呀!”

鄭其雍一如當年,“擦擦沒什麼沒什麼,就是覺得你的樣子可愛。”

說完,兩人都愣了,隔着幾年的笑容帶點苦楚。

“出去有沒借機會好好玩兒玩兒?”他裝作不在意地換了話題。

冉冉點頭,“去了趟黃石國家公園。”這下想要繃住一個笑容卻更難了。

分明看到鄭其雍挑了挑眉,什麼都沒說,含笑從蒸籠裡夾起個湯包放在她面前的碟子裡,特意沒給她醋,知道她不愛酸,“自己去的?自己去不/太/安全吧。”

“和個朋友。”冉冉急着掩飾,張大嘴咬了下去,卻被滾燙的湯汁燙了舌頭,她嘶嘶直吸涼氣,順勢咬住他遞來雪碧杯子裡的吸管,灌下兩口涼涼的飲料,才覺得好過些,低頭瞥一眼無色的液體,一層氣泡熱熱鬧鬧擠在杯壁上,碳酸飲料,大學畢業後便不怎麼再沾的東西,那點甜、那點清冽、那點嗆鼻,像極了她和其雍在一起的日子——每週日他踢完比賽,一個人一瓶冰飲料,在校園裡走着,邊走邊喝,同周圍的情侶沒什麼兩樣。

自己不貪心,從來就是這個學校梧桐道下最最普通的一個學生,若他,若他也是這樣普通,那該是多麼幸運的事情。

“公司怎麼樣了?”心情和舌尖的滾燙一起慢慢平息下去,畢竟不是小孩子了,冉冉睜大雙眼,向鄭其雍笑着詢問。

他點點頭,“一切正常,還在向企業級用戶開墾新市場。”他拿着筷子的手還是小麥色的,寬厚的手掌和修長的手指,從前冉冉還藉着看手相吃他這雙手的豆腐呢。

“放棄了博士,早早回國開了自己的公司,你爸媽是開心還是不開心?”冉冉儘量裝作雲淡風輕的模樣。

他嘆口氣,“我爸在小處不怎麼管我,開了個公司他覺得也挺好,我媽是覺得和原計劃不同,卻還不錯,就是不太樂意我把公司開在了南京。”

“嗯?”冉冉料想他媽媽蔣阿姨是個很想把兒子拘在自己眼前的人,怎麼其雍回來了反倒不高興了?難道因爲她知道自己也在南京。自己被人厭棄至此,她的心裡有點黯淡。

“兩年多前,我爸調去北京了,我們家也搬去了。”他看出冉冉的不解。

冉冉突然覺得心下一鬆,“怪不得,你除夕還在故宮裡拍照片呢。”說完心虛,知道他去北京也是回自己的家,並不代表他不是在陪張伊慎,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這樣說,像是引得他說些解釋或自白的話,然而要這些話做什麼用呢?

“是啊。”他的勺子輕輕嗑在粥碗邊沿,因爲是塑料的,發出點悶悶的響,又滯又澀,“我進去了前後都看不到什麼遊客,那麼大個皇宮,好像就我一個人。虧得我膽子大,不然還挺嚇人的。我就想啊,這麼好的機會,一年不知道能有幾回,可惜,你不在,看不到,那我拍一張給你看看也是挺好的。”

心跳漏了一拍,只能搪塞“我可沒這麼好的命,除夕下午在皇城根下閒逛,晚上還能不錯過家裡的年夜飯。”

其雍一雙清澈的雙眼看向她,“這也沒什麼難的。”像一顆石子投在水面,漣漪一圈圈漾開,一層層匝得冉冉透不過氣來。

一頓簡餐吃得是很快的,冉冉看着空了的蒸籠,“嗯,吃飽了。”竭力誇張的語調,“回家吧!”再豐盛的宴席都要散,何況這硬是湊在一起的簡便晚飯。

這家略顯狹小的店堂裡已經擠了比他們進來時更多的人,“我們來得還算早。”其雍起身讓她半步。

“那邊就是地鐵站……”立在店門前,冉冉看到店堂裡以學生居多,縱使自己和谷裕時常回學校轉悠,看來來往往的學生,笑說自己和本科生看不出什麼區別,但細細看,眼神裡的稚嫩、天真、期待和無所畏懼,卻是裝也裝不來的,過去的歲月終究是過去了,眼前的也不再是從前三點一線的埋頭苦學的師兄——那個除了研究就只有冉冉的師兄了,店裡的熙熙攘攘,襯得黑暗裡的兩人如此淒冷。她指着不遠處立在地上的半高燈箱,地鐵口就在附近,一個電梯入口默默地匍匐在熱鬧的人行道上。

“我送你。”溫和的一句,從容不驚,穿過幾年不堪的時光,撫慰冉冉。

“我坐地鐵還挺方便的。”冉冉微微一笑,“大橋要是堵,開車反而麻煩。”

其雍一貫的好脾氣,“我又不趕時間,你也不趕吧。再說了,禮物你不想給我了?”

冉冉無話可說,只得沿來時的路和他一起踱着。

兩人沉默良久,他突然提起谷裕,語氣裡帶點難以置信,“真的是和那個,結了婚的那個?”帶着點探尋,他大概不相信這個頗有骨氣,對夏巍卻又愛得難捨難分的姑娘,現在居然做了個被養在外面的小三兒,他沒有用小三兒這個詞,只說,“她這樣有點尷尬。”

冉冉嘆口氣,“她也沒什麼辦法。”她當然知道,不做周鼎的情人,谷裕依然能吃得飽穿得暖,依然活得好好的,沒人用刀架在她脖子上做這些遭人背後鄙夷的事情,然而她那點失望、期望、灰心喪氣卻如一團枯枝盤虯在冉冉心間,她有點怨她,卻有點懂她,只是一個決定而已,她爲自己乃至全家都謀了個豐衣足食、鋪平了未來好幾年的路。

鄭其雍一向是個溫和的性子,這會兒也是無可奈何的,“她要是一早沒遇上夏巍,哪怕找了個家境相當的男孩子,兩人能一路走下去,我想,即使現在再遇上那個姓周的,她也不會跟。”

他的想法和自己是一樣的,“可能畢業之後,她對感情什麼的不抱什麼希望了,跟誰不是跟?哀莫大過心死。”冉冉擡頭看他,這是說她的,也不知道在不在說自己,“夏巍結婚的事情我到現在都沒敢告訴她,不告訴了罷。”

“他們倆都不搭界了,不告訴也對。”說不盡的惋惜,“話又說回來,夏巍也配不上她,懦弱到家了。”言辭犀利,帶着點寒意,他很少說這樣的狠話,冉冉偷偷看他的神色,有點咬牙切齒的意味。

當初沒有遇上的話,這是個多善良的假設,如果當初沒有遇上其雍,冉冉覺得自己的生活也會容易很多。

夜間的玄武湖一片寂靜,偶爾有幾個夜跑的人從身邊過,帶着點大汗淋漓的熱汗和暢快的喘息,從身邊過,轉瞬就消失在前方的夜幕中。

走在親水棧道上,遠近大小几個洲,彷彿被目光所及的熱鬧的夜隔絕在外,是這座煥發活力古城中的一個孤島,鐘山遠近高聳的輪廓立在初春夜裡料峭的風中,彷彿發出點哀鳴,哀鳴之下,再沒有別的聲響,愈發是靜了。

短短的一小會兒裡,冉冉希望這座孤島被永遠棄在湖心。

然而走過窄窄的石橋,到了翠洲,不遠處高架上呼嘯的引擎聲時刻提醒,每一秒每一分都在前進,沒有後退的路。

陰暗溼冷的地下車庫裡,其雍走在前面領着冉冉,停在一輛高大黝黑的切諾基前,冉冉有點恍惚,依稀記得某個場景,她立在漢口路ATM機旁一擋道的大SUV前,指着車頭上鋥亮的Jeep說:“師兄,這車霸氣,咱們去了美國也買輛二手車,就要這樣的。”